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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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西铺坐馆(21)

读书元不求温饱,但使能文更可嘉。

康熙三十六年(1697),蒲松龄五十八岁,家里又盖房,他写《斗室落成,从儿辈颜之面壁居》。与九年前盖的绿屏斋相比,新盖的房子更小。现在院子更小,打开木板门,整个小院一览无余,甬路几步就能到头。庭院几乎没空地,却见缝插针,墙边檐前都栽花,篱笆旁种蔬菜。这次盖的房子不是给孩子们用,是蒲松龄的书房。修建此房时,借势对全院修整,重新垒院墙、栽橘树、架瓜架、种菊花,没少花钱。小小茅屋掩映在绿树之中,蒲松龄形容它只有拳头大小,里边安放一床两几,按孩子们意见取名“面壁居”。面壁是面对墙壁默坐静修,佛家用语。达摩面壁十年,终成正果。书生“面壁”则表示板凳一坐十年冷,一心只读圣贤书。但蒲松龄在外坐馆,只怕模仿佛家面壁而坐的蒲团每天都空着了。取名“面壁居”标志着这个家族传统是读书。几个儿子纷纷把作好的八股文放到面壁居的几上请父亲批阅,九岁的长孙蒲立德交的“作业”最多,他居然写了十几卷小说!真是“涂鸦童子著新书”。

蒲松龄住进面壁居,已是深秋,孩子们给烧些木块取暖,茅屋顶上烟雾腾腾。看着天上南飞的一行一行大雁,蒲松龄想,什么时间有钱买上百亩良田,置上个宽敞院子,盖上些夏屋,与儿孙一起自由自在好好读书呢?他睡不着,思前想后,为什么别人功成名就,我就是不行呢?

蒲松龄西铺坐馆后,儿子依次成家,蒲松龄分些家产给儿子。蒲箬、蒲笏、蒲筠都到外边教书。蒲松龄负担减轻,家境渐渐好转。

四 与贫窭大众共忧愤

蒲松龄是有名气的文人,也是贫窭大众的一员。衣食的清贫,赋税的重压,灾荒的威胁,他与穷苦大众一起感受。

即使丰收,因为税收太重,农民仍不免饿肚子。西铺坐馆十几年后,蒲松龄进入中等人家行列,但官府巧立名目,他却得像殷实人家一样交税。他在《东归》抒发无奈:

系马柴门上旧堂,炉火煨芋话农桑。

勉同沃室完官税,强典春衣买醉乡。

聊斋诗特别表现出对灾荒的恐惧。《捕蝻歌》写面临虫灾,农民束手无策,以致邻里之间发生纠纷。《蝗来》描写遮天蔽日的蝗虫飞来,急风骤雨一般落到田里,老农急得双目圆睁,喊得口干舌燥;农妇解下破衣悬在竿上驱赶蝗虫;小娃娃敲着破锅呐喊。蝗虫刚刚被轰走,飞了一圈儿,又落回庄稼上。看着西铺乌云似的蝗群,蒲松龄不禁设想:蒲家庄旱情严重,谷苗尽皆枯死,只有耐旱的高粱才长得齐腰高,假如这些蝗虫往东飞去,家里那点儿硕果仅存的高粱也保不住了。他用商量的口吻对蝗虫说:“蝗兮蝗兮勿东飞,逛尔空行吾不忍!”

康熙四十二年(1703)夏天,山东水灾,波及大部分州县。山东巡抚王国昌匿灾不报。康熙皇帝南巡经过山东,发现灾情,命令免掉山东赋税并调运赈灾粮。王国昌又伙同布政使刘皑将赈灾粮补入库存亏空,将八旗官员到山东赈灾的银两收入藩库。康熙皇帝命截留部分原本运往京城的漕米救助山东黎民,王国昌却向康熙汇报:山东大部分州县无灾。淄川县在山东巡抚汇报的“无灾”县之内。其实康熙四十二年开始的淄川严重灾荒整整持续三年。蒲松龄《康熙四十三年记灾前篇》记载:

