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1]
1
海拔三千三百米。
寄宿小学校的钟声响了。
桑吉从浅丘的顶部回望钟声响起的地方,那是乡政府所在地。二三十幢房子散落在洼地中央,三层的楼房是乡政府,两层的曲尺形楼房是他刚刚离开的学校。
这是五月初始的日子,空气湿润起来。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鼻子里只有冰冻的味道、风中尘土的味道,现在充满了他鼻腔的则是融雪散布到空气中的水汽的味道,还有冻土苏醒的味道。还有,刚刚露出新芽的青草的味道。
这是高海拔地区迟来的春天的味道。
第一遍钟声中,太阳露出了云层,天空、起伏的大地和蜿蜒曲折的流水都明亮起来。第一遍钟声叫预备铃。预备铃响起时,桑吉仿佛看见,女生们早就安安静静地坐进教室了,男生们则从宿舍、从操场、从厕所、从校门外开始向着楼上的教室奔跑。衣衫振动,合脚的不合脚的鞋子噗噗作响。男生们喜欢这样子奔跑,喜欢在楼梯间和走廊上推搡、碰撞,拥挤成一团跑进教室,这些正在启蒙中的孩子喜欢大喘着气,落座在教室里。小野兽一样,在寒气清冽的早晨,从嘴里喷吐出阵阵白烟。
等到第二遍钟声响起时,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男孩们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声。
第三遍钟声响起来了,这是正式上课的铃声。
多布杰老师或是娜姆老师开始点名。
从第一排中间那桌开始。
然后是左边,然后右边。
然后第二排,然后第三排。
桑吉的座位在第三排正中间,和羞怯的女生金花在一起。
现在,点名该点到他了。今天是星期三,第一节是数学课,那么点名的就该是娜姆老师。娜姆老师用她甜美的、听上去总是有些羞怯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桑吉。”
没有回答。
娜姆老师提高了声音:“桑吉!”
桑吉似乎听到同学们笑起来。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见第三排中间的位置空着,她偏把头埋向那本点名册,又念了一遍:“桑吉!”
桑吉此时正站在望得见小学校、望得见小学校操场和红旗的山丘上,对着水汽芬芳的空气,学着老师的口吻:“桑吉!”
然后,他笑起来:“对不起,老师,桑吉逃学了!”
此时,桑吉越过了丘冈,往南边的山坡下去几步,山坡下朝阳处的小学校和乡镇上那些房屋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他开始顺着山坡向下奔跑。他奔跑,像草原上的很多孩子一样,并不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奔跑,而是为了让柔软的风扑面而来,为了让自己像一只活力四射的小野兽一样跑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春天里,草坡在脚底下已经变得松软了,有弹性了。很像是地震后,他们转移到省城去借读时,那所学校里的塑胶跑道。
脚下出现了一道半米多高的土坎,桑吉轻松地跳下去了。那道坎是牦牛们磨角时挑出来的。
他跳过一丛丛只有光秃秃的坚硬枝干的雪层杜鹃,再过几天,它们就会绽放新芽,再有一个月,它们就会开出细密的紫色花朵。
挨着杜鹃花丛是一小片残雪,他听见那片残雪的硬壳在脚下破碎了。然后,天空在眼前旋转,那是他在雪上滑倒了。他仰身倒下,听到身体内部的东西震荡的声音。他笑了起来,学着同学们的声音,说:“老师,桑吉逃学了。”
老师不相信。桑吉是最爱学习的学生,桑吉还是成绩最好的学生。
老师说:“他是不是病了?”
“老师,桑吉听说学校今年不放虫草假,就偷跑回家了。”
本来,草原上的学校,每年五月都是要放虫草假的。挖虫草的季节,是草原上的人们每年收获最丰厚的季节。按惯例,学校都要放两周的虫草假,让学生们回家去帮忙。如今,退牧还草了,保护生态了,搬到定居点的牧民们没那么多地方放牧了。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钱、向寺院作供养的钱、添置新衣裳和新家具的钱、供长大的孩子到远方上学的钱、看病的钱,都指望着这短暂的虫草季了。桑吉的姐姐在省城上中学。父亲和母亲都怨姐姐把太多的钱花在打扮上了。而桑吉在城里的学校借读过,他知道,姐姐那些花费都是必需的。她要穿裙子,还要穿裤子。穿裙子和穿裤子还要搭配不同的鞋,皮的鞋、布的鞋、塑料的鞋。
寒假时,姐姐回家,父亲就埋怨她把几百块钱都花在穿着打扮上了。
父亲还说了奶奶的病,弄得姐姐愧疚得哭了。
那时,桑吉就对姐姐说了:“女生就应该打扮得花枝招展。”
姐姐笑了,同时伸手打他:“花枝招展,这是贬义词!”
桑吉翻开词典:“上面没说是贬义词。”
“从人嘴里说出来就是贬义词。”
桑吉合上词典:“这是好听又好看的词!”
父母听不懂两姐弟用学校里学来的汉语对话。
用纺锤纺着羊毛线的母亲笑了:“你们说话像乡里来的干部一样!”
为桑吉换靴底的父亲说:“将来还是当老师好。”
桑吉说:“今年虫草假的时候,我要挣两千元。一千元寄给姐姐,一千元给奶奶看医生!”
奶奶不说话。
病痛时不说话,没有病痛时也不说话。
听了桑吉的话,她高兴起来,还是不说话,只是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但是,快要放虫草假的时候,上面来了一个管学校的人,说:“虫草假,什么虫草假!不能让拜金主义把下一代的心灵玷污了!”
于是,桑吉的计划眼看着就要化为泡影了。不能兑现对姐姐和奶奶的承诺,他就成了说空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打定主意逃学了。
所以,他就在这个早上,在上学的钟声响起之前,跑出了学校。
钟声,他想,没有我,还没有这个钟声呢。
原来,学校上课下课是摇一个铜铃铛。当乡镇上来过了一辆收破烂儿的小卡车后,那只铃铛就从学校里消失了。那个被校长和值日老师的手磨得锃亮的铜铃铛把手上还系着一段红穗子,平常就放在校长办公室的窗台上。夏天的早上上面会结着露珠,深秋和初春的早上会结着薄霜。冬天,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光泽都被严寒冻得喑哑了。
那辆收破烂儿的小卡车来过又消失,那只铜铃铛就消失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同学干的。
传说他用铜铃铛换来的钱在网吧玩了一个通宵的游戏。他在电脑屏幕上打死了很多怪兽,打下了很多样子古怪的飞机。
听说老师们还专门开了一个会,讨论要不要把这个家伙找出来。后来,还是校长说:“孩子,一个孩子,这种事还是不了了之吧。”
校长去了一趟县城,看自己的哮喘病,顺便从县教育局带回了一只电铃。电铃接上电线,安装在校长室的门楣上。从屋里一摁开关,丁零零的声音就响起来,急促、快速,谁去开它都一样。不像原来的铃声,在不同的老师手上,会摇出不同的节奏:叮——当!叮——当!或: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不承想,电铃怕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里,响了几天,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桑吉和泽仁想起了公路边雪中埋着的一个废弃的汽车轮胎,他们燃了一堆火,把上面的橡胶烧掉,把剩下的半轮断裂的钢圈弄回来,挂在篮球架上,这就是现在小学的钟了。一棍子敲上去,一声响亮后,还有嗡嗡的余音回荡,像是群蜂快乐飞翔。
放寒假了,钢圈还是挂在篮球架上。
那个县城里叫作破烂儿王的人又开着他的小卡车来过两三趟,这钢圈还是挂在篮球架上。
桑吉把这事讲给父亲听。
父亲说:“善因结善果,你们有个好校长。”这个整天待着无所事事的前牧牛人还因此大发议论,说,如今坏人太多,是因为警察太多了。父亲说:“坏人可不像虫草,越挖越少。坏人总是越抓越多。坏的东西和好的东西不一样,总是越抓越多。”
桑吉把父亲的话学给多布杰老师听。老师笑笑:“奇怪的哲学。”
桑吉问:“奇怪的意思我知道,什么是哲学?”
老师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桑吉很聪明:“我知道,这个不知道是说不出来的知道,不是我这种不知道。”
老师被这句话感动了,摸摸他的头:“很快的,很快的,我就要教不了你了。”
多布杰老师平常穿着军绿色的夹克,牛仔裤上套着高筒军靴,配上络腮胡子,很硬朗的形象,说这话时眼里却有了泪花。
他那样子让娜姆老师大笑不止,饱满的胸脯晃动跳荡。
现在,桑吉却在逃离这钟声的召唤。
奔跑中,他重重地摔倒在一摊残雪上,仰身倒地时,胸腔中的器官都振荡了,脑子就像篮球架上的钢圈被敲击过后一样,嗡嗡作响。
桑吉庆幸的是,他没有咬着自己的舌头。
然后,他侧过身,让脸贴着冰凉的雪,这样能让痛楚和脑子里嗡嗡的蜂鸣声平复下来。
这时,他看见了这一年的第一只虫草!
2
其实,桑吉还没有在野地里见过活的虫草。
但他知道,当自己侧过身子的同时也侧过脑袋,竖立在眼前的那一棵小草,更准确地说是竖立在眼前的那一棵嫩芽就是虫草。
那是怎样的一棵草芽呀!
它不是绿色的,而是褐色。因为从内部分泌出一点点儿黏稠的物质而显得亮晶晶的褐色。
半个小拇指头那么高,三分之一,不,是四分之一个小拇指头那么粗。桑吉是聪明的男孩,刚学过的分数,在这里就用上了。
对,那不是一棵草,而是一棵褐色的草芽。
胶冻凝成一样的褐色草芽。冬天里煮一锅牛骨头,放了一夜的汤,第二天早上就凝成这种样子——有点儿透明的,娇嫩的,似乎是一碰就会碎掉的。
桑吉低低地叫了一声:“虫草!”
他看看天,天上除了丝丝缕缕的仿佛马上就要化掉的云彩,蓝汪汪的,什么都没有出现。神没有出现,菩萨没有出现。按大人们的说法,一个人碰到好运气时,总是什么神灵护佑的结果。现在,对桑吉来说是这么重要的时刻,神却没有现身。多布杰老师总爱很张扬地说:“低调,低调。”这是桑吉作文中又出现一个好句子时,多布杰老师一边喜形于色,一边却要拍打着他的脑袋时所说的话。
他要回去对老师说:“人家神才是低调的,保佑我碰上好运气也不出来张扬一下。”
多布杰老师却不是这样,一边拍打着他的脑袋说低调低调,一边对办公室里别的老师喊:“我教的这个娃娃,有点儿天才!”
