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道人》也题作《寒月芙渠》,是似乎癫狂的济南道人巧妙惩罚地方恶少和仗势欺人官员的有趣故事。蒲松龄曾在大明湖水面亭(一说为“水西亭”)与朋友饮酒话旧,看到连天清碧的荷花,嗅着清雅的荷香,写下《水面亭》诗:“论心话旧一樽前,风送荷香媚远天。”到了小说中,他写济南道人下请帖请官员到水面亭赴宴。时值隆冬,水面亭更非豪华酒楼,官员抱着怀疑态度到来,空空荡荡一个亭子,官员怀疑,这里能有什么吃的?道士对官员们说:我没有仆人,烦请你们带来的人代为奔走。官员们答应了。道人在墙上画了个门再打开,里边有人来来往往,送摆设和酒食,道人让仆人接过来,一会儿“陈设满亭,穷极奢丽”,“旨酒散馥,热炙腾熏”。有个官感叹:今天聚会很好,可惜没有荷花。话音未落:
一青衣吏奔白:“荷叶满塘矣!”一座尽惊,推窗眺瞩,果见弥望青葱,间以菡萏。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群以为异。遣吏人荡舟采莲,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棹,白手来见。官诘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
三百年前蒲松龄居然创造出大明湖虚拟的“网络”美景!来如惊鸿,去如游龙。美景如诗,美景如画。道家的虚幻世界是前辈作家多次写过的,但能像蒲松龄这样写出迷人的美景,与他对大明湖的熟悉分不开。
蒲松龄还写过《采莲曲》,显然是在大明湖观察到的景象:
两船相望隔菱茭,一笑低头眼暗抛。
他日人知与郎遇,片言谁信不曾交?
这些诗句令我们想起《荷花三娘子》里的情景,还有点儿《王桂庵》男女主角在相邻的船上相遇、一见钟情的意味。
蒲松龄在济南常去的地方是:大明湖、趵突泉、东流水。有谁能想到,偏偏是济南南郊给他带来《聊斋志异》最凄美的人鬼恋故事?
《公孙九娘》以于七农民起义被残酷镇压为开端,以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为结尾,用一个昙花一现、遗恨终生的爱情故事,抒发了蒲松龄的民族恨。小说写莱阳生到济南办事,遇到死在于七之乱中的朋友朱生,朱生求莱阳生将外甥女嫁给他,莱阳生在外甥女处,巧遇“笑弯秋月,羞晕朝霞”的公孙九娘,一见钟情,结为连理,新婚之夜:
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含情,极尽欢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公孙九娘说人鬼有别,提醒莱阳生不要在此久留,请莱阳生将自己的骸骨带回家乡安葬。二人分手,莱阳生却忘问墓表,前去寻找,“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蒲松龄常赋予笔下人物阴阳世界任往来的本领,为什么一定要把公孙九娘推到永久性悲剧?不仅不能与爱人成连理,也不能随爱人返回家乡,甚至爱情信物罗袜也随风化为灰烬。因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故事的背景是清廷惨绝人寰大屠杀: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
鬼故事有明确时间地点:“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甲寅是康熙十三年(1674);稷下,济南。蒲松龄曾写过《郡城南郊偶眺》:“谁家庭榭垂杨树?小阁朱门傍水开。”似乎这地方颇有诗情画意。其实,济南南郊也有个千坟累累的地方,“莱霞里”即莱阳、栖霞被杀者的埋骨处。
《偷桃》写蒲松龄年少时参加秀才考试在济南看到的神奇魔术表演:
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盌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
历下之行,还让蒲松龄真实记下中国历史上一次大地震。康熙七年(1668)六月十七日,蒲松龄与表兄李笃之一起到济南,两人正在旅店对饮,忽听地面响声如雷,屋梁咔嚓咔嚓响……原来是地震。这次地震,淄川裂城墙数丈,摇落一千三百九十一个垛口,毀坏房屋无数。史载,这次震级达八点五级的特大地震造成重大人员、财产损失。蒲松龄在济南亲历此事,以生花妙笔记下中古史上最大一次地震,由近及远、由点及面,由局部到整体对地震做实录:
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历下还给了蒲松龄山东省头名秀才的美梦和十余次乡试冲不开举人关的噩梦。蒲松龄历下得志,历下失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历史得感谢蒲松龄的历下失意,不然文学史上的“科举”一题,肯定少N道精彩答案。
二 山东按察使喻成龙打聊斋什么算盘
康熙三十二年(1693)山东按察使喻成龙请蒲松龄到其官衙。
喻成龙乃辽东人,汉军镶蓝旗,曾随王士禛学习写诗,算王士禛的入室弟子。不知他通过什么渠道,读到《聊斋志异》,琢磨来琢磨去,下令淄川县令周统:把蒲秀才给我请到济南来!
