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去找一个诗人。他不知道诗人长什么样,他甚至都拿不准找他是否真能解决自己的疑惑,说起来他也只是读过一篇有关诗人的文章,在那文章里,他觉得有个疑团也许与自己有关,所以他就去找诗人了。
他坐火车抵达了诗人生活的城市。
他叫程灿。
火车刚停下来的时候,雨下了起来,哗哗响着,像是天空在打鼾。程灿穿着牛仔裤,帆布鞋,T恤,一副随性的打扮,他是那种永远都想着和年轻人一块玩耍的人,尽管事实上他并不怎么合群,宁愿一个人喝着闷酒,也不愿意听人唠叨。
他随人群走出火车站,提着一个小皮箱,连伞也没有就走进了雨中,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举目凝视前方。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气息,让他倍感亲切,以为回到了家乡——那片有河流有麦田的地方,每当下起雨来,便有这种气息催促着他赤脚跑进雨丝编织的网中。
雨很快停了。他多少有些失望。一个急急忙忙的小个子假装撞上他,却被他的70瓦灯泡一样的目光吓跑了,来不及抢走他的皮箱。他曾带着这个皮箱跑过很多地方,说起来也有七八年了。紧接着,又有一个小伙子撞上来,这次他得逞了。
程灿快步追赶,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终于追上了,但是对方来势不小,共有五个人围过来,为首的两个甚至手里拿着铁棍,嘴里叼着烟。
“识相的话,就赶紧滚蛋。”为首的一个横喝道,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程灿不作声,捏起拳头。
“嘿,小样的,看来很有骨气,皮实是吧?”另一个示意其他人,“给他点颜色瞧瞧。”
铁棍劈头盖脸打来,程灿闪身避开,夺过对方的铁棍,瞬时从后面给了他一拳,那人应声倒地。另一个拿铁棍的没来得及反应,或者这种场面是自己没有意料的,还一愣一愣的便被程灿撂倒。余下三人又是挥拳又是踢腿地冲过来,也是被程灿三下五除二放倒,爬起来唉声叹气一溜烟跑了。
程灿拍拍手,扔掉铁棍,拿了他的皮箱,出了小巷子。早有两个小孩子尾随着他,一人一声“英雄”“这才叫好汉”,要拜他为师,甚至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要请程灿吃饭,结果都被他撵回家。两个小孩很失望地离开了,还不时回头看看程灿的背影,嘴里骂骂咧咧。
这不像是程灿熟悉的那种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城市,相反,它安静到让人感到窒息,好像图册里的黑白照片,单调、无趣,更关键的是,没有属于它的特色。你可以想象得出,一条灰色、肮脏的街道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两边是各种门店,面馆、超市、打印店、快餐店……总是那些你不用想都知道的画面,不用听都清楚的流行歌曲。
程灿信步朝前走去。他饿坏了。火车上卖的那些食物,败坏了他的胃口。说起来,他一直坐在火车靠窗的位子,看外面的树木、房屋和牛羊掠过他的视野。一个相貌标致的女人坐在他的对面,却不像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外头,而是专注地盯着他的脸,仿佛他是一面镜子,她要从中寻找梦境的残余,将之压成记忆的片段,储存到脑海。他本可以与她度过一个良宵,看看她那炽热的目光与不安分的手就知道了,她的腿甚至在他的腿上擦出火来了。但是他没有放手去做。没人知道为什么,也许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看上去更像是支着脑袋在做梦,或者做做样子,让人以为他在做梦,好像他梦到了一瓶水或者一支笔,他在那里写啊写,直到他对面的女人下了火车,走出他的梦的边界,消失在了远方。可能在下车前,她还瞄了一眼那个戴帽子的游客,他离程灿不远,呱啦呱啦说了一个晚上,坐在对面的两个人被他折磨得捂住了耳朵,这两人从一上火车就在下一盘象棋,没完没了,好像下不完似的。
戴帽子的游客似乎在说一个火车怪客,这个怪客出于不知道的目的,一心想翻到车厢外面,坐在车厢上看风景,后来有一个美女打消了他的念头,她是一个什么心理学家或者业余的精神分析师,怀着浓厚的兴趣打探火车怪客的生活、想法,简言之想深入到他的童年的记忆里去,但是这个想翻到车厢外看风景的火车怪客,不是说他对童年没什么印象了,就是极力夸赞美女的脖颈,那么雪白的脖颈,使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讲到这里的时候,戴帽子的游客伸伸懒腰,或者那个动作表示他渴了,因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家伙递给他水,他二话没说就喝了个干净,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故事除了他自己,并不是没有听众。但是呢,那故事也就到此为止,没有下文。
“那就是结尾了,”戴帽子的游客最后说道,“不是什么故事都需要所谓的结尾。”
程灿在饭馆里要了一碗拉面、一份小菜,目光扫视着,店里还有几个客人零散地坐着。两个汉子说话特别响,好像充塞他们间的空气凝成了固体,非得用高分贝的声音才足以穿透。在程灿右边,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正在玩她的手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更年轻也说不定。她穿着粉色上衣、蓝色牛仔裤,忽然受一种直觉的驱使朝他看过来,他忙不迭转过头去,神情之狼狈连他自己都感到气恼。这时他前面的情侣吵起来,好像是男的有了外遇,女友威胁要拿刀砍了那小三,男的求她冷静,女的一听就越发来气,声称要将手机里的什么照片上传网络,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男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叽里呱啦训斥了对方一顿……
程灿起身走了出去。天边一朵像是画上去的白云被他的目光锁住,似乎对于该走哪个方向,这白云知道的比他都多。
一个小伙子哼着歌,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带来了一股清凉的风,风里夹着混合了花香、蒜香和烟味的奇怪味道;他忽然很想抽烟。
他走进一家小卖店买烟和水。老板头也不转过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一部港片,闹哄哄的搞笑场面,但是他一动不动,冷漠而安静,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喜剧而是悲剧。
“给我一包……”程灿指指一包红壳的烟。老板像树懒似的,缓慢地靠近来,非卖给他一包更像是本城产的劣质烟。
“来这儿旅游的,都买这种烟。”老板说着拆开了那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将烟盒递给程灿。程灿不接。
“我不要这包。”他重新指指那包红色的。
“那包不卖。”老板冲程灿的脸吐出一口烟,“这里卖给游客都是这个。”说着,将那包他拆开的扔给了程灿。
“你怎么知道我是游客,而不是一个归家的本地人?”程灿说着摸了摸脑袋。
老板笑了起来,但是笑容看起来很可怕:“呐,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鬼地方我住了大半辈子了,是什么人我比那图书馆破破烂烂的地方志还清楚。”
说着老板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又旧又脏的地图,“送给你吧,用不着了,”一双大手拍在地图上,惊飞了一片灰尘,“就当是抽了你一根烟的报酬,不用客气。”
程灿拿着那包少了一根烟的烟和地图,走出来。地图与他经常看到的那种不一样,准确地说,它更像是一张酒吧地图,上面除了街道,就是酒吧,什么“25小时”“绿色沙砾”“独狼”“万有引力”,写满了地图。
“一个城市的故事是否精彩,取决于它的酒吧数量。”他记得当他走出店时,老板在他身后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