桑吉已经忘记了被摔痛的身体,他调整呼吸,向着虫草伸出手去。
他的手都没有碰到凝胶一样的嫩芽,又缩了回来。
他吹了吹指尖,就像母亲的手被烧滚的牛奶烫着时那样。
他又仔细看去,视野更放宽一些。虫草芽就竖立在残雪的边缘,一边是白雪,一边是黑土,像小小的笔尖。
他翻身起来,跪在地上,直接用手开始挖掘,芽尖下面的虫草根一点点显露出来。那真是一条横卧着的虫子。肥胖的白色身子,上面有虫子移动时,需要拱起身子一点点挪动用以助力的一圈圈节环。他用嘴使劲吹开虫草身上的浮土,虫子细细的尾巴露了出来。
现在,整株虫草都起到他手上了。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看那卧着的虫体头端生出一棵褐色的草芽。
这是一个美丽的奇妙的小生命。
这是一株可以换钱的虫草。一株虫草可以换到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可以买两包给奶奶贴病痛关节的骨痛贴膏,或者可以给姐姐买一件打折的李宁牌T恤,粉红色的或者纯白色的。姐姐穿着这件T恤上体育课时,会让那些帅气的长卷头发的男生对她吹口哨。
父亲说,他挖出一根虫草时,会对山神说对不起,我把你藏下的宝贝拿走了。
桑吉心里也有些小小的小小的,对了,纠结。这是娜姆老师爱用的词,也是他去借读过的城里学校的学生爱用的词。纠结。
桑吉确实有点儿天才,有一回,他看见母亲把纺出的羊毛线绕成线团,家里的猫伸出爪子把这个线团玩得乱七八糟时,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词。他抱起猫,看着母亲绝望地对着那乱了的线团,不知从何下手时,他脱口叫了声:“纠结!”
母亲吓了一跳,啐他道:“一惊一乍的,独脚鬼附体了!”
现在的桑吉的确有点儿纠结,是该把这株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
杀死一个生命和得到三十元钱,这会使他们在心头生出:纠结。
不过,正像一些喇嘛说的那样,如今世风日下,人们也就是小小纠结一下,然后依然会把一个小生命换成钱。
桑吉把这根虫草放在一边,撅着屁股在刚化冻不久的潮湿的枯草地上爬行,仔细地搜寻下一根虫草。
不久,他就有了新发现。
又是一株虫草。
又是一株虫草。
就在这片草坡上,他一共找到了十五根虫草。
想想这就挣到四百五十块钱了,桑吉都要哼出歌来了。一直匍匐在草地上,他的一双膝盖很快就被苏醒的冻土打湿了。他的眼睛为了寻找这短而细小的虫草芽都流出了泪水。一些把巢筑在枯草窠下的云雀被他惊飞起来,不高兴地在他头顶上忽上忽下,喳喳叫唤。
和其他飞鸟比起来,云雀飞翔的姿态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块石子、一团泥巴,被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桑吉站起身,双臂向后,像翅膀一样张开。他用这种姿势冲下了山坡。他做盘旋的姿态,他做俯冲的姿态。他这样子的意思是对着向他发出抗议声的云雀说,为什么不用这样漂亮的姿态飞翔?
云雀不理会他,又落回到草窠中,蓬松着羽毛,吸收太阳的暖意。
在这些云雀看来,这个小野兽一样的孩子同样也是可笑的,他做着飞翔的姿态,却永远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只笨拙的旱獭。
这天桑吉再没有遇见新的虫草。
他已经很满足了,也没有打算还要遇到新的虫草。
十五根,四百五十元啊!
他都没有再走上山坡,而是在那些连绵丘冈间蜿蜒的大路上大步穿行。阳光强烈,照耀着路边的溪流与沼泽中的融冰闪闪发光。加速融冻的草原黑土散发着越来越强烈的土腥味,一些牦牛头抵在裸露的岩石上舔食泛出的硝盐。
走了二十多里地,他到家了。
一个新的村庄。实行牧民定居计划后建立起来的新村庄。一模一样的房子:正面是一个门,门两边是两个窗户,表示这是三间房,然后,在左边或在右边,房子拐一个角,又出来一间房。一共有二十六七幢这样的房子,组成了一个新的村庄。为了保护长江黄河上游的水源地,退牧还草了,牧人们不放牧,或者只放很少一点儿牧,父亲说:“就像住在城里一样。”
桑吉不反驳父亲,心里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就二三十户人家聚在一起,怎么可能像城里一样?他上学的乡政府所在地,有卫生所,有学校,有修车铺、网吧、三家拉面馆、一家藏餐馆、一家四川饭馆、一家理发店、两家超市,还有一座寺院,也只是一个镇,而不是城。就算住在那里,也算不得“就像住在城里一样”。因为没有带塑胶跑道、有图书馆的中学校,没有电影院,没有广场,没有大饭店,没有立交桥,没有电影里的街头黑帮,没有红绿灯和交通警察,这算什么城市呢?这些定居点里的人,不过是无所事事地傻待着,不时地口诵六字箴言罢了。直到北风退去,东南风把温暖送来,吹醒了大地,吹融了冰雪,虫草季到来,陷入梦魇一般的人们才随之苏醒过来。
桑吉不想用这些话破坏父亲的幻觉。
他只是在心里说,只是待着不动,拿一点儿政府微薄的生活补贴算不得像城里一样的生活。
即便是每户人家的房顶上,都安装了一个卫星电视天线,每天晚上打开电视机都可以看到当地电视台播出翻译成藏语的电视剧,父亲和母亲坐下来,就着茶看讲汉语的城里人的故事。他们就是看不明白。
电视完了,两个人躺在被窝里发表观后感。
母亲的问题是:“那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干活儿,又是很操心很累很不高兴的样子,那是因为什么?”
桑吉听见这样的话,会在心里说:“因为你不是城里人,不懂得城里人的生活。”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城市来的游客就会在草原上出现,组团的、自驾的、当驴友的,这些城里人说:“啊,到这样的地方,身心是多么放松!”
这是说,他们在城里玩的时候不算玩,不放松,只有到了草原上,才是玩。但桑吉不想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都告诉父亲。他知道,父亲母亲让他和姐姐上学,是为了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来显摆那些超过自己的见识。
父亲想不通的还有一种打仗的电视剧:“那些人杀人比我们过去打猎还容易啊!杀人应该不是这么容易的呀!”
“那是杀日本鬼子呀!”母亲说。
父亲反驳:“杀日本鬼子就比杀野兔还容易吗?”
这时,桑吉也不想告诉父亲说,这是编电视的人在表现爱国主义。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电视剧的导演和明星谈为什么这样做就是爱国主义。
父亲是个较真的人、爱刨根问底的人,如果你告诉他这是爱国主义,说不定哪天他想啊想啊,冷不丁就会问桑吉:“那么,你说的这个主义和共产主义,还有个人主义是不一样的吗?还是原本是一样的?”
他不想让父亲把自己搅进这样纠结的话题里。
现在,这个逃学的孩子正在回家。他走过溪流上的便桥,走上了村中那条硬化了的水泥路面。
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很远就看见他了。
她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看孙子过了溪上的小桥,一步步走近自己,她没牙的嘴咧开,古铜色的脸上那些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桑吉把额头抵在奶奶的额头上,说:“闻闻我的味道!”
奶奶摸摸鼻子,意思是这个老鼻子闻不出什么味道了。
桑吉觉得自己怀里揣着十五根虫草,那些虫草,一半是虫,一半是草,同时散发着虫子和草芽的味道,奶奶应该闻得出来。但奶奶摸摸鼻子,表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屋里没有人。
父亲和母亲都去村委会开会了。
他自己弄了些吃的,一块风干肉,一把细碎的干酪,边吃边向村委会走去。这时村委会的会已经散了。男人们坐在村委会院子里继续闲聊,女人们四散回家。
桑吉迎面碰上了母亲。
母亲没给他好脸色看,伸手就把他的耳朵揪住:“你逃学了!”
他把皮袍的大襟拉开:“闻闻味道!”
母亲不理:“校长把电话打到村长那里,你逃学了!”
桑吉把皮袍的大襟再拉开一点儿,小声提醒母亲:“虫草,虫草!”
母亲听而不闻,直到远离了那些过来围观的妇人们,直到把他拉进自己家里:“虫草,虫草,生怕别人听不见!”
桑吉揉揉有些发烫的耳朵,把怀里的虫草放进条案上的一只青花龙碗里。他又从盛着十五只虫草的碗中分出来七只,放进另一个碗里:“这是奶奶的,这是姐姐的。”
一边碗中还多出来一只,他拣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说:“这样就公平了。”他看看手心里那一只,确实有点儿孤单,便又从两边碗里各取出一只。现在,两边碗里各有六只,他手心里有了三只,他说:“这是我的。”
母亲抹开了眼泪:“懂事的桑吉,可怜的桑吉。”
母亲和村里这群妇人一样用词简单,说可怜的时候,有可爱的意思。所以,母亲感动的泪水、怜惜的泪水让桑吉很是受用。
母亲换了口吻,用对大人说话一样的口吻告诉桑吉:“村里刚开了会,明天就可以上山挖虫草了。今年要组织纠察队,守在进山路上,不准外地人来挖我们山上的虫草。你父亲要参加纠察队,你不回来,我们家今年就挣不到什么钱了。”
母亲指指火炉的左下方,家里那顶出门用的白布帐篷已经捆扎好了。
桑吉更感到自己逃学回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举措了,不由得挺了挺他小孩子的小胸脯。
桑吉问:“阿爸又跟那些人喝酒了?”
母亲说:“他上山找花脸和白蹄去了。”
花脸和白蹄是家里两头驮东西的牦牛。
“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山去挖虫草!”
母亲说:“你阿爸留下话来,让你的鼻子好好等着。”
桑吉知道,因为逃学父亲要惩罚他,揪他的鼻子,所以他说:“那我要把鼻子藏起来。”
母亲说:“那你赶紧找个土拨鼠洞,藏得越深越好!”
桑吉不怕。要是父亲留的话是让屁股等着,那才是真正的惩罚。揪揪鼻子,那就是小意思了。又疼又爱的小意思。
阿爸从坡上把花脸和白蹄牵回来,并没有揪他的鼻子,只说:“明天给我回学校去。”
桑吉顶嘴:“我就是逃五十天学,他们也超不过我!”
“校长那么好,亲自打的电话,不能不听他的话。”
桑吉想了想:“我给校长写封信。”
他就真的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坐下来给校长写信。其实,他是写给多布杰老师的:“多布杰老师,我一定能考一百分。帮我向校长请个虫草假。我的奶奶病了,姐姐上学没有好看的衣服穿。今天我看见虫草了,活的虫草,就像活的生命一样。我知道我是犯错了,我回去后你罚我站着上课吧。逃课多少天,我就站多少天。我知道这样做太不低调了。为了保护草原,我们家没有牛群了。我们家只剩下五头牛了,两头驮牛和三头奶牛。只有挖虫草才能挣到钱。”
他把信折成一只纸鹤的样子,在翅膀上写上“多布杰老师收”的字样。
母亲看着他老练沉稳地做着这一切,眼睛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亮。
母亲赔着小心说:“那么,我去把这个交给村长吧。”
他说:“行,就交给村长,让他托人带到学校去。”
这是桑吉逃学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听着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悄声谈论自己。说神灵看顾,让他们有福气,得到漂亮的女儿,和这么聪明懂事的儿子。政府说,定居了,牧民过上新生活,一家人要分睡在一间一间的房里。可是,他们还是喜欢一家人睡在暖和的火炉边上。白天,被褥铺在各个房间的床上。晚上,他们就把这些被褥搬出来,铺在火炉边的地板上。大人睡在左边,孩子睡在右边。父亲和母亲说够了,母亲过来,钻进桑吉的被子下面。母亲抱着他,让他的头顶着她的下巴。她身上还带着父亲的味道,她的乳房温暖又柔软。
3
去往虫草山的这个早晨,天上下着雪霰。
雪霰本是笔直落到地上,可是有风,说不上大,但很有劲道的风,把雪霰横吹过来,打在人脸上,像一只只口器冰凉的飞虫在撞击,在叮咬。
风搅着雪,把整个世界吹得天昏地暗。
这样的情景中,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会在蓝空下面耸立着一座虫草山。一座黑土中、浅草下埋满了宝物的山。
桑吉把袍子宽大的袖口举起来,权且遮挡一下风雪,心想:“虫草山肯定不见了吧。”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们找不到虫草山了吧?”