癸未(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天雨丹,二麦歉收。五月二十四日甲子,风雨竞日,自此霪雨不休……六月十九日,始大晴,遂不复雨。低田水没胫,久晴不涸,经烈日,汤若煮,禾以尽槁。

山东百县之中有八十四县成灾区。六月中旬,淄川又出现虫灾。淄川民众请蒲松龄写《祭蜚虫文》,文中叙述连年灾荒给淄川人民带来的不幸:“千钱斗米,道殣相望,榆皮净尽,髠及垂杨,矛弧遍野,横劫村庄。”老百姓“人已剥皮而见骨”,蒲松龄也为自己家揪心。全家三十口,已有二十个“第三代”!人丁兴旺是好事,可人多粮食不够吃,再加上弟弟家是几十年困难户,不得不给他帮助。收到家信,蒲松龄坐卧不宁。人在毕家,却惦着蒲家,夜夜难眠,那么多孙儿孙女,怎么吃饱饭?毕刺史的侄儿毕莱仲请他喝酒,庆祝重阳节。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盛情难却,蒲松龄吃着肉喝着酒,却惴惴不安:一瓶酒三百钱哪!毕府普通一场酒就是十口人一天的饭。面对美酒佳肴,他无法下咽了:“一醉真堪饱十口,况复列鼎烹肥鲜!”(《重阳毕莱仲邀集石隐园》)

蒲松龄与普通百姓共甘苦,渐渐地,他试图探索这苦难的来源。康熙四十二年(1703)后写的一些诗文,迸发出夺目的人性光辉。

康熙四十三年(1704),因为前一年六月以后淄川天旱少雨,秋季无收成,再加一冬无雪,转过年来又一春无雨,淄川地区田无寸草青,粮价飞腾,贫民卖儿卖女也难活命。青壮年逃亡者十分之三,老少妇孺饿死十分之三。大村烟火稀,小村无鸡鸣。流民载道,饥尸遍野。蒲松龄从济南返回淄川,看到遍地灾情,忧心如焚。途中他都不敢到饭馆吃东西了,因为说不定会吃到人肉!他写下《五月归自郡,见流民载道,问之,皆淄人也》《流民》《离乱》《邸报》《旱甚》等诗。《康熙四十三年记灾前篇》《秋灾记略后篇》详细记载了康熙四十二年、康熙四十三年淄川一带的大灾荒。蒲松龄写《救荒策上布政司》并亲自到济南投递,建议“禁私钱;开放民间贸易;借官谷;惩盗贼;开粥厂以救民水火”。这是一个正直书生异想天开的空头建议,布政使哪儿会理睬?

蒲松龄的记灾诗,勾画出一幅令人发指的惨状:

何处能求辟谷方?沿门乞食尽逃亡。

可怜翁媪无生计,又卖小男易斗糠。

(《饿人》)

男子携筐女负雏,女儿卖别哭呜呜。

郑公迁后流民死,更有何人为画图!

(《流民》)

旅食何曾傍肆帘?满城白骨尽灾黔。

市中鼎灸真难问,人较犬羊十倍廉!

(《饭肆》)

男女老幼沿街乞讨,卖儿卖女换来斗糠。灾荒如此严重,满城皆是饿死的灾民。饭铺的大锅里煮着人肉,人肉比狗肉、羊肉便宜得多。那些牧民的父母官呢?哪有一个像北宋时的郑公郑侠,看到流民载道,画出幅“流民图”给神宗皇帝看?更有甚者,灾荒严重,朝廷免征赋税,地方官却想复征。有的官员还假装不认识田里的害虫,不承认百姓的田里受了虫灾,受到书生嘲弄。《记灾后篇》写道:

