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3月,柳东海等六人集结北京,很快就从陌生人变成点头微笑,却又无话可聊的“团伙”。
出了樟宜机场,西服就成了收藏品,再也穿不上了,太热。这里一年到头只有旱季和雨季,好在是海洋气候,不那么干燥。
几个人被新加坡中汇银行派去的一辆面包车接到东海岸高档住宅区,周围都是别墅区。新加坡是岛国,环境潮湿,楼房的一层全是框架,二楼开始才是真正的住宅。
院子里的芒果树浓密、翠绿。
柳东海觉得在国内从没看过这么好的住宅楼,走廊过道全都贴着高档瓷砖,干净整洁。想想在国内自家也铺不到这个水平,可这里只是个走廊都装饰得这么体面。
躺到床上,他脑海中回想一路上的感受。从空中看,飞机飞过的是一片一片蔚蓝的海洋,中间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越飞越觉得孤独,仿佛是奔赴世界的尽头。离家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柳东海的心中空荡荡的,想媳妇、想孩子、想父母、想同事,平时不想的一路上竟然都想到了。
第二天,不给柳东海他们休息的时间,新加坡分行来人带他们去熟悉工作环境,而且没有车接,来人带着他们去坐公交车。
这是一个特别讲究人文关爱的国家。据说,新加坡航空公司的飞机出于安全考虑用够五年就卖掉,换新的。这里的公交车,无论哪条线路都是清一色的奔驰大巴。车内车外,满眼新奇,柳东海已是目不暇接。
到了新加坡的金融中心——巴特立路,柳东海突然觉得,周围这些楼怎么看不到顶?他不敢仰脖看得太久了,怕被人笑话。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的有七十多层吧?大银行几乎都集中在这里。
中汇银行楼并不高,区区十七层。带柳东海他们去的人是从北京派来新加坡中汇银行的行长助理,他介绍说:“别看咱这楼现在不高,但在五十年代是新加坡最高的建筑。”
新加坡的发展太神速了,在中汇银行的建筑后面仅仅十几米的距离,已挖好了基坑,准备建新大厦,规划高度是五十三层。
新加坡中汇银行离当地标志性建筑——鱼尾狮很近。旁边就是新加坡邮电局,柳东海常到那买邮票寄信。他喜欢和棕、黑、黄、白各色皮肤的人一起排队聊天,等排到自己的时候再跟卖邮票的人说英语。
新加坡中汇银行,一进走廊并排有三部电梯,吱吱嘎嘎直响,再加上里面的电风扇都是老式的,年代感十足——看来,是该盖新楼了。柳东海在新加坡见习的后期,专门用英文写了一篇关于新加坡中汇银行电梯的文章,描述最初的感受,用拟人的手法描摹新加坡中汇银行的历史以及对它未来的期待,并在新加坡中汇银行自己办的名为The voice of Singapore(新加坡之声)的杂志上发表,还得了四十几块新币的稿费。当时,一新币相当于六块多人民币,四十几块的新币真算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柳东海的见习工作是到外汇交易中心和国际结算部逐个岗位地去体验学习。
第一个岗位是进口业务的单据和账务处理,他的第一位老师叫陈美芳,以当地的标准,算是长得还不错。她说话细声细气,起初柳东海听不大懂,好奇心还强,常搬把椅子坐她旁边,她做什么,他看什么,特别是来电话的时候,他总想听清她都在说些什么,偏偏她又猫声猫气的,啥都听不到。她经常站起来说:“Mr.Liu, I am going to copy some documents.Would you follow?”
于是,柳东海跟着她头回见到同时能复印双面纸的复印机,连书都可以自动翻页印,这让他的眼前为之一亮。她耐心地给他讲解应该如何操作。新加坡的电子化和网络化程度远远高于国内中汇银行,这也是柳东海最需要体验的。怎奈,信息量太大,看的时候明白,转身就忘了。柳东海不得不厚着脸皮请陈美芳过来再指点一二。
下午,陈美芳经常对柳东海说:“Mr.Liu, I am going to do some credit(debit)accounting.Please follow me.”(我去贷记、借记,去做账务处理,请跟我一起吧。)柳东海遂溜溜地跟着她,她做什么他就在一旁看。必须得仔细看,因为她只带三天,第四天,柳东海就要进入状态,独立操作了。
柳东海还特别关注电话,行里有规定,电话铃响不能超过三声,必须有人接。老师要是不在的话,电话一响,柳东海就紧张:第一,不知道对方找谁,柳东海也谁都不认识;第二,若涉及业务柳东海自然也不清楚,几乎就是两眼一抹黑。所以,陈美芳去哪他就跟屁虫一样黏着。
慢慢地,柳东海和周边的几个人熟悉了,也进入了业务状态,就知道如何应对了,再来电话也敢接了。一般对方都会说:“Hello, can I speak to×××?”