母亲叫他放心:“虫草山在着呢。”
将近中午,大家来到了虫草山下。
雪停了,风也停了,天却阴着。云雾低垂,把虫草山的顶峰藏在灰暗的深处。只有那些长着虫草的土坡,立在眼前,像是一个巨人,只看见他腆着的肚子,却不见隐在灰云中的脑袋和颈项。
桑吉想,那些鼓着的肚腹一样的山坡,一定藏着好多虫草。
在风中搭帐篷很费了些力气。风总想把还来不及系牢的帐篷布吹上天空,桑吉就把整个身子都压在帐篷布上,让父亲腾出手来,把绳锚砸进地里。
帐篷架好了,母亲在帐篷中生火。
桑吉在河沟边的灌木丛中搜寻干枯的树枝。他不用眼睛看,他用脚蹬。
掉光了叶子的灌木看上去都一样,难以分辨哪些已经干枯,哪些还活着。可是用脚一蹬,干枯的噼噼啪啪折断,活着的弯下腰又强劲反弹。很快,他们家帐篷旁边的枯枝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邻居都来夸赞:“聪明的孩子才能成事呀!”
父亲却骂:“你这么干,知道有多费靴子吗?”
母亲看着他把干枯的杜鹃树枝添进炉膛,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光,说:“他心里美着呢。”
桑吉知道,母亲看见自己能干顾家,心里也正美着呢。
这时有人通知去抽签,村里用这种方法产生每天六个人分成三组在各个路口封堵外来人员的纠察队员。
父亲起身,桑吉也跟在他身后。
山顶还是被风和雪还有阴云笼罩着,鼓着肚子的黄色草坡下面的洼里地,聚居点的人家都在这里搭起了自己的帐篷。
男人们都聚在村长家的帐篷前,村长就在帐篷边折了些绣线菊的细枝,撅成长短不一的短棍,握在他缺一根指头的手中,宣布规则:“抽到长的人明天值班。明天晚上大家再来抽,看后天该谁值班。”
吹着冷风,男人们都把手插在皮袍的大襟里,村长握着那把短棍,把手举到众人面前。第三个人就是桑吉的父亲了。父亲没有把手从皮袍襟里拿出来,他看看儿子。
村长问:“让桑吉抽?”
桑吉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因为前面三个人都抽了短的。他想起多布杰老师在数学课上说过的一个词:概率。那时,他没有听懂。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前面三个都抽了短的,那么,也许长的就该出现了。
所以,他对村长说:“先让别人抽,我要算一算。”
男人们笑起来:“算一算,你是一个会占卜的喇嘛吗?”
桑吉摇了摇头:“我要用数学算一算。”
他们家在定居点的邻居伸出了手:“哦,这个娃娃装得学问比喇嘛都大了!”
村长手里有二十八根棍子,其中有六根长棍,已经抽出三根短棍。接下来,他们家的邻居抽出了一根长棍;接下来,是一根短棍;接下来,又一根长棍。抽到长棍的人连叫倒霉。虽然大家都愿意当纠察,保卫村里的虫草山,但谁都不想在第一天。谁都明白,第一天上山的收获,可能胜过后来的三四天。
这时,桑吉说:“我算好了。”他出手,抽到了一根短棍。
晚上,父亲在帐篷里几次对母亲说:“你儿子,他说他要算算,他要算算!”
桑吉躺在被窝里,听着风呼呼地掠过帐篷顶,又从枕头底下翻出来铁皮文具盒,摸到三根胖胖的虫草,把柔软的触觉传到他指尖。
他听见父亲低声问母亲:“儿子睡着了吗?”
母亲说:“你再不老实,山神不高兴,会让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虫草!”
父亲说:“山神老人家忙得很呢,哪有时间整天盯着你一个人。”
“山神有一千只一万只眼睛,什么都能看见。”
母亲起身离开父亲,钻到了桑吉的被窝里,她带来一团热乎乎的气息,她的手穿过桑吉的腋下,轻轻地怀抱着他。她的胸又软和又温暖,父亲还在那边的被窝里自言自语:“算算。”
桑吉身子微微弯曲,姿态像是枕边文具盒里的虫草,松弛又温暖。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鼓声惊醒的。
帐篷里没有人,外面鼓声阵阵。
他知道,那是喇嘛在作法。
天朗气清,阳光明亮。
草地被照耀得一片金黄。虫草山上方的雪山在蓝天下显露出赭红色的山崖和山崖上方晶莹的积雪。
人们聚集在溪边。那里已经用石头砌起了一个祭台,喇嘛坐在上首,击鼓诵经。男人们在祭台上点燃了柏枝,芬芳的青烟直上蓝天。喇嘛们手中的钹与镲发出响亮的声音时,仪式到了尾声。男人们齐声呼喊,献给山神的风马雪片般布满了天空。
虫草季正式开启。
被选为纠察的人们分头前去把守路口,全村男女都出发上山,每人一把小小的鹤嘴锄、一只搪瓷缸子。人们在山坡上四散开来,趴在草坡上,细细搜寻长不过一两厘米的褐色的娇嫩草芽。
桑吉手里也有了一把轻巧的鹤嘴锄。当一只虫草芽出现在眼前,他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周围的浮土和枯草拂开,从草芽的旁边进锄,再用劲撬动,他听到草根断裂的声音,看到地面开裂,再缓缓用劲,那道裂缝的中央,胖胖的虫草出现了。他鼓起腮帮,把虫草上的浮土吹开,小心拈起它,放进搪瓷缸里。做这所有的动作,他都小心翼翼,不让虫草有最微小的损伤。过些日子,虫草贩子就要来了,他们嘴里永远挂着一个词:品相,品相。第一是品相,第三还是品相。就像校长说的:第一是做人,第三还是做人。就像多布杰老师说的:第一是学习,第三还是学习。就像娜姆老师说的:第一是爱,第二是爱,第三还是爱。
在山上,比起自己和母亲,高个子的父亲就笨拙多了。
首先,他不容易看见细小的虫草芽。
第二,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大手对付这个小东西,也是很无所适从的样子。
太阳当顶的时候,一家人停下来吃午餐,冷牛肉、烧饼、一暖瓶热茶。桑吉狼吞虎咽,父亲说他吃相不好。父亲端端正正坐着,一小刀一小刀削下牛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饮下热茶时,更要发出舒服的感叹。桑吉不管,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吃得有些撑了。他趴在地上,数三只搪瓷缸里的虫草。他的成绩是十九只。母亲二十三只。父亲最少,十一只。
父亲笑着说:“小东西是让小孩和女人看见的。男人眼睛用来看大处和远处。”
母亲对桑吉说:“你父亲年轻时,打猎和寻找走失的牛,很远很远,他就能看见。”母亲又对父亲说:“可现在不打猎也不放牧了,挖虫草,就得看着近处细处了。”
父亲吃饱了,把刀插回鞘中,抹抹嘴,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用帽子盖住了脸。
桑吉看着父亲,桑吉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父亲用帽子盖着脸,耳朵却在一上一下地动着。这是他在逗桑吉玩,这相当于电视里那些人说我爱你。父亲不说,他一上一下动着耳朵,逗桑吉开心。
桑吉眼尖,在父亲耳朵边发现了一粒破土而出的虫草芽。
他把鹤嘴锄揳进土中,对父亲说别动别动,取出一只胖胖的虫草。
然后,他揭开父亲脸上的帽子,把那只虫草举到父亲眼前。
父亲很舒心,对母亲说:“这个孩子不会白养呢。不像你姐姐的儿子呢。”
他们说的是桑吉十六岁的表哥。小学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长到十四五岁,就开始偷东西,只为换一点儿钱,到乡政府所在的镇上,或者到县城打台球。他偷过一头牛,还和另一个混混儿偷卸掉停在旅馆的卡车的备用轮胎,卖到修车铺。也不远走,就在修车铺门口的露天台球桌上打台球,台球桌边放一打啤酒,边打边喝。打到第三天,就被抓到派出所去关了一个星期。
四处浪荡的表哥常常不回家,饿得不行了,还跑到小学校,来吃桑吉的饭。
星期天下午,学校背后的草地上,他曾经对表哥说:“你来吃我的饭,我很高兴。”
表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那你是个傻瓜。”
桑吉很老成很正经地说:“你来吃我的饭,说明你没有偷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表哥说:“傻瓜!那是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小,偷不到东西!”
桑吉很伤心:“求求你不要偷了。”
表哥也露出伤心的表情:“上学我成绩不好,就想回去跟大人们一样当牧民,可是,大人们也不放牧了。有钱人家到县城开一个铺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敢来教训我!”
桑吉不说话。
表哥又让他去买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后,表哥借酒装疯:“读书行的人,上大学,当干部。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那你说,我不偷能干什么?”
桑吉埋头想了半天,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说:“那你少偷一点儿吧。”
表哥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唱着歌走了。那天,表哥把学校一台录音机偷走了。再以后,学校就不准表哥再到学校来找他了。
校长说:“学校不是饿鬼的施食之地,请往该去的地方去。”
多布杰老师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揍得把一个人看成三个人!”
