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诩中国通的季罗米克先生最近有点烦,因为他看中的一款自动咖啡机“质量不好”。所谓“质量不好”,是那台自动咖啡机喷出Espresso的时候,总会有几滴黑乎乎的咖啡汤飞溅到接咖啡的杯子外面。咖啡机的生产商也恼火:这老头,溅出来的咖啡,用抹布一擦不就好了吗?!洗脚上田20余年的浙江老板与在地球上飞来飞去的老季,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上,怎么也找不到共同点。以中国传统美学观,我们的“美”是只能“意会”的。面对一幅出自“大师”之手,即使只是寥寥几笔的两只毛虾,如果你居然敢说你看不明白,那么好事者把你当做“白丁”而非“白痴”已是大幸。至于中国历史上那些最鼎鼎大名的美人画,比如唐仕女图之类,最好别去看。还是按自己的想象来“意会”玉环飞燕的好。公开投票“选美”的把戏流入中国,不知不觉竟有百年历史。早年的“选美”叫“花榜”,以《官场现形记》作者李伯元在1897年操办的最有名。
当时可供“选美”的对象限于操皮肉生涯的烟花女子,投票人却一定是达官贵人加上一干中国的知识界精英。“选美”的方法也大体符合当时的“国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投票是西来之术,“美”的标准却出自本土。于是,那时的“选美”,形式是一个民主过程,实质却离不开老祖宗的“根本大法”。沉寂了大约半个世纪,轮到现代“选美”登场。这次“选美”的卷土重来,以数码技术势不可当地进入千家万户。国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祖宗靠动植物行为,比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或帝王好恶,比如“楚王好细腰”之类来确认美人的方式,早已落伍。原来“美人”可以标准化,也可以量化为一堆数字,比如胸围、腰围、臀围……“美人”还可以用一个委员会来“评选”,也可以发动全民用IT技术普选。除了一些言不由衷的道德批判,国人很快欣然地全盘接受西来之“遴选美人的解决方案”。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西方民主登陆中华大地,无论是内容与实质,首先是在“美人遴选”这个范畴获得全面成功,同时也顺带拉动了我们的GDP增长。洋人评判异性美、人体美的理念我们轻易就接受了。原因或许是人类对异性美的评价标准是内在的,是印记在人类基因里的进化结果。什么男性伟岸的身躯、女子高耸的胸脯、纤纤细腰加圆润丰满的臀部之类,全是具有强大生殖力的表现。如果你偏偏不喜欢这些,你可能被周围的人归于“变态者”。但是对另外一些层次的西式美感,比如工业品的美,我们有些同胞的抗拒似乎很坚持。那位浙江老板对老季抱怨的反应可谓典型。他嫌老季啰唆:一会说表面有划痕,一会说面板的“合模缝”对不准,一会说有色差……工厂解决这些问题,比开发这个产品还费钱。好容易解决了,这老头又说咖啡会溅出来……争议来自人类对器物美感的出发点未必有内在的一致性。那位20余年前还在为果腹而挣扎的浙江老板,眼睛盯着的首先是自动咖啡机的成本,然后是如何把它卖掉。
他根本就无法理解老季为什么“挑剔”那点颜色的差异,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条“无关紧要的”缝隙非要光滑、平顺、而且不能有突变点等。你若对他说“欧几里德意义上的美,是工业品的灵魂”之类的话,你是在对牛弹琴。至于咖啡为什么不能“溅出杯子”,与其说是老季那一类客户的“穷讲究”,不如说是他们的一种我们还陌生的生活方式使然。我们也许注意到了哪怕是喝一杯咖啡,那些欧洲人的讲究也无所不用其极。比如杯碟的材料,杯子的形状、杯身的厚度等。但是,这仍然是器物层面的问题而非根本。
关键在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中弥漫着一种气氛,一种我们目前还要“意会”的气氛。我们说得出来的词,什么浪漫、温柔、典雅、和谐,诸如此类,好像还不足以概括这种气氛。如果非要有个什么说法,也许可以这样概括:这种气氛就是富裕的欧洲人生活方式的美学表征,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而非器物层面的追求。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西方式的民主政治,最早是利用人的本能,以遴选美人为切入点,在悄悄地影响我们的政治形态;而西方的生活方式,在当今全民搞经济的大潮中,通过市场行为在冲击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们几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只有当美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咖啡不能溅出杯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