从我懂事起,就知道,父亲在写一部“大书”。没想到,他这一写,竟是二十年。提笔时,他是风华正茂的青年;落笔时,他已年近五旬。在写这部“大书”期间,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来,倒也有趣。
刚从老家搬到小城时,我们一家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房子很小,仅能容纳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沙发,后来又加了一组书架,书架满满占了一面墙。现在想来,那时的生活应该是清贫艰难的。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仿佛是世上最富有最快乐的人。在那时,我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贫”与“艰”的感觉,因为父母从没给我传递过这方面的任何讯息,于是,我傲气十足地成长着。
我们一家人常常谈笑风生,论英雄,论爱情,论历史,论成败……父亲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谈这些时,带着所有的尊重和真诚。他经常给我讲些文学家的故事。还在上幼儿园时,我便知道了许多伟大作家的名字:托尔斯泰、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雨果……对这些人,我满是向往。他们像是我另一个时空里的朋友,伟大而亲切。从那个时候起,我便立志要当作家,当个像父亲一样的作家。在我心中,他是和托尔斯泰一样的作家。
很多时候,我们之间更像是朋友。八岁那年,我这样问父亲:
“爸爸,八年算多年吗?”
“八年?应该是算的。”
“哈!那以后我们之间就不是父子了,是兄弟!”
“为什么?”
“你不是常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吗,既然八年算多年,那我们当然是兄弟了!”
父亲哈哈大笑。后来,他常把这故事讲给朋友听。
每天早晨,父亲三点起床,起床后,他首先打坐,然后才写作。每到我睁开眼时,都能看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从幼儿园起,他便要求我每天五点起床,他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好多人听到我五点起床,都笑父亲“残忍”,对我充满了同情。那时候,我就暗暗笑他们,我每天比你们多起三个小时,一年就是好多天,这相当于我比你们多活好多天。
在十八岁那年,我开始尝试写长篇小说,我学着父亲也每天三点起床。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或喜,或悲,或爱,或恨……我把灵魂化作一缕云、一场风、一片雪、一首歌,它们交织在一起,清澈而唯美,演绎出沧海桑田的寂寞。窗外,一地星光。
刚开始困极了,我对自己说:父亲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可以,我也可以。就是这个念头,帮我支撑了无数个难熬的凌晨。那一年,我还在上学,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可就是在那时,我写出了很多让父亲称赞的文字。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心灵是和父亲相通的,因为我总能在他的眼神里,找到我所需要的一切。
后来,我爱上了早起,母亲说我是爱上了“举世皆睡我独醒”的感觉。
父亲的《大漠祭》初稿完成时,我们家搬了楼房,欠了很多债务,迫于这些压力,父亲出了关房,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书店。刚开始很忙,父亲早上修行,上午写作,下午用来处理事务。他后来告诉我,下午应事的时候,也是他最好的调心良机,他说他行住坐卧,都不离本尊。他不拿念珠,却能记下一天里诵的所有咒子。他的身上常带一串硬纸片,每一片上都写着唐诗或宋词,稍有闲暇时,他就拿出纸片记诵。后来他说,他背会的大部分诗词,就是这样背的。
等书店的生意稳定后,父亲再次入了“关”,他刮了光头,剃了胡子,躲进了城郊的一处农房内,又开始闭关。我不知道他的关房在哪,从那时起,我便很少看到他。母亲除了照看书店外,每天给父亲送一次饭。此前,有四年时间,父亲是与世隔绝的,他自己做饭,也不叫母亲送饭。那时,父亲留给母亲的,是无休止的等待。在我小学六年级时,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敢说: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父亲今天的成就;如果没有母亲,大家绝对看不到那叫《大漠祭》的书。为了父亲,母亲付出的太多了。
在无数个黄昏和夜晚,母亲总会趴在窗口,痴痴地望着外面。我知道,母亲在想父亲。父亲在一个离城区很远的地方修行和写作。他与世隔绝地待了整整四年。
父亲走了。母亲承担了家里的一切,撑起了这个家。她起五更,睡半夜,为家庭奔波着。她不让父亲担忧,让父亲在那里安心创作。