表哥灰溜溜走了。多布杰老师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到他。”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桑吉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就去城里看表哥。表哥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桑吉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着一个塑料的骷髅头,表面却涂着金属漆,实在是太难看了。那是来自一个暴烈的电子游戏中的形象。
他坐在草坡上,坐在太阳下想表哥,表情惆怅。
母亲埋怨父亲:“你提他不争气的表哥干什么?你让儿子伤心了。”
父亲翻身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虫草还在等我们呢。”
这一下午,桑吉又挖了十多根虫草。
晚上,回到帐篷里,母亲生火擀面。锅里下了牛肉片和干菜叶的水在沸腾,今天晚餐是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桑吉拿一把小软刷,把一只只虫草身上的杂物清除干净,然后一只只整齐排列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虫草里的水分,一部分挥发到空气中,一部分被干燥的木板吸收。等到虫草贩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售了。
父亲抽签回来的时候,面片已经下锅了。汤沸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往锅里倒一小勺凉水,这样锅里会沉静片刻,然后,又翻沸起来,如是者三,滑溜溜香喷喷的面片就煮好了。
父亲又抽到一根短棍。
父亲对桑吉说:“我也学你算了算。”
惹得桑吉大笑不止。
桑吉大笑的时候,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来人是一个喇嘛。
女主人专门把一只碗用清水洗过,盛一大碗面片恭敬地双手递到喇嘛面前。喇嘛不说话,笑着摇手。
一家人便不敢自便,任煮好的面片融成一锅糨糊。
往年,虫草季结束的时候,喇嘛会来,从每户人家收一些虫草,作他们虫草季开山仪式诵经作法的报酬。但开山第一天就来人家里,这是第一回。喇嘛不说话,一家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便僵在那里。
喇嘛开口了,也不说来意,却说听大家讲,这一家叫桑吉的儿子天资聪慧,在学校里成绩好得不得了。喇嘛说,这就是根器好。可惜早年没有进庙出家,而是进了学校。学校好是好,上大学,进城,一个人享受现世好福报。如果出家,修行有成,自度度人,那就是全家人享受福报,还不止是现世呢。
说这些话时,喇嘛眼睛盯着帐篷一角木板上晾着的虫草。
那些虫草,火苗蹿出炉膛时,就被照亮,火苗缩回炉膛时,就隐入黑暗,不被人看见。桑吉挪动屁股,遮住了投向虫草的火光。
喇嘛笑了:“果然是聪明种子啊!”
喇嘛还说:“知道吗?佛经里有好多关于影子的话。云影怎能把大山藏起来?”
桑吉心头气恼,顶撞了喇嘛:“看大山要去宽广草滩,不必来我家窄小的帐房。”
父亲念一声佛号:“小犊子,要敬畏三宝。”
桑吉知道,佛,和他的法,还有传他法的喇嘛,就是三宝。父亲一提醒,自己心里也害怕。在学校,他顶撞过老师,过后却没有这样的害怕。
父亲对喇嘛说:“上师来到贫家,有什么示下,请明言吧。”
喇嘛说:“年年虫草季,大家都到山神库中取宝,全靠我等作法祈请,他老人家才没动怒,降下惩罚。”
父亲说:“这个我们知道,待虫草季结束,我们还是会跟往年一样,呈上谢仪。”
喇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山中的宝物眼见得越来越少,山神一年年越发不高兴了,我们要比往年多费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老人家不要动怒。”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结果也自然明了。喇嘛从他家第一天的收获中拿走了五分之一的虫草,预支了一份作为他们加倍作法的报偿。
喇嘛取了虫草,客气地告辞。这时,他家的面片已经变成一锅面糊了。
第二天,他们上山时,喇嘛们又在草滩上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摇铃击鼓,大作其法。
桑吉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喇嘛还要来。”
当天晚上,喇嘛没有来。
他们是第五天晚上来的。这回是两个小沙弥,一个摇着经轮,一个手里端着只托盘,也不进帐篷,立在门口,说:“二十只,二十只就够了。”
桑吉禁不住喊道:“二十只,六百块钱!”
母亲怕他说出什么更冒失的话来,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
4
虫草一天天增多。
晾干了的虫草都精心收起来,装进专门在县城白铁铺订制的那只箱子里。箱子用白铁皮包裹,里面衬着紫红色丝绒。晾干的虫草就一只只静静地躺在那暗黑的空间里沉睡。一个星期不到,不算还晾在木板上的那几十只,箱子里已经有了将近六百只虫草。也不算躺在文具盒里的那三只。
明天是在这座虫草山上的最后一天。
在村长家帐篷前抽签时,父亲还是抽到了短木棍。父亲没有声张,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也该我去守一回路口了。”
回到家里,他却喜形于色,说:“看来今年我们家运气好着呢。”
母亲说:“要是女儿考得上大学,那才是神真真地看顾我们了。”
父亲净了手,把小佛龛中佛前的灯油添满,把灯芯拨亮。
这天晚上,桑吉躺在被窝里,又给他的三只虫草派上了新用场。
他想回学校时该送多布杰老师和娜姆老师一人一样礼物。他想起星期六或星期天,太阳好的时候,老师们喜欢在院子里,在太阳地里洗洗涮涮。多布杰老师涂一脸吉列牌的剃须泡,打理他的络腮胡子,娜姆老师用飘柔洗发水洗自己的长发。他想回学校时,买一罐剃须泡和一瓶洗发水送给他们。
三只虫草,一共才九十块钱哪!
为此,他心里生出小小的苦恼,怕因此就不够给表哥买无指皮手套的钱了。
甚至睡梦里,也有小小的焦灼在那里,像只灰色鸟在盘旋。
早上起来,父亲当纠察队员去把守路口了。桑吉和母亲上山去。这座山四围除了向西的一面属于另一个村子,其他三面鼓起的肚腹都被反复搜索过两三遍了。所以,这一天收获很少,他和母亲一共只采到十几只虫草。桑吉提议,不如早点儿下山,收拾好东西,明天早点儿转到新的营地。
母亲坐下来,让桑吉把头靠在她腿上,说:“去那么早干什么?没有祭山仪式,谁都不能先上山去挖虫草。”
桑吉说:“去得早,可以多找些干柴,多捡些干牛粪,我们家的炉火就比别人家旺。”
母亲说:“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们家怕是真要兴旺了。”
桑吉改用了汉语,用课堂上念书的腔调说:“旺,兴旺的旺,旺盛的旺。”
他笑了,对母亲说:“还能组什么词,我想不起来了。”
母亲爱抚他的脑袋:“天神啊,你脑袋里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啊!”
回到帐篷里,桑吉把晾在木板上的三只虫草收进文具盒里——这是他脑子里已经派了很多用场的虫草。
然后,再去溪边打水,母亲说了,今天要煮一锅肉。大块的肉之外,牛的腿骨可以熬出浓浓的汤。
桑吉把牛腿骨放在帐篷外的石头上,用斧子背砸。骨头的碎屑四处飞溅,一些鸟闻声并不惊飞,而是聚拢过来,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争着啄食那些粘着肉带着髓的小碎屑。母亲倚在帐篷门边,笑着说:“鸟不怕你呢,你能聚拢生气呢。”
桑吉更加卖力地砸那些骨头,砸出更多的碎骨头,四处飞溅,让鸟们啄食。
虽说是粘肉带髓,但到底是骨头,鸟们都只浅尝几口,便扑棱棱振翅飞走了。桑吉这才收了手,脱下头上的绒线帽子,头上冒起一股白烟。
母亲说:“瞧,你的头上先开锅了。”
母亲从他脚边把那些砸碎的骨头收起来,下了锅。肉香味充溢帐篷的时候,桑吉把在这座虫草山上的收获清理完毕了——不算他那三只,也不算他要单给奶奶和姐姐的那十二只——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座虫草山上的收获一共是六百七十一只。一只三十块。三六一万八,三七二千一,加起来是两万零一百,还有个三十,他对母亲说:“哇,一共是两万零一百三十。”
母亲笑得眉眼舒展。
这时,父亲刚好弯着腰钻进了帐篷,说:“你高兴是因为钱多呢,还是因为儿子算这么快?”
不等母亲回话,父亲又说:“来客人了。”
果然,帐篷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件长呢大衣,戴着一顶鸭舌帽,是个干部。一抹浓黑的胡子盖着他的上嘴唇。
这个人用手稍稍抬了抬帽子,就弯腰进了帐篷。母亲搬过垫子,请他在火炉边坐了。
这个人盘腿坐下,表情严肃地盯着桑吉:“那么,你就是那个逃学的桑吉了?”
桑吉说:“期末考试我照样能考一百分。”
这个人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贡布。”
桑吉说:“贡布叔叔。”
这个人说:“我是县政府的调研员,专门调研虫草季逃学的学生。”
桑吉问:“调研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没有听到过这个词。
调研员说:“你逃学的那天,我就调研到你们学校了。你逃学一星期了。你之后,又有七个人逃学。”
父亲插进来,想帮儿子申辩,但他刚张口,嘴里发出了一两个模糊的音节,调研员只抬了抬手,他就把话咽回去了。调研员说:“你不要说话,我和桑吉说话。桑吉是一个值得与他谈话的人。”
桑吉还是固执地问:“调研是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
调研员从母亲手里接过牛肉汤时,还对她很客气地笑了一下。他喝了一口汤,吧嗒一下嘴,作为对这汤鲜美的夸奖。这才对桑吉说:“视察。”
桑吉的眼光垂向地上:“视察。你是领导。”
调研员哈哈大笑:“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领导!”他又说,“不要担心了,我不是来抓你回学校的。”
桑吉这才放松下来:“真的吗?”
“你听听外面。”
这时,桑吉才注意到今天黄昏的营地有一种特别的热闹。一群孩子加入营地,带来了一种生气勃勃的热闹。学校确实放了假,各家的孩子都回到营地里来了。男孩子们身上带着野气,无缘无故就呼喊,无缘无故就奔跑。女孩子们跳橡筋绳: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桑吉冲出帐篷,加入了他们。
但他的同学们并不太欢迎他。他们怀着小小的嫉妒。他逃了学,期末考试照样会得一百分,而且,营地里都传说,他起码挖了一万块钱的虫草。大家围成一圈在草滩上踢足球,大家都不把球传给他。可是,当球被谁一个大脚开到远处时,就有人叫:“桑吉!”
他捡了球回来,大家还是不把球传给他。
这使得他意兴阑珊,只想天早些黑,早点儿回家。
回家时,他看到父亲正蘸着口水数钱。数十张,交到母亲手上,再数十张。最后父亲笑了:“两万零一百三十元。”
母亲却忧虑:“村里商量过的,虫草要一起出手。”
调研员笑了,把钱袋裹在腰上:“我这就去村长家吃饭,把他们家的虫草也收了。”
母亲从锅里捞了一大块牛肉,包好,要调研员带上。他说:“留着吧,哪天我到你们家来吃就是了。”
那意思是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调研员拍拍桑吉的脑袋:“这些娃娃放假回家挖虫草,我要在这里盯着他们,别在山上摔坏了,别让狗熊咬伤了。”
父亲说:“您放心吧,山里没有狗熊已经十多年了。”
调研员提着他们家的虫草箱起身了:“这只是一个比喻。你们家下一个虫草山的收获也给我留着。”说完,他一掀帐篷门帘,出去了。
桑吉说:“他没有付箱子的钱!”
桑吉记得,红丝绒,加白铁皮,加薄衬板,加手工,一共花了差不多三百块钱。为了这只箱子,父亲在白铁店坐等三天,看着店里的师傅做出来的。每天下了课,他都到那个店里去陪父亲。第一天,师傅把剪出来的白铁皮敲打成了一个长方体,有了箱子的基本模样。第二天,又给箱子内部安上了木衬板和红丝绒。第三天,是盖子和箱子上的铁把手。最后,安装上了一只锁。这只锁是桑吉从捡来的一只破公文包上取下来的。常常,从外地来这个镇上的人,走后都会留下点儿什么不要的破烂货。开车的留下一只旧轮胎,驴友留下一根登山杖。也是一位来学校检查工作的干部,他留下的是一只四角都被磨得泛白的公文包。桑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卸下了那只锁。那时,他并不知道父亲打算为装虫草而做一只讲究的箱子。但父亲告诉他,此行来镇上,是为了做一只装虫草的箱子时,他就拿出了那只锁。
桑吉说:“虫草挖出来,在我们手上就十来天时间,为什么要一个箱子?”