蒲秀才偏偏不肯来。
既然喻大人诚意相请,又有周县令夹在里边,总不好让他左右为难,先生还是得走一趟……毕际有父子说好说歹,百般劝说,蒲松龄只好随周统到了济南按察司署中。
喻成龙见了蒲秀才,亲切交谈,先请蒲松龄看官衙盛开的梅花,再请蒲松龄看他请当代名画家画的“梅花书屋图”。蒲松龄连写三首诗,《喻廉宪命题“梅花书屋图”》和《又二律》。诗中恭维喻成龙“品似梅花淡烟拂”,赞扬喻成龙有政绩,“大雅真能起浮衰,宁止仁声遍空谷”。说爱梅的贵官请名画家画梅,请名流题诗,居然也请我这样疏狂的在野文人,诗写得诚惶诚恐,对喻成龙颇多恭维:
……
帧上名流题欲遍,犹将风雅问樵渔。
……
我分笔札忆梅开,如坐春风登春台。
此时蒲松龄可能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呢!喻成龙突然相请,是何意向?如果他提出让自己入幕,如何应对?如何既能拒绝,又不得罪操生杀大权的人?
蒲松龄做梦也想不到,又有谁能想到,掌管山东刑名监察大权的朝廷三品官“诚邀”蒲松龄来济南的真正目的,是觊觎《聊斋志异》!
当喻成龙终于说出来——或由其心腹说出来——他想拿白银千两交换《聊斋志异》署名权,蒲松龄如雷轰顶,半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千两银子什么概念?二十两银子够庄户人家过一年。一部书稿,能换全家五十年生活费!若如此,还用风尘仆仆、寄人篱下、梅妻鹤子?自己和儿子还可以纳贡做官。千两纹银,多现实的诱惑!
然而,蒲松龄呕心沥血,《聊斋志异》写了数十年。渴望像屈原在中华文明史留名,渴望得到杜甫梦李白那样魂魄相通的知音。他终生磨一书,不为换钱哪怕是大钱!
面对喻成龙丰厚而荒谬的交换条件,蒲松龄委婉谢绝。
喻成龙想用千两银子交换《聊斋志异》署名权,是达官贵人想出名想疯了。如果再把蒲松龄变成幕宾,代自己写出一份份文采斐然的公文、书信,从朝廷三公,到六部衙门,喻成龙“才思敏捷”、“飞花粲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又“写”了部《聊斋志异》,自然顺理成章!
不过,喻成龙只知《聊斋志异》写得好,这本书到底有哪些内容,大概不得其详。如果他知道《梦狼》,知道《向杲》,知道《席方平》,知道《罗刹海市》,知道《公孙九娘》,如果他看到“官虎吏狼”,看到“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看到“阎罗殿上尽是阴霾,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会不会吓出一身冷汗?穷乡僻壤的秀才谈鬼说狐可能没事,朝廷贵官借古讽今,脑袋还要吗?
蒲松龄不乐意交出《聊斋志异》署名权,以乡野小民、疏懒成性为由请求回乡。喻成龙还算宽厚,没苛待蒲秀才,派人将他送回西铺。
把《聊斋志异》当作性命的蒲松龄,这次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拒绝掌管整个山东生杀大权贵官的“善意交换”,不想活了?