时某邑诸生告灾于令,呈蚄,令咄之,谓之么麽物,何足称灾?又呈豆螟,始骇,始诘名。一生答曰:“此所谓‘糊涂虫’也。”闻者皆匿笑……

“父母官”非但不为民请命,还把“丰收”信息上达皇帝;把逃走的灾民捉住送回原籍,让他们因为可死到家乡,感谢皇帝恩典;他们纵容盗贼,镇压饥民;蒲松龄控诉的矛头已隐隐约约指向封建统治宝塔尖:

有道天王自圣明,南漕百万济苍生。

大人已报年初富,五月横尸满郡城。

(《历下》)

灾殣年,蒲松龄为人民饥病游离呼号,年景稍丰,他又与贫苦农民一起,担心朝廷增税,埋怨“至圣至明”的皇帝对人民的忧虑毫不关情:

既为伤农忧谷贱,万缘多累祝年丰。

苦逢敛薄加官税,民隐谁将达帝听?

(《重阳前一日》)

与蒲松龄应付乡试作的拟表不同,这类抒发人民心意的诗,没有一句歌颂“圣恩”的假话,如《拟上念山左饥殣,比年蠲赈,民困新苏,仍亲巡地方,省其疾苦,群臣谢表》所写的:“吏不追呼,已见皇恩浩荡,烟生墟落,更仰帝德之宏深。”聊斋记灾诗诉民苦难、为民请命。当然啦,因为人微言轻,蒲松龄的话,皇帝是听不到的。

康熙四十六年(1707),康熙皇帝南巡,往返都经过山东。山东巡抚赵世显为讨好皇帝,支付巨额银两接驾,横征暴敛,榨取百姓血汗。蒲松龄的《齐民叹》描写:皇帝到地方上出巡,内务府官员准备精美食物,封疆大吏花费百万银子奉迎皇帝南巡。山东百姓乐意拿出血汗钱来资助你们这些善于奉迎拍马的官员!这巨额金银可不是从天上雨一样地落下来的!它来自官员们在朝廷法定的夏税、秋税之外向百姓额外征税!

圣明省春耕,水衡供珍膳。

当路何所营?耗金百十万。

金非雨自天,两税增民羡。

羡金问几何?略抵税之半。

愿竭我膏脂,共资尔巧宦。

谷尽难取盈,涕泣零如霰。

写于同时的《议羡》描写衣冠楚楚的士绅到公堂,商量如何增税。官员增税说是为皇帝南巡,其实是聚敛民财填贪囊。士绅像在市场卖菜一样,跟官吏讲价钱,乞求再三,官吏才肯稍稍降低一点儿额外税收。贪官秤上的银子,都是割老百姓的心头肉!官员贪囊像盛美酒的杯子没底,谁能源源不断注入玉液琼浆?百姓把一家大小的口粮都交出去了,百姓只好双泪落“圣君”前。蒲松龄用漫画式的场面和意在言外的嘲讽,画出横征暴敛者的鬼脸:

大令折柬招,三五衣冠胄。

济楚登公堂,议填无底窦。

官意欲相杀,民意乞三宥。

争类卖菜佣,低昂计不就。

酌在桀貊间,摇尾犹望救。

慷慨减一分,鸣拍息郡咮。

虽无卵翼慈,亦异矛弧寇。

维征秤上金,皆此心头肉。

玉卮苦无当,谁能补其漏!

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龄听说去年花费百万银两奉迎皇帝南巡的山东巡抚赵世显要升迁,百感交集,写出《喜开府有迁报》挖苦之。

《齐民叹》《议羡》《喜开府有迁报》都取材于康熙南巡政事,赤裸裸地写皇帝出巡如何祸及于齐鲁百姓,而讨好皇帝、祸害百姓的巡抚却要升官。这样思想深刻、直言干政的作品,表现了蒲松龄的正直和无畏。在清初诗坛上,实属罕见。

第二十三节 历下游踪

假设蒲松龄未曾到过历下,其人生和《中国小说史》会不会改写?答案是肯定的。二〇〇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回忆》中写道:“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如果说,历下和淄川、宝应共同造就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应该不算牵强附会。