父亲说:“给我们带来一年生计的东西,不能就装在一只旧布袋里。”
三天后,一只箱子就做出来了。
还装上了那只锁。
白铁店老板嘲笑他们:“装一只没有钥匙的锁干什么?”
父亲说:“没有钥匙的锁也是锁,聋子的耳朵也是耳朵。”
真的,有了这只锁,不管有没有钥匙,那就是一只像模像样的箱子了。里面像是可以装着珍重的物品了。
可是,现在调研员拿走了这只箱子。
桑吉追了出去,在村长家帐篷门口,他从后面拉住了调研员大衣上的腰绊。
调研员说:“我没有多付你们家钱吧。”
桑吉说:“箱子,你不能带走箱子。”
调研员说:“箱子?我只拿了虫草。”
桑吉说:“你只能拿走虫草,不能拿走装虫草的箱子。”
调研员明白了:“你得告诉我,这些虫草我是捧在手上还是含在嘴里。”
桑吉说:“收虫草的人都自己带装虫草的东西。”
桑吉其实不知道调研员带着一只讲究的箱子,接上电就恒温恒湿。不是装虫草的,是城里人装雪茄烟的箱子。调研员的这只箱子就放在他的汽车里。他本来要在村长家吃了晚饭,再串几户人家,把收来的虫草装进汽车里的恒温箱里,明天早上再把箱子还给他们。
现在,调研员觉得他是个好玩的娃娃,便说:“你在镇上的超市里买过东西吗?”
桑吉说:“买过。”
“说说你买过些什么东西。”
“糖,还有墨水。”
“对了,超市的人让你把包糖的纸和墨水瓶还给他们了吗?”
桑吉摇了摇头。
调研员说:“嘿,小伙子,你是在摇头吗?你不知道黑夜里我看不见吗?”
桑吉说:“你只付了虫草钱,没付箱子的钱。”
调研员笑了,他不进村长家的帐篷,转身往他停车的地方走。隔着老远,刚看得见车窗玻璃上的反射光,他按一下手里的钥匙,车灯闪烁的同时,还吱地叫了一声。
调研员打开车子的后厢门,车里灯亮起来,照见一只箱子,闪着黑黝黝的金属光泽,箱门上还有两只手表那么大的表盘。调研员说:“小伙子,开开眼,这样的东西才配叫箱子。”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塑料盒,把虫草装进里面,塞进了那只漂亮的箱子。
桑吉以为调研员这下该把白铁皮箱子还给他了。但调研员没有这个意思,他问桑吉:“用完了墨水,你把瓶子还到超市了?”
这回,桑吉不说话也不摇头,他不敢说,他和同学们把空瓶子放在学校围墙上,当弹弓的靶子了。
调研员说:“我知道都被你们打碎了,围墙外,满地是玻璃碴子,当我不知道吗?好小子,你来追我,我以为你要为逃学交一份检讨书呢。是的,我不要这只破箱子,但我告诉你,这是我买虫草买来的包装。”
桑吉终于露出了请求的口吻:“你有这么漂亮的箱子,把这箱子还给我家吧。”
调研员点了一支烟,脸上露出要为难人时的表情,说:“看在你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的份儿上,我没让你为逃学写检讨,总不成又让你白拿回箱子吧?”
桑吉知道,他脸上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不意思意思,那是拿不回这只箱子了。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给你虫草。”
调研员弯下腰:“虫草,你给我虫草?”
“我换这只箱子。”
调研员说:“多少?”
桑吉提高了声音:“三只,三只虫草。”
调研员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把那一星火踩灭了,说:“成交!”
桑吉抱起了箱子,调研员说:“小伙子,你既然开始学习交易了,就该先把虫草拿来。”
桑吉跑进帐篷,从枕头下拿出了那只铁皮文具盒。回来时,调研员又燃起了一支烟。他看着桑吉打开文具盒,看到了里面躺着三只白白净净胖乎乎的虫草,他细心地把三只虫草拈出来,放进了那只箱子里,和这几天一家人换了两万多块钱的虫草们混在了一起。
桑吉抱起了白铁皮箱子。
调研员在他身后说:“等等。”他从车上拿出一包糖果,还有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掀开桑吉抱在怀里的箱子盖,放进了里面。他啪一声合上箱盖:“祝贺你交易成功,一份奖励。”
调研员拍拍他的脑袋,往村长家的帐篷去了。
桑吉抱着箱子回家,在星空下,他的泪水流了下来。他想着那三只白白胖胖的虫草。想着他打算送给表哥的无指手套,想着他得空着双手去看望表哥。想着也不能买剃须泡和飘柔洗发水送给两位老师,他的泪水就下来了。他望望天空,星星在他的泪眼中,闪烁着更动人的光芒。
他在晚风中站了一阵,等泪水干了,才走进自家的帐篷。他对父亲和母亲说:“我把箱子要回来了。”
5
第二天,各家收拾帐篷时,调研员发动了车子。他特意把车开过桑吉身旁,摇下车窗,像对大人一样和桑吉打招呼:“我过几天还回来,把你们家的虫草给我留着。”
桑吉别过头去,不想跟他说话。
桑吉这个样子,让他父亲很着急:“领导在跟你说话。”
调研员这才对父亲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回来时要带份礼物给他。他喜欢什么东西?”
父亲说:“书。”
调研员转脸对桑吉说:“一套百科全书怎么样?”调研员压低了声音说,“那你可大赚了。知道一套百科全书多少钱?八九百呀!告诉你吧,当你喜欢一个人,就意味着要在买卖中吃大亏了!”
他一脚油门,汽车在草滩上摇摇晃晃地前进。桑吉看到过汽车开上草滩被陷在泥里的情形,他想,这辆车要被陷住了。更准确地说,是桑吉希望这辆车被陷住。但是,这辆车摇晃着,轰鸣着,冲出了地面松软的草滩,上到了路上,调研员又向他挥了挥手,车屁股后卷起尘土,很快就转过山口,消失了。只把尘土留在天幕之下,经久不散。
父亲用责备的口吻说:“人家喜欢你呢。”
桑吉说:“我不喜欢他像个了不起的人物和我说话。”
但是,他心里已经在想象那套百科全书是什么样子了。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一种书叫百科全书了。有几个登山客来过学校,送了他们班的学生一人一只文具盒,还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他们说,回到城里后,最多不过两星期,他们就会寄来这些照片和一套百科全书。可是,两年过去了,学校也没收到这些人许诺要寄来的东西。
在新的虫草山上,桑吉老是在想这套百科全书。
这时,调研员正在赶路。路上,遇到了堵车,他骂骂咧咧地停下车来。
他骂骂咧咧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前不久,他还是县里的副县长。干部调整的时候,人们都说他会当上县长,再不济也能当上常务副县长。可是,调整后的结果是他成了这个县的调研员。都知道,一个干部快退休了,需要安顿一下,就给个调研员当当。他才四十出头,就成了调研员。当调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调研乡村学校虫草季放假的情况。调研员也是配有司机的。但他心里不痛快,自己开着车就到乡下来了。也是因为心里不痛快,他一到桑吉上学的学校,就说,虫草,虫草,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挖什么虫草。结果他把学校的虫草假给取消了。一周后,他的气消了许多,朋友打电话告诉他,弄些虫草,走走该走动的地方,至少还可以官复原职吧。于是,他又给学校放了一周的虫草假。他说,不放怎么办?草原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着这东西生活嘛。
在桑吉他们村的虫草山下,他收了五万块钱的虫草。眼下,他正开着车,急着把这些新鲜虫草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上堵车,他是天黑后,街上的路灯都在新修的迎宾大道两旁一行一行亮起来的时候,才进到城里的。这个夜晚,他敲响了两户人家的房门,村长家的虫草送给了部长,桑吉家的虫草送给了书记。
桑吉的虫草在书记家待了三个晚上。
第三个晚上,书记回来晚了。书记老婆便提前把放在冰箱里的虫草取出来。
她细细嚼了一根,觉得是好虫草。
这时,书记回家了。
书记老婆说:“今年的虫草不错啊!”
书记说:“那就包得漂亮一点儿,哪天得空儿给书记送去。”
老婆笑说:“书记送给书记。”
书记老婆教书出身,这几年不教书了,没事,喜欢窝在家里读书。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没人写一本《虫草旅行记》?”
书记也是在职博士,论文虽然是别人帮忙写的,到底大学本科还是亲自上的,回家还要上上网,他在电脑前坐下,鼠标滑动时,随口说:“你读不到,本地经济文化都欠发达,没人写小说,更不要说官场小说。”
老婆收拾好虫草,却留下了几十根,仔细装在一只罐子里。书记摇摇头说:“小气了。算算管着多少座虫草山,算算这时节有多少老百姓在山上挖这东西,总得有三五万、十来万人吧,还怕没有虫草!”
老婆说:“就图个新鲜,补补气。”
“我中气十足!”
“那就再提提!”
早上,车到门口来接书记上班。老婆把茶杯递给秘书:“第一遍水不要太烫了。”
秘书说:“可是新虫草下来了。”
到了办公楼,第一个会,就是虫草会。虫草收购秩序的会。合理开发与保护虫草资源的会。
书记坐在台上讲话,他面前放着透明的茶杯,茶杯里浮沉着茶叶,茶杯底卧着一只虫草,好像是想探头看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面前桌上也放着茶杯,有些茶杯里也卧着虫草。麦克风里的声音嗡嗡响着,杯底下的这些虫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
桑吉的三只虫草在书记家被分开了。
两只进了一只不透光的塑料袋,躺在冰箱里。一只躺在书记的杯子里。开完会,书记回到办公室,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又捞起那只胖虫草,扔在嘴里嚼了。嚼完,他一个人说:“这么重的腥气。”
正好秘书进来,接着他的话头:“原本就是一根虫子嘛。”
书记说:“虫子?你是存心让我恶心?”
秘书赶紧赔不是:“老板,我说错了。”
书记的恶心劲过去了:“我还用得着你来搞科普啊!”
这时的桑吉正在山上休息。
他用手臂盖着脸,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刚一闭上眼,他就听见很多睁开眼睛时听不见的声音,青草破土的声音、去年的枯草在阳光下进一步失去水分的声音、大地更深处那些上冻的土层融冻的声音。然后,他睡着了。他又梦见了百科全书。他醒来,揉揉眼,回想那书是什么样子。但他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在又挖到了五六只虫草后,他想通了。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你只是梦到了一个词,一个名字。你怎么会梦到没见过的东西的样子呢?”