可是丢了终生为之奋斗的《聊斋志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如何保住身家性命?尽量说好话以自保吧!于是,我们看到《聊斋诗集》异乎寻常、“热情”到不可思议、歌颂喻成龙的三首诗。
《舆颂恭纪俞公大老宗师德政》称赞喻成龙居官清廉、为民做主,尊重士子,富有文采。说他手执三尺剑,斩贪除暴;内心洁白,拒绝请托“关节”;为蒙冤被屈的百姓伸张正义;微服出游察民情,像春风甘霖给民众带来福音;在他治下,平民没有争讼,祸害黎民的豪强蠹役没有市场,恶人受到感化,不再为非作歹。在他治理之下,齐鲁诉讼日少,弦歌日增。他言辞锦绣,诗风超李太白,尊重爱惜人才更令人感动。像这样才德俱佳的好官应得到皇帝恩宠,进入三公行列,子孙都做高官,“三槐应见明允昌,七叶金貂笏满床”。
康熙三十三年(1694),蒲松龄听说喻成龙要调京城任职,写了两首诗送行,《送喻方伯》似乎是向喻成龙委婉说明自己虽对他倾慕、敬佩,但不能追随。说喻成龙是“名贤蒞东疆,伟抱倾琪瑰”,“虚衷真爱士,煖律吹寒灰”。自己秉性古拙,口拙不能见官,只能在寒冷书斋写作,而喻成龙看得起自己,在严寒的冬日带来温暖,给一个飘泊的灵魂以安慰。没想到造物忌恨,把识才的伯乐调走,离别之际,无限怅惘。《又闻喻方伯迁京尹》描写听到喻成龙到京城任职的消息,上千人攀住他的车希望他留任,自己很想带妻儿进京城请愿,无奈没有盘缠,再一想,这期望岂不太自私了,喻大人高升能够覆盖更多的黎民,不是百姓之福?
折杨柳,送君行。征人一簇马鸣嘶。
飘飖鹤盖风飔飔,千人掩面攀锦鞿。
攀锦鞿,挽朱轮,行将天上自说陈。
虎豹卧常关,道绝苦无因。
我将携妻子,入燕门,恨无双羽翼,资粮艰辛。
南亦王民,北亦王民,留鞭截镫,北人怒嗔。
覆君衣被,恐君他移,低头步念,此一何私?
但愿登凤楼,入黄阁,
黑头相公方年少,身如明月无不照。
读《舆颂恭纪俞公大老宗师德政》《送喻方伯》《又闻喻方伯迁京尹》,既非常不舒服又百思不得其解。喻成龙何许人?不过曾对蒲松龄表示欣赏的山东高官而已,其在诗坛的地位根本没法与诗坛的真正大师王士禛相提并论。蒲松龄怎能如此卖力“讴歌”?美化得不讲分寸,夸张得不合情理,“赤诚”得近于肉麻!“秋怀粲发云汉章,遒逸欲过谪仙郎”,连李白都不如喻成龙啦?缺少起码常识!“千人掩面攀锦鞿”,“我将携妻子,入燕门”,渲染造作,言不由衷。如此热情歌功颂德朝廷高官的文字,怎么可能出自呐喊“官虎吏狼”的《聊斋志异》作者之手?是蒲松龄因为受到“恩遇”而真心敬仰这位三品大员,还是因拒绝喻成龙要求、为避祸不得不违心歌颂?都有可能。实际上,不管山东省志、济南府志,还是《聊斋志异》,都找不到喻成龙如何爱民如子、如何清廉的记载,哪怕一个像张嵋放私盐小贩逃走的小故事,也找不到。这些诗歌说明,当需要恭维哪位高官时,蒲松龄能将马屁拍得舒舒服服,高帽戴得优哉游哉。读这些词藻华丽、叠床架屋的颂诗,再读读蒲松龄康熙三十二年(1693)及之后拟表中对皇帝的颂扬:
伏以盛世尊贤,布龙文于万国;熙朝重道,摛凤藻于五云。
(《拟四子赞》之一)
伏以龙旗拂地,九重劳府事之脩;风诏自天,万物仰生成之大。
(《巡河赦罪表》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