父亲走了。这个房子空荡荡的,没有了往日的笑声,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家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母亲忍受着孤独寂寞。但是母亲的意志十分坚强。她坚信,父亲一定会辉煌的。既然付出了,就一定会获得;既然耕耘了,就一定会丰收;既然努力了,就一定会成功。她全力支持自己的丈夫,再苦再累也不怕。她愿为丈夫付出一切。
母亲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但她以惊人的毅力和坚强的意志,克服了一切困难。说实在的,我真佩服她。她是个坚强的女性。
每到夜里,家里就冷清得可怕,静得可怕,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可母亲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在父亲写《大漠祭》的几年里,母亲老了许多。在这期间,她就像慈母一样关怀着父亲。如果没有那份等待的煎熬,她至少比现在年轻许多。她做到了寻常女性做不到的一切。父亲闭关的四年里,母亲仿佛老了十岁。
一个又一个黄昏,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剪影。
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整整一个星期无法退烧。从医院到家里,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跑。那几天夜里,母亲无法睡觉,她一遍遍用凉水浸透的毛巾放到我额头上帮我退烧。她没有告诉父亲,怕打扰他。可是,我无法忘记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和一身的落寞。
现在,她开始照顾我,像当初照顾父亲一样。她帮我做完所有生活中的琐碎事,好让我有更多时间写作读书。她常说,用她的生命来节省我和父亲的生命,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做我们想做的事。她说这话时,总显得平淡与坚定。
有时候,当写作的灵感消失殆尽时,我总是很懊恼。每每这时,母亲就会说,能凌晨三点起床写作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出息?听到这句话,我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懊恼都消失了。
每当我写东西时,家里就安静极了。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路,轻声轻气地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的声响,会惊走我脆弱如水泡的灵感。母亲从不主动要求看我写的文章,我每次眉飞色舞地给她讲小说的构思与选材时,她回馈于我的,永远是满足的笑容和赞许的眼神。
支持完父亲支持我,不知不觉间,母亲老了,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她头顶的白发再也不躲躲闪闪,曾经羞涩的皱纹,现在也大大方方地爬满了她的额头。写到这里,我特别想哭,我不知道怎么去报答我的母亲,我只有好好写作。
提起父亲,我满是骄傲;提起母亲,我满是感恩。
为了写那部“大书”——我眼中,这大书,甚至也包括了父亲自己——父亲放弃了许多别人眼里的好机会。无论是升官还是发财,他都放弃了。同事笑他傻,亲戚干着急,年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支持父亲的选择,就像后来他支持我的选择一样。
父亲每天待在那个残破的关房里坐禅、读书、写作,一日、一月、一年……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去了父亲的关房。那是一间狭小的房子,里面仅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堆满了书。那屋子像山洞,很黑,很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窗户,只有尺把大小的一个天窗。父亲戏称自己在“坐井观天”。房子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耐得寂寞真好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2000年10月,父亲的“大书”之一终于出版了,它就是《大漠祭》。这本书一时轰动了,除了书本身很优秀的原因外,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作者“十二年磨一剑”的精神。很多人非常吃惊,在这个浮躁功利的时代,竟然有人用十二年时间去一遍又一遍地写一本书。可是我明白,父亲不仅仅在写一本书,他是在完成自己,一次次打碎,再一次次重建。他用一支笔重塑灵魂,完成了蜕变。
《大漠祭》出版后不久,父亲低价把书店盘了出去,还剩下上万册书。几位当官的朋友想帮他处理,父亲没答应,他全部捐给了农村的孩子。他又开始了闭关,他一边修行,一边开始《猎原》、《白虎关》、《西夏咒》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