天气越来越暖和,草地越来越青翠,雪线越升越高,虫草再长高,下面的根就干瘪了。这也意味着这一年的虫草季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虫草季结束的这一天晚上,一个收虫草的贩子还在营地为大家放了一场电影。电影机把光影投向银幕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就消失了。那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这些挖虫草的人是无从描述的。几乎没有他们可以清晰描述的电影。电影里的几个人说着这里大多数人听不懂的汉语普通话,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从一部汽车到另一部汽车,从一座楼到另一座楼,说话,不停说话,生气,流泪,摔东西,欢笑,然后接吻。对于挖虫草的人们来说,那些人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一个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世界。但是,既然虫草季已经结束,每户人家挖到手的虫草都一根根数过,这一个虫草季挣到的钱都已经算得一清二楚,在帐篷里是坐着,在电影屏幕前也是坐着,那就和大家一起在这里坐着吧。看到后来,观众群中甚至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因为什么事也不为,就喋喋不休地说话、奔跑,也真有些好笑。接吻的时候,因为碰到鼻子,而得伸出舌头才够得着别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再后来,起风了。受风的银幕被吹成了半球形。银幕向前鼓,那些苗条的美女都向前鼓起了大大的肚子。风转一个方向,银幕往后鼓,银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还是在笑,都深深地往前弯下了身子。这情形,同样惹得人们大笑不止。风再大时,银幕和银幕上的人们被撕来扯去,这样,电影晚会便只好提前结束了。
回到自己家的帐篷,炉子里燃着旺火,肚子里喝进了热茶,母亲突然笑起来。母亲边笑边说:“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桑吉没笑,他不会为看不懂的东西发笑。
他又打开那只箱子,那只让他付出了三只虫草的箱子,把里面的虫草数了一遍。这一个虫草季,他要写一封信,告诉姐姐,这一个虫草季,他和父亲、母亲三个人挣到了差不多五万块钱。
他不在纸上写信。他要等回到学校,在多布杰老师的电脑上写。姐姐给他留下了电子信箱的地址。姐姐的学校有计算机房,她可以在那里的电脑上收到信。他要告诉她,只差两千多元,他们家这一个虫草季就收入了五万块钱。他要告诉姐姐,趁这个时候,就是向父亲一次要两千块钱他都不会心痛。
这天晚上,帐篷里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放电影的人。他们来放电影是为了收虫草。
一拨是寺院里的人。
这两拨人都没有从他们家收到虫草。
寺院的人问:“那卖给放电影的人了吗?”
父亲说:“要不是上面的干部要,我们家的虫草一定是卖给你们的。”寺院里的人不高兴,骂道:“这些干部手真长。”
这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声。
是调研员,他把汽车直接开到了桑吉家帐篷跟前。
这一回,他带着一个虫草商。
虫草商是他的朋友。
以前,虫草商是个副科长。他也是个副科长。
虫草商辞职下海时,他成了教育局局长。虫草商发了,他当了副县长。虫草商请他吃饭喝酒,说:“这也是共同进步之一种。”
可是,一不小心,他就成调研员了。虫草商发了更多的财。他又找虫草商吃饭喝酒,他说:“这回,我掉队了。”
虫草商打开大冰柜,拿出一包虫草:“那有什么?跑跑,送送,一下又追上来了。”
那天,他去送了自己买的虫草回来,找到还住在县城的虫草商:“跑了,送了,真的管用吗?五万多块钱啊!”
“你不知道别人也送吗?”
“我没亲眼看见过。”
“人家收了吗?”
“收了。可是我没有钱了。”
虫草商是他朋友:“再收二十万的虫草,不就赚回来了?”
“我没有钱了。”
虫草商从床下拖出一只脏口袋,踢了一脚:“从里面取二十万。”
脏口袋里沉沉的全是钱。一万元一扎。调研员取了二十扎。虫草商又把袋子口扎好,踢回了床下。
虫草商说:“我跟你去,收了,卖给我,给你五万块。”
调研员说:“还不是变相受贿?”
“我找你办事了?”
“没有。”
“如今我真要办什么事的话,你的官小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下乡来收虫草。
两个人来到了桑吉家的帐篷跟前。
看见调研员,桑吉真还露出望眼欲穿的样子。
调研员不慌不忙地数虫草,然后看着桑吉的父亲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一张张数钱。
然后,调研员和他的朋友又钻到别人家的帐篷里。
很晚了,桑吉还不想睡。他心里记挂着调研员要送他的百科全书。
父亲说:“睡吧,干部没有压价就很好了,就不要指望他还送你东西了。”
桑吉不肯睡。他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失望快把他压垮了。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父亲说:“我要睡了。”
桑吉不动。
父亲过来叫他睡觉,他摇摇肩头,把父亲的手甩开了。父亲叹口气,自己躺下了。
这时,他听到吱的一声叫唤,他知道那不是动物,那是调研员打开了汽车遥控锁的声音。然后,是明亮的灯光晃动。
桑吉出去,调研员和他的朋友正在车边搭帐篷——游客们露营时搭的那种登山帐篷。
桑吉看着他们戴着头灯,在帐篷里铺上防潮垫,打开睡袋。
调研员准备要睡下了,这时,头灯照亮了桑吉的脸。
他拍拍脑袋,说:“看看,我这记性。”
调研员钻出帐篷,说:“就让你看一眼,看我是不是说话算话的人。”
他带着桑吉来到汽车跟前,说:“知道吗?我待在你的学校那几天,把你的作业全部看了一遍,我跟你们校长说,这个地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这么出色的好学生了。”
然后,一个纸箱出现在桑吉面前。就在汽车后排的座椅上。调研员把车顶灯打开,让他看见了纸箱上就写着“百科全书”的字样。调研员拿出一把小刀,把封住箱子的胶带拉开一条口子。桑吉拉开胶带,扒开盖子,眼前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书烫金的背脊。
调研员摸摸他的脑袋:“我没有食言吧?”
桑吉点点头:“你没有。”
“你老爹没对你说干部说话都不可靠吗?”
桑吉说:“明年我要再给你十根虫草。”
调研员笑起来:“十根虫草就能换来这些书?不用了,反正这些书也没人读。”
桑吉爬上车去搬书箱,调研员把他的手按住了:“不行,明天我把这些书放在学校。你回去上学就能得到这些书,不回去,你就得不到。懂吗?我要你好好上学。”
桑吉说:“我现在就想看。”
调研员从后座上翻出一件大衣,扔在他身上:“那就在车上看吧。”
桑吉就留在车上看书。
这些又厚又沉的书上字又小又密,却又有那么多的照片。这个晚上,他靠着这些照片几乎看遍了整个世界。看见了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看见了南极洲的冰和企鹅,看见了遥远的星球,看见了雪花放大后的漂亮模样。他还知道了草原上几种花好听的名字:报春、杜鹃和风毛菊。只是,他没有找到虫草。书是外国人编的,他想,一定是他们那里没有虫草。但想想又不对,他们那里也没有南极洲和企鹅,但书上有。后来,他在车上抱着书睡着了。
早上,车窗上结满了霜花。
桑吉对打开车门的调研员说:“我爱这些书。”
调研员说:“现在,把它们装回箱子里,你回到学校就会得到这些书。”
桑吉往箱子里装书时,还舍不得不看那些图片。所以,人家把帐篷拆了,收拾进车的后备厢里,他还有两本书没有装回箱子里。
汽车摇摇晃晃开动起来,他还在车后追出去好长一段。
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拆了帐篷,都带着卖虫草的钱准备回家。
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
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主持感谢山神仪式的喇嘛们才来到。他们说,是因为在别村的仪式耽误久了。但村里人都知道,是因为这一年,他们在这个村没收到多少虫草。所以,仪式结束,村里人都给了喇嘛们比平常多一些的供养。
全村人高高兴兴回去,桑吉却一心只想早点儿回到学校。
百科全书对他不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实在的丰富无比的存在了。
百科全书里有着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所没有的一切东西。巨大的图书馆,大洋中行进的鲸鱼、风帆,依靠着城市的港口,港口上的鸟群与夕阳。
回到村里,新修的定居点,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房屋整齐排列在荒野中间,桑吉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种凄凉之感。他心下有点儿明白,这些房子是对百科全书里的某种方式的一种模仿。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并没有另外的世界中住着差不多同样房子的人那样相同的生活。
桑吉知道,那是百科全书在心里发生作用了。
奶奶拄着拐杖立在家门口等候他们归来。
桑吉把自己的额头抵到奶奶的额头上时,他闻到一种气息,一种事物正在委顿时所散发的干枯气息。
父亲解开腰带。
他腰带上结着的每个疙瘩中都是一扎钱。父亲从中取出一张,让桑吉到齐米家去。
齐米家开着一个小卖部,出售电池、一次性打火机、方便面、啤酒、香烟、糖果和鸡蛋糕。
他用五十块钱在小店里买了啤酒和鸡蛋糕。
一家人就在暖和的阳光下坐下来,父亲享受啤酒,奶奶和妈妈享受鸡蛋糕。
桑吉趴在草地上,看着奶奶瘪着嘴,嘴唇左右错动着,消受软和的油汪汪的鸡蛋糕,心里生出比晒在身上的太阳还要暖和的感觉。他在想,一颗牙齿都没有了的人,直接用牙床磨动是什么感觉。
奶奶还不断扬手,把手里的糕点抛撒给在周围叽叽喳喳起起落落的小鸟。
桑吉开心地笑了。
他对着奶奶大声说:“奶奶,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
奶奶对着他不明所以地微笑。
他又说:“奶奶,我有一部百科全书了!”
奶奶当然听不懂什么是百科全书,但她依然咧着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向着他微笑。
6
可是,桑吉没有得到百科全书。
回到学校,他就问多布杰老师,调研员是不是真的把书留给了他。
多布杰老师表情严肃:“还是认识一下你逃学的事吧。”
他知道自己心里对此并没有什么认识,只是像所有犯错的学生那样,低下头假装害怕与后悔,抬起左脚用靴底去蹭右脚的靴子。然后,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我错了。我检讨。”
多布杰老师说:“别人认错我相信,你认错我不相信。”
这是他爱多布杰老师的重要原因。于是,他抬起头来,把询问的眼神投向多布杰老师。
老师说:“如果你觉得是错的,你一定不会去做。”
桑吉从书包里把作业簿掏出来,他把逃掉的那些课上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
多布杰老师在画画儿,他用画笔把递到跟前的作业簿挡开:“不上课也能完成作业,你是想让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天才吗?”
桑吉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放在调色盘旁边。
多布杰老师放下画笔,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纸,扔了一颗在嘴里:“你劳动挣来的,味道不错!”
桑吉这才敢说话:“我的百科全书。”
多布杰老师说:“原来这书是你的啊!”
“我的书在哪里?”
多布杰老师说:“那个人架子可是有点儿大,他还送书给你?”
桑吉说:“我的书在哪里?!”
多布杰老师说:“他就到我办公室来了一趟,说要看你的作业。他夸奖你了。”
桑吉着急了:“老师!”
“对了,你的书是吧。他倒是交了一箱书给校长。”
桑吉不等多布杰老师把话说完,就冲出了房间。出了房门,拐弯,第三间房,就是校长办公室。桑吉见门虚掩着,便一头冲了进去。
校长坐在一张插着国旗的办公桌后面,背后是一张世界地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不等桑吉开口,就挥挥手,说:“忘了进门的规矩吗?出去!”
桑吉退到门口,把虚掩的门小心推开,喊:“报告!”
