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说:“看他们样子,似乎一早熟识了。”
“是啊。”凝霞说着,再望人影杳然的紫园门口。
紫禁城含元宫内殿。曲江池宴罢人散,本已离去的十三皇子却出现在厉帝白炎的寝宫之内。
厉帝更完衣,坐在龙榻之上,“朕要躺会,你们都退下。”
待一众宫女内侍尽数退出内殿,他的目光才落向蟠龙柱后移出来的黑色身影。十年未曾细看这个最不受他待见的儿子也已长成,俊美无俦,雍容清贵,眉目酷似他娘,但这身优雅从容却不知承袭自谁?多年来任他自生自灭,不让他接触权谋政治,没想到最关键的时刻,却要借他之力。
“不知父皇召见儿臣所为何事?”白什夜微微一躬身。
“坐下吧。”厉帝抬手示意。
“谢父皇。”白什夜在床前的锦凳上落座。
厉帝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他以为在所有子女中最无害,现在却最让他看不透的儿子。
“现在你满意了?”终于,厉帝开口。
“满意?”白什夜似有些疑惑,“不知父皇指什么?”
厉帝扯唇费力地笑笑,长年纵欲过度的脸上腊黄中透着苍白色,神色间难掩疲惫。“你用不着跟朕装,即算你可骗得天下人,却骗不过朕,世人虽骂朕是个昏君,至少朕做了二十年太子、十七年皇帝!朕眼睛还没有瞎,还没到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步。”
白什夜闻言也笑笑,笑得云淡风清:“父皇识人的本事,儿臣从不怀疑。”
这似隐含讥嘲的话,厉帝平静对之,或可以说,他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去计较这些。看着那双唯一与自己相似的眼眸,那样的黑、那样的深,厉帝恍惚忆起了当年,声音有些飘忽。“你心里还在恨朕吗?是否仍然在怨着朕对你的不闻不问?”
“父皇,儿臣猜想父皇一定弄错了,儿臣闲云野鹤,二十年来无拘无束,日子过得逍遥惬意,怎么会对父皇有怨和恨呢?”
厉帝定定的盯着他,似要看透他的内心,良久移开目光,微微一叹。“朕昏庸十数年,这段时间突然想得比以前透彻了。今天我看到圣骨天人手上的紫灵镯时,更是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你……你并没有忘记你母妃的仇。”
白什夜闻言,疑惑地反问:“父皇一定又弄错了,母妃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吗?您的爱姬冷烟儿在寝宫里死得那么惨,有什么仇怨,也早随她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了。”
厉帝闻言,疲惫的容颜仿佛又老了几岁,叹息几不可闻。“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那时你才七岁,我以为一个七岁的孩子,不出几年就会随着成长而把过去忘记,没想到啊……”
白什夜淡然一笑,从容接话:“父皇没想到我对儿时还有记忆,若早想到应该当时就把我杀了,以绝后患,是吗?”
“虎毒不食子,朕再残暴不仁,也绝不会杀自己的稚子……”厉帝忽然往床榻上一靠,紧闭双眼,“但是你,为了报复我,不惜挑动徐威攻打浔城,冷眼看他灭楚氏一门,你的冷酷决绝远过于朕。”
白什夜一惯优雅温煦的笑容中,明显融入了一丝冷嘲,“父皇现在才悲天悯人不嫌为时已晚?”
“你……没错,徐威和任剑是朕的人,朕留他们在江南平衡局势,你却用如此狠绝的招数逼得他们造反,非但除去朕在江南的耳目,更要让巴陵百姓的精神支柱‘圣骨天人’从此倒下,你想让朕眼睁睁地看着天下大乱而无能为力,这就是你对朕的报复,呵呵……朕竟然是在见到圣骨天人的时候才想通这一点。”
“我只不过让人送信告诉他攻下浔城便能得先机,怪只怪你以为万无一失的徐威早已生异心不经撩拔,怪只怪他过于冲动非报三年前楚少楼的丧子之仇不可。与其责怪儿臣明知一切会发生而不阻止太过狠绝,不如说是父皇自食其果。若非父皇防范楚天与徐威联盟,故意在三年前制造楚家与徐家的仇恨,这次又岂会害得楚家灭门、江南一片人心惶惶?”如此大不敬的话,在白什夜说来却是轻描淡写。
“好,很好。如今,楚氏被灭,民心动摇,圣骨天人又掌握在你指掌之间,十万兵权也如你所愿交给你了,接下来你还想要什么?排除异己,踏平一条通往皇座的大道?”
“父皇今日叫儿臣来就是为了和儿臣谈理想谈人生?”白什夜淡淡反问。
“罢了!朕就长话短说罢。”厉帝长声一叹,尽管百感交集,“季世子与兰陵王双双拒婚,燕云十六州失陷,唯一平静的江南也因为楚氏的灭门而翻天覆地,太子仁厚,溯儿早有夺储之心,其它……你那些兄长们,各自筹谋,朕已经……有心无力了。”
厉帝说到最后,气喘吁吁,疲惫的容颜青筋凸现。见状,白什夜无动于衷,兀自淡然,等着他往下说。厉帝紧握着的手松开来,垂在榻上,平静下来,终于还是将欲说未说的话说出口。“朕决定传位于你,希望朕驾崩之后,你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太平。”
“哦?父皇要废长立幼?”白什夜虽然问的是疑问句,言语间却无半点疑惑,仿佛厉帝的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厉帝用身上的金钥匙,打开床头暗格,取出其间用黄色缎布包就的物件,打开来,竟是一方玉玺与一份手诏。“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个你拿去。唯今朕只有一个要求……”说到此,厉帝目光移向帐顶的腾龙绣帐,“他们……毕竟是你血脉相系的亲人,希望你登基之后,不要赶尽杀绝。”
“呵呵……血脉相连的亲人?”白什夜忽尔轻笑出声,笑容依旧温雅,但黑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儿臣身边血脉相连的亲人何其多?为何儿臣却不曾感受到半点亲情?从小到大,儿臣只知道想杀儿臣的全是这些血脉相连的人,包括如今,那些血脉相联的至亲手足们‘全部’联合起来欲将我推向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