在古代大作家中,蒲松龄的人生平淡无奇。一年到头教书,逢年过节回家。到湖光山色的济南,就算生活中的大事。除自己参加乡试外,蒲松龄还带学生到济南参加考试。有时到济南办事遇到阴雨,可能在济南一待就十几天,“稷门半月浑无事,十日僵卧五日游”(《旅邸》)。

济南古称“历下”,蒲松龄称“稷下”或“芰菱乡”,他“年年作客芰菱乡”。蒲松龄的历下游踪既影响部分聊斋佳作产生,也影响《聊斋志异》流传,还留下一段鲜为人知的、山东按察使喻成龙欲以千金换《聊斋志异》署名权的轶事。

一 历下胜景与聊斋名篇

济南又称“泉城”,有七十二名泉和数不清的小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蒲松龄写济南风物的诗文,比写淄川的还多。《古历亭赋》《趵突泉赋》《同安邱李文贻泛大明湖》《辛未九月至济南游东流水即为毕刺史物色菊种》《重建古历亭》《古历亭》《历下》《历下吟》等,以及其他未注明写济南的多篇诗文如《旅邸》《客秋》等,都描绘历下美景。

蒲松龄《趵突泉赋》描写被称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汹涌如雷,三股泉水喷涌而出,散在水面上,被阳光照耀得像锦缎一样:

突三峰而直上,散碎锦而成漪。

波汹涌而雷吼,势澒洞而珠垂。

蒲松龄七十岁时,巡抚到任,在济南珍珠泉巡抚衙门招集秀才们写文章,谓之“观风”。珍珠泉以泉水如一个一个晶莹珍珠从泉底蹿出而得名,泉水涌出水面后,经曲曲小溪流入大明湖。清代珍珠泉是巡抚衙门,寻常百姓进不去,成了官僚专享的游览胜地。蒲松龄能参与这次秀才们的“盛会”,看到船上坐的,栏杆边站的,都是衣冠装饰着金珰和貂尾的贵官。映在珍珠泉中的天上北斗星和泉边的封疆大吏互相辉映。“凭轩载酒尽金貂”,一直想进入这个行列、年过七十还是老秀才,触景生情,蒲松龄未免有些心酸。清洌的泉水声,像高明的乐手在弹奏清逸的曲调。他觉得自己像做了个梦。但既然来了,奉命作文,还是说几句好话吧。他想象,这清洌的泉水流向何方?它滋润整个山东的土地?“远波旁润仍千里,直到蓬莱彻底清”,既写泉水,也顺带歌颂山东巡抚的德政。幸亏此时的巡抚已不是《齐民叹》时那位贪囊无底的家伙。

蒲松龄最喜爱下榻大明湖毕盛钰的寓所。《夏客稷门僦居湖楼》:

半亩荒庭水四周,旅人终日对闲鸥。

湖光返照青莲屋,荷气随风香入楼。

蒲松龄还常买些明湖莲子,带给淄川亲朋,“闲收市上青莲子,归作明湖景物夸”(《旅邸》)。大明湖成为蒲松龄笔下曝光率最高的景点。他喜欢初夏大明湖红花遍地,绿叶满塘,“浅沙丛蓼红堆岸,野水浮荷绿满塘”(《稷门东归》)。也喜欢荷花凋谢后,济南满城飘着荷叶包米饭的馨香,“八月荷花凋谢尽,满城荷叶裹粻粮”(《客秋》)。他描写大明湖两岸垂柳依依,湖中荷花盛开:“大明湖上一徘徊,两岸垂杨荫绿苔”,“雨余水涨双堤远,风起荷香四面来”(《重建古历亭》)。杜甫曾歌咏过的古历亭在美丽的夕阳中显得格外迷人:

历亭湖水绕高城,胜地新开爽气生。

晓岸烟消孤殿出,夕阳霞照远波明。

(《古历亭》)

“秋恨欲随湖水涨,壮心常凭鹊山高”,历下美景和蒲松龄文学创作的雄心息息相关,有若干聊斋名篇可直接追溯到蒲松龄与历下的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