校长拖长声音说:“进——来。”
桑吉进去,以立正的姿势站在校长的桌前。
校长抬头说:“原来是你。”
桑吉说:“我的书,我的百科全书。”
校长说:“你是不是送检讨书来了?”
桑吉说:“我已经在多布杰老师那里检讨过了。他说调研员送我的百科全书在你这里。”
校长用笔敲打着桌子:“对,是有一套百科全书,我以为调研员是送给我们学校的。我们整个学校都没有一套百科全书,他怎么会送给你呢?”
听了这话,桑吉的泪水便冲破了眼眶。他根本没料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等到泪水冲出眼眶,他才想起警告自己不能哭,但这警告来得太迟了,他只能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但泪水却止不住哗哗流淌。
这下,校长有点儿不知该怎么办了:“好好说着话,这娃娃怎么就这样了!”
桑吉觉得很丢脸,便转头冲出了校长办公室。他也不敢回到寝室,怕这样子让同学们看见,他转头冲上了校门外的山坡,一直到泪水停在了眼窝,不再往外流淌,才又回到学校。校长正在给办公室的门上锁。
桑吉说:“我的书。”
校长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正说话你跑什么跑,又想逃学吗?回去交份检讨书上来!”
这时,天上响了两声雷。这是这一年最初的两声雷。然后,就有点儿要下雨的意思了。
校长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边云朵疾速地堆积,他说:“不哭了?你说是天帮着我吓你,还是帮着你吓我?”
桑吉说:“调研员说他要把送我的百科全书放在学校,让我回学校时取。”
校长说:“那他为什么当时不给你?”
“他怕放在牛背上驮,会把书弄坏。”
天上噼里啪啦降下了雪霰而不是雨水。校长站在屋檐下,桑吉站在露天里。雪霰落下来,落在他肩头和身上的,都蹦跳到地上,落在他头上的,就窝在头发中不动了。
校长说:“站上来。”
桑吉不动。
校长说:“他是放了一套百科全书,可没说要送给你。我还以为是配发给学校的。说了那么多年,每所学校都要建一所图书室,终于见到一箱书,居然有人跑来说是他的。”
“就是我的。”
“等他下次来调研时,我们当面问个明白。”
桑吉真是又要哭出来了。
校长身后的玻璃窗上,现出一张有些浮肿的脸,那是校长老婆的脸。那个女人没有工作,包洗全校学生的被褥。她不犯哮喘的时候,被褥半个月一换。要是她哮喘发作,那就没准儿了。当她的脸显得如此饱满的时候,说明她的呼吸又被憋住了。
桑吉说:“校长你回去吧。”
校长说:“亏你好心,不缠着我了。”
桑吉说:“等调研员来再问他吧。”
“我不就是这个意思嘛!你回去吧。”校长把家门推开,又回过身来,说,“就算是学校图书馆的,你也可以借阅呀!”
桑吉进了校长家。
校长让他在燃着炉火的客厅里等着,自己进了里间的房子。桑吉站在火炉边,烤冰冷的双手,鼻子闻到满屋的草药味,耳朵却听到了里屋传来哮喘声。校长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百科全书:“这是第一册,我知道你爱书,可不能耽误了考试啊!”
桑吉抱着书,冒着雪霰,奔跑着穿过老师宿舍和学生宿舍间的那片空地。回到宿舍,爬到床上,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厚厚的书本。直到晚上十点,灯灭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了书本。这个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听着高原上强劲的风掠过屋顶,听着起码是三四里外镇子边缘的藏獒养殖场里那些野兽一样的猛犬在月光下低沉的咆哮,他眼前却晃动着那本书中所描写的宽广世界。
第二天早上,虫草假后学校重新开学。
全校学生排队集合,广播里播放着国歌,因为音响的缘故,雄浑的音乐显得有些单薄,升旗手把国旗在校园中缓缓升起。校长讲话。
校长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学生爱书的故事。这个故事听到一多半,桑吉才听出这似乎是在讲昨天自己追着校长如何讨要百科全书。不同的是,在这个故事中,昨天那种不愉快的情形消失了。而是一个学生听说学校有了一套崭新的百科全书,等不及学校图书室正式建成,就缠着校长要先睹为快。
校长的结束语是:“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等待?难道图书室建不成我们就不会产生对于书籍的渴望吗?”
操场上整齐排列的学生队列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发出一点点儿声音,混同起来,就像是有一大群看不见的虫子在天空中飞舞。待到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他身上时,桑吉才意识到校长讲的是自己。那么多眼光投射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没有想到,因为书,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这得以让他用一种不是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这有点儿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
桑吉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故事里。
校长讲完话,操场上的人散去了。这一天的风很小,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假期结束后新换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翻卷。教室里学生们拖长着声音朗读课文。桑吉不喜欢用这样的腔调念诵课文,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在心中默念。在他自己的节奏中,藏文字母像一只只蜜蜂轻盈飞翔,汉字一个个叮咚作响。这一节课,他没有念诵课文。
他坐在一教室拖长声音朗读课文的同学中间,他看见了故事里的那个桑吉。
那个桑吉穿着一件表面有些油垢的羊皮袍子,袍子下面是权充校服的蓝色运动衫,赭色的面庞,眼睛放射着晶莹的光亮。这两年,这个六年级学生个头的生长猛然加快,原先宽大的皮袍,缠上腰带,拉出一两道使袍子显得好看的褶子后,都盖不住膝盖了。当然,他也可以只穿校服。但那蓝色的运动装,在这个季节却显得过于单薄了。桑吉看见故事中那个桑吉,眼睛里燃烧着热望。真像忽忽闪闪的炉膛中的火苗一样灼人、一样滚烫。百科全书中说,那些面临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会震天动地地崩塌下来,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书中相关的词条还说,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鲸鱼,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鹅。相比于其他学生,桑吉有一个特别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来本不相关的词条连接起来,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课文连接起来。他恍然看见海上冰山崩塌时,鲸鱼愤怒,企鹅惊走。桑吉恍然看见这世界奇景的眼睛如星光一样闪烁。
上午的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挂在操场的那个破轮胎钢圈敲响的时候,同学们奔向饭堂,他却跑出学校,奔向了学校背后的高冈。此时的桑吉觉得,那些正被春草染绿的连绵丘冈,丘冈间被阳光照耀而闪闪发光的蜿蜒河流,也像百科全书一样在告诉他什么。
那一刻,他两腮通红,眼睛灼灼发光。
这时,一匹马晃动着的脑袋伸到了他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喇嘛。
喇嘛翻身下马,坐在了他身旁。
桑吉还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那种令人思绪遄飞的情绪中,所以不曾理会那个喇嘛。
受惯尊崇的喇嘛不以为意,文绉绉地说:“少年人因何激越如此?”
桑吉抬手指指蜿蜒而去的河流。
喇嘛说:“黄河。”
桑吉说:“它真的流进了大海?”
喇嘛说:“是啊!生长珊瑚树的大海,有旋螺号的大海。”
喇嘛又赞叹:“一个正在开悟的少年!”
喇嘛劝导他:“聪明的少年,听贫僧一言!”
桑吉说:“你说吧。”
喇嘛说:“河去了海里,又变成了云雨,重回清静纯洁的起源之地。所以,我们不必随河流去往大海。”
桑吉说:“我就想随着河流一路去向大海。”
喇嘛摇头:“那一路要染上多少尘垢,经历多少曲折,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少年人,你有这么好的根器,跟随了我,离垢修行吧!”
桑吉站起身来,跑下了山冈。
不一会儿,他又气喘吁吁地抱着那册百科全书爬上了山冈。他出汗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皮袍受热后腥膻的酥油味道。
喇嘛还坐在山冈上,那匹马就在他身后负着鞍鞯,垂头吃草。
桑吉把厚厚的书本递到他手上。
喇嘛翻翻书说:“伟大的佛法总摄一切,世界的色相真是林林总总啊!”
桑吉说:“我不当喇嘛,我要上学!”
喇嘛起身,摸摸他的头,桑吉觉得有一股电流贯穿了身体。
桑吉说:“三年了,我在收虫草、祭山神的喇嘛中间没有见过你。”
喇嘛翻身上马,声音洪亮:“少年人,机缘巧合,我们才在此时此地相见。”
桑吉心中突然生出不舍的感觉,因此垂头陷入了沉默。
喇嘛勒转了马头:“少年人可是回心转意了?”
桑吉摇了摇头,抱着书奔下山冈。
这时,他觉得饿了。同学帮他留了饭。他端着饭盒狼吞虎咽的时候,还从窗口望了一眼山上,那个喇嘛还骑在马上,背衬着蓝天,是一个漂亮的剪影。
同学说:“乖乖,我们都以为你要跟他走了。”
多布杰老师也来了:“就跟班觉一样。”
桑吉问:“班觉是谁?”
“以前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你一样聪明好学的孩子。”多布杰老师说,“不过,也许你比班觉更聪明。”
多布杰老师拿着装着长焦距镜头的照相机,靠到窗口想拍一张山丘上那个马上喇嘛的剪影,可是那个人和他的马都消失了。山丘上,青草的光亮背后是蓝天,蓝天上是闪闪发光的洁白云团。
桑吉接过相机,从长焦的镜头里瞭望天空。镜头把天上悬垂的静静云团一下拉到面前。镜头里,远看那么静谧的云团是那么不平静,被高空不可见的风撕扯鼓涌着,翻腾不已。
一个星期后,星期六,桑吉看完了第一本百科全书。他没有回家,他走进校长家去换第二册。他没有想到,校长拒绝了他。校长说:“就这么几本书,大家都想借,你说我该借给谁?我只好一个人都不借。等着吧,等图书室办起来你再来吧。”
桑吉说:“本来就是我的书。”
校长冷笑:“你的书?调研员来,我代表学校请他吃肉喝酒,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扔下这几本书就走了。他没说声谢谢,更没说这书是给某个学生的。”
桑吉心里冒起了吱吱作响的火。
校长说:“回去做作业吧,马上要小升初考试了。”
桑吉想说我恨你。但他想起,父亲和母亲都对他说过,不可以对人生仇恨之心。
校长问:“你想说什么?”
桑吉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怪你。”校长说:“你——不——怪我?”
桑吉肯定地说:“我不怪你。”
校长说:“你是想说你不恨我吧?”
桑吉说:“等上了初中,我到县城问调研员去!”