柳东海就说:“Moment, please.”随后,帮着找人。时间长了,他既熟悉了业务流程,也跟客户慢慢熟稔了。
这里的柜台下面是一个个像抽屉似的收纳格,客户虽在柜台外,但可以用钥匙打开收纳格,把单据放到里面,银行的人在里面不需要钥匙,直接可以拿。银行来了新面孔,客户一看,眼前一亮,这么高大的汉子在当地还真是少见,就一传十十传百,说中汇来了个General(将军),一见柳东海就大喊:“General!”物以稀为贵,General越来越受欢迎了。
柳东海对第一个老师陈美芳印象深刻,跟她在一起工作了大概十几天。两周后,要换岗了,陈美芳还有点留恋,跟柳东海说:“柳东海,周末如果没有什么特别安排,请你到我家去,吃我妈妈包的饺子。我妈妈会包中国饺子。”
柳东海说:“我需要回去跟伙伴们商量一下,要去你家也不能我一个人去。我们有纪律,要求集体行动。”
陈美芳点点头:“那也可以。”
柳东海回去一说,大家都说算了,别去了,这么多人一起去,陈妈妈得包多少饺子啊!
后来,陈美芳买了一套新加坡的纪念邮票,趁中午同事分批外出吃饭人少时对柳东海说:“难得我们在一起工作,送你一个纪念品,还有两本书。”书是《图解老子说》,里面都是讲述人生哲理的,她在扉页上写了长长的一段话,柳东海就记住了一句:“柳东海,您是我的欣赏对象。”新加坡女孩的中文差点意思,但柳东海明白,就是偶像呗!
和国内不同,这里没有食堂,没有餐厅,中午吃饭,要到外面解决。柳东海原想国内来的几个人搭个伴,一起出去吃,但不在一个部门,没有这个便利。索性跟当地人多接触一下,柳东海便跟工作搭档的伙伴一起去吃。
柳东海的第一顿工作餐是和部门副理一起吃的。黎副理很热情道:“柳东海,您刚来,今天中午我请您去吃午饭。”
柳东海挺高兴,喜滋滋地跟他去了离单位不太远的一个叫Golden Shoe(金鞋子)的快餐厅,心里盘算着下班后和几位室友吹吹牛,多有面子啊!
餐毕,眼见黎副理买了单,可柳东海要走的时候,服务生却叫住他:“先生,你还没买单。”
幸亏柳东海带钱了,诧异片刻,还是很快付了账。此事让柳东海久久不能释怀,再看到扁嘴的黎副理,总是心生不快。虽然,柳东海明白AA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文明习惯,可毕竟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嘛,就不能给个适应的机会?到底也是黄皮肤黑头发,本是同根生嘛!
在新加坡,从来没人穿短袖衬衫,外面骄阳似火,办公室的空调却冷冷的。白领们每天都要换一条领带,柳东海带去的领带是在海西刘公岛上论斤卖的“韩国货”,实在拿不出手,只能咬牙到Sogo商场买了几条真丝绣花的领带——怎么也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啊!
此外,行里还给他们请了一个英文老师,六个人只有柳东海是学英语的,但是要做长期国外工作培训的话,所有人的英语必须过关。领导问大家对老师有什么要求,答曰:“第一,必须是纯正英语国家的人,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那样的地方;第二,必须是女的,要年轻漂亮!”行里果真尊重大家的意见,请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加拿大美女。每周一、三、五晚上,下班之后,大家坐车去Paradize Centre的一个培训中心上课。有时,六个人在课堂上会要求临时改变教学内容,因为他们的程度深浅不一,有的英语不怎么好,说得很离谱,老师也被逗得前仰后合。不过,大家还是很配合,尽量吭吭唧唧地说英语,老师也努力去理解,彼此相处得很好。但是美女老师设计的课程到最后也没讲完。西方人讲究契约精神,于是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觉得也可以换个形式,比如请大家去看看电影,吃吃海鲜大排档什么的。美女老师也欣然应允,快乐地结束了他们的外语培训。
每逢周日,行里都安排专车,由一位行领导出面陪他们四处看看,去乌节路商业中心、圣淘沙、夜间动物园、环球影城、“牛车水”,就是新加坡唐人街,逛寺庙、购物、看电影、打保龄球、去八角楼吃南洋风味等。有时,还会请他们去喝酒,喝的是洋酒XO。中国人多数是因为好奇才喝XO。其实,按照外国人的喝法,这酒真的很好喝,杯底倒很少的酒,加冰块,抿到嘴里,酒液于口齿之间溢动,从舌尖到舌根余韵无穷。
有次,柳东海他们去吃台湾烤肉。把原料选好之后,递进烤肉房,烤肉师傅隔着玻璃板,当着你的面表演烤肉,菜盘肉碗翻飞自如,肉在烤台上嘶嘶作响,香雾飞扬,食客们看得过瘾,吃得尽兴。
要说此处的美食,真是不胜枚举,其中给柳东海留下特别美好印象的是一种美食酿豆腐。所谓酿豆腐实际是豆腐油炸之后做成的豆腐泡,加上其他蔬菜,画龙点睛之处是与成块烧得香喷喷的肉酿到一起,非常美味,不管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垂涎欲滴。行领导也不吝啬,夸他们都是中汇银行的能工巧匠,能给行里赚很多钱,所以一定安排他们喝好吃好。
在此处待得久了,柳东海还有一点较深的感触,就是新加坡的法治严、治安好。海滨路两侧有好多椰子树、木瓜树,果实长得都很低,像柳东海这般个头,伸手就能够着。有时,他想,应该晚上出来摘几个。但没见有人动它们。街边卖榴梿的摊贩,到晚上收摊的时候,只是拿篷布一盖,边边角角拴上,防止被风吹跑,再就没有任何其他防护,根本就没人偷。如果犯法,当地有一种刑法叫鞭刑,那是很厉害的。新加坡的鞭刑相当有名,令人半趴着绑住,用鞭子抽打扒光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随后给人疗养的时间,恢复之后,还得接着把欠下的鞭数补上,再打开再养,直到将鞭刑执行完。想想真挺残酷的。
不过,柳东海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银行内度过的。银行等级观念非常明确。职员分两种,文员和高级文员。文员做的活儿,高级文员是不可以回头来做的;高级文员做的活儿,再高层级的人也是不允许做的。柳东海有时手头不忙,特别是实习到管理岗位时,就想帮人家打一打文件,却被义正词严地拒绝,帮谁打,被帮的那个人就是犯错,那是他或她分内的工作。柳东海是科长,在当地被称作“襄理”。襄理去帮高级文员和文员做业务,犯错误的却是后者,所以不能画蛇添足,砸了人家饭碗,这个界限是很分明的。
制度严谨、公私分明,每个人都有用,每个岗位都重要,这些企业文化深深影响了柳东海的工作态度和职业生涯。海外工作经历一下子把原来在国内银行做的业务立体化了。在国内,有权签字人分不同的业务类别、不同额度被赋予一定的权限,他们的签字由总行做成签字样本,印成图册。文件寄到国外,负责密押印鉴的人要按照图册核对寄来的东西是不是有权签字人签的,以此鉴别业务的真伪。
柳东海原来那些哥们儿姐们儿签出口文件寄到新加坡,在柳东海这里就当进口业务处理了,这样的操作就把过去做的业务完整化了。
在国外,培训学习和适应工作是自己的事情,不能适应工作,那他们就找能适应的人。相比之下,国内特别人性化,特别福利化。在国外,谁该干什么,就精准地做好这一部分,就像工厂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更多的不必做。国内国外,大环境不同,做法有差异,但没什么对与错,不过是各有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