其实,那时桑吉是有些恨意的。因为临出门时,他听到内室里传来校长家那个三岁多的孙儿的啼哭声。然后,那个哮喘病的奶奶,就把他还去的那本书放在了那个哭泣的孩子跟前。孩子不哭了,用一双脏手去翻动书中那些图片。
校长并不尴尬,说:“将来他肯定比你还爱书。”
桑吉不忍再看,因为那孩子脸上挂着的鼻涕眼泪正慢慢下滑,就要滴落到他心爱的书上了。
那个身心俱疲的奶奶,把身子靠在床上,闭目休息。
桑吉跑出了那间房子。
他很愤怒,他跑到多布杰老师房子里。
多布杰老师不在。他肯定是到乡卫生院找那个新来的女医生去了。
于是,他去了娜姆老师那里。
老师静静坐在窗下的阳光里,表情严肃。
录音机里放着仓央嘉措的情歌:“如果没有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没有相恋,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老师听着歌,眼望着窗外,连他进屋都没有看见。
桑吉改变了主意,悄悄退了出来。
7
桑吉决定马上就到县城去找调研员。
桑吉所在的这个小乡镇离小县城有一百公里远。他在多布杰老师房门前贴了张条子,说他回家去看奶奶了。
然后,他跑到街上,到回民饭馆买了两只烧饼。
第一炉烧饼已经卖光,他得等第二炉烧饼出炉,于是就在附近的几个铺子闲逛。美发店的洗发女坐在店门前染指甲。银饰铺的那个老师傅正对小徒弟破口大骂。修车店的伙计们看他晃悠过来,就把橡胶内胎收拾起来。他们这样做不是没有理由,学校里调皮的男学生喜欢这些橡胶皮,自己做弹弓,或者割成长长的橡胶条,用来送给女生们跳皮筋。那些嘴碎的女生就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或长或短的辫子在背上摇摇摆摆。在这个中国边远的小乡镇上,还流行着一句话。一句在这句话的发明地早被忘记的话。桑吉见修车店的伙计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并把破轮胎内胎收拾起来,便说出了那句话:“毛主席保证,我从来没有拿过这破烂玩意儿!”
那些人说:“原来你就是那个爱说大人话的桑吉。”
桑吉知道,自己作为爱说大人话的桑吉和一看书就懂的桑吉的名声,已经在这小镇上广为流传。
桑吉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来到了白铁铺前。
铺子里,敲打白铁皮的锤声叮当作响。
老师傅用一把大剪子把铁皮剪开,他的儿子手起锤落,那些铁皮便一点点儿显出所造器物的形状。最多的是小火炉子。也有人拿来烧穿了的铝锅,在这里换一个锅底。现在,这位师傅是在做一只水桶。桑吉喜欢白铁皮上雪花一样的纹理。老师傅认出了桑吉,停下手中的剪子,拿下夹在耳朵上的烟卷,点燃了,深吸一口,像招呼大人一样招呼他:“来了。”
桑吉说:“来了。”
“这回又要做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看来,铺子里的人还记得他和父亲来做的那只箱子。
桑吉摇摇头:“我就是看看。”
“是啊,你不会再要一只同样的箱子了。”老师傅说。
他儿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说:“我还以为很多人学着要做一只那样的箱子,可就只做了那一只。”
桑吉坐下来,仿佛看见两年前来做这箱子时的情形。又想起这只箱子引出来的这些事,这才有点儿像个故事的样子了。
这时,隔着几个铺子,回民饭馆戴白帽子的小伙计用擀面杖啷啷地敲打案板,这是在招呼桑吉,烧饼好了。故事还在继续。桑吉在店里讨张纸,把两只烧饼包起来,装进双肩包里,就上路了。他的脚前出现了一只空罐头盒子,他便一路踢着这破铁盒子往前走。直到镇外的小桥上,他把这盒子踢到了桥下。两只黄鸭被从河面上惊飞起来,在天上盘旋着,夸张地呜叫。
后来,桑吉遇到了一个骑摩托的。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姑娘。姑娘的手臂紧紧环抱着骑手的腰。摩托迅速超过了他,等他转过一个弯道,看见摩托停下来在等他。
骑车人问:“你就是那个桑吉吧?”桑吉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桑吉回答得很简洁:“县城。”
“我到不了县城,但我可以带你一段。”
桑吉看看那个姑娘,说:“坐不下,你请走吧。”
那个姑娘笑笑,从车后座上下来,拍拍坐垫。
桑吉骑上去,那姑娘又推他一把,让他紧贴着骑车人的后背,自己又骑了上来。
摩托车启动了。
他本该感觉到风驰电掣带来的刺激。
多布杰老师骑摩托时,有时会带上他,让他不时发出又惊又喜的尖叫。
但这回他全没有飞驰的感觉。他只感到自己被夹在两个壮实的身体中间,都要喘不上气来了。那个姑娘坐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抱住骑手的腰。姑娘一用劲,他的脸就紧贴到骑手的背上,而姑娘富于弹性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背上。摩托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受到那软绵绵的撞击。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终于他开始大叫:“我受不了了,我要下去!”
摩托车停下,桑吉终于从两个火热的身体间挣脱出来,站在路边上大口呼吸没有这两个人身体气息的新鲜空气。
摩托车手拍一下姑娘的屁股,跨上了摩托。摩托车载着两个哈哈大笑的人远去了。
桑吉边走边想了一个问题,长成大人后,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让身体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他当然不能得到答案。
一只盘旋在天上的鹰俯冲而下,抓起一只羊羔飞到了一堵高崖之上,让他结束了对那个无聊问题的思考。
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遇到了一辆拉矿石的汽车。
卡车司机往他手上塞了一个打火机,往他面前扔了一包烟。桑吉每十五分钟给司机点一支烟。
点第一支烟,桑吉就给呛着了。他还把香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念给司机听。司机大笑:“妈的,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桑吉大致知道婊子是什么,比如是镇上美发店门前染着红指甲,总对着镜子做表情的懒洋洋的年轻女人。但他不知道牌坊是什么意思。
他问卡车司机,司机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说:“妈的,我说不出来。就像一张奖状吧。”
司机为此还有些恼怒了:“你这个小乡巴佬都没见过那东西,我怎么给你讲?”
桑吉不服气:“多布杰老师就可以!百科全书也可以!”
司机转怒为喜:“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读书的娃娃!那你可以对没见过那东西的人说出那东西!”他还问,“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书?”
“百科全书。”
“那是种什么书?我儿子就爱看男女乱搞的书!”
桑吉带着神往的表情说:“百科全书就是什么都知道的书!”
“你有那样的书?”
桑吉有些伤心:“我现在还没有。”
司机把才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窗外,摸摸他的头:“你会有的,你一定会有那样的书!”
桑吉笑起来:“谢谢你!”
司机说:“有人让你不舒服,有人让你起坏心眼,但你是个让人高兴和善良的娃娃!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桑吉想了想,说:“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哦,人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在这个世界!要多想好事情,让你自己高兴的好事情!”
桑吉想:“这个叔叔说话一直都用感叹号。”
在一个岔路口,一个巨大的蓝色牌子指出了他们要去的不同地方。司机要去省城,把矿石运到火车站。姐姐上学的那个学校,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远远的火车汽笛声。而他要去拐向左边的县城,他的旅程还剩下二十多公里。
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说:“你会得到那个什么书的!”
桑吉回报以最灿烂的微笑。
他又走了多半个小时,后来,是一台拖拉机把他带到了县城。
桑吉问他在县城里遇到的第一个人:“调研员在哪里?我要找他。”
那是个正在恼火的人:“我要找一个局长,一直找不见,你还来问我?我去问谁?”
桑吉问第二个人:“我是桑吉,请问调研员在哪里?”
那个人问街边柳树下立着的另一个人:“什么是调研员?”
那个望着柳树上刚冒出不久的新叶的人摇头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倒是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人说:“是一种官。一种官名。”那个人睁开眼睛,问桑吉,“你找的这个官叫什么名字?”
这时,桑吉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调研员的名字。
那个人摇摇头:“这个冒失娃娃,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呢!”
桑吉想起来,调研员自我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但他却想不起来了。
又有一个人走来,说:“找官到政府嘛!政府在那边!”
果然,桑吉就看到了县政府的大院子。气派的大门,院子里停着好些亮光闪闪的小汽车。
可是保安不让他进到那个院子:“你都不知道找谁,放你进去,我还要不要饭碗了?”
桑吉想说央求的话,却就是说不出来。
这时,他看到了调研员开到虫草山下来的那辆车。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现在看到那辆车的号牌,他就清清楚楚记起来。桑吉对保安说:“就是坐那辆车的调研员!”
保安说:“是他!昨天刚走!高升了!”
桑吉和保安当然都不知道,这个人由副县长到调研员,又调到另一县任常务副县长去了。
桑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保安说:“回来?回来干什么?不回来了!”
这时,调研员已经坐在另一个县政府会议室里了,上面来的组织部长正把他介绍给参加会议的一百多个干部。部长说了很多赞扬他的话,接下来,他又说了些谦虚的话。
天边霞光熄灭的时候,路灯亮起来。
桑吉走在街上,双腿酸痛,他得找个过夜的地方。
桑吉不知道,他的三只虫草,一只已经被那位书记在开会时泡水喝了。
那天,喝了虫草水的书记精神健旺,中气十足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话。讲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的辩证法。讲了话,他转到后台的贵宾室,对秘书说,讲这些话真是累死人了。这时,坐在下面听报告的主管矿山安全的常委进来报告,开发最大矿山的老板要求增加两百吨炸药的指标。书记说,我正在讲对环境友好,你们却恨不得把山几天就炸平了,他要增加炸药指标,那得先说税收增
加多少!
常委出去了,书记回到办公室,拿起杯子,发现杯子里水已经干了。身边没有人,秘书见常委进来,自己回避了。书记也不想起身自己从净水机中倒杯水,就把杯子里卧着的虫草倒在了手心,送进嘴中,几口就嚼掉了。
卧蚕一样的虫草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书记想,这东西就是半虫半草的东西。即便是嚼碎了,仍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使得他突然恶心起来。
这时,又有人敲门,他忍住了恶心,坐直了身体。
晚上回家,书记显露出很疲倦的样子,他老婆说,某常委陪着个矿山老板送来了五公斤虫草。
书记说,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送来一些吗?合到一起,叫个稳妥的人给省城的领导送去吧。书记又踌躇说,现在关于他要栽的传言多起来了,巡视组又要来省里了,你说这个时候送去合适不合适?
书记老婆说,年年都送,就这一回,送,不送,有什么分别?
书记举起手,做一个制止的姿势,要权衡,要权衡一下。
他老婆冷笑,读过《红楼梦》吧,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在这一次了。
于是,桑吉的那两只虫草,和别的上万只虫草一起,从冰柜里取出来,分装进一只只不透光的黑色塑料袋,躺在了一只大行李箱中。
分装的过程中,两只虫草被分开了,分别和一些陌生的虫草挤在一起。这些虫草都在从虫到草的转化过程中。也就是说:在秋天,卧在地下黑暗中的虫子被某种孢子侵入了,它们一起相安无事地在地下躲过了冬天的严寒。春天,虫子醒得慢,作为植物的孢子醒得快,于是,就在虫子的身体里开始生长。长成一只草芽,拱破了虫子的身体,拱破了地表,正在向着被阳光照耀的草地探头探脑,正准备长成完完全全的一棵草,就遇到桑吉这样挖虫草的人了。那只僵死的充满了植物孢子的虫子便进入了市场。
袋子里这些虫草挤在一起,彼此间甚至有些互相讨厌。虫子味多的,讨厌草味多的。草味浓厚的,则讨厌那些虫子味太重的。
这些虫草先坐汽车到了省城,却没有进省城领导的家。门上的人就拦了路,说这些日子,领导不在家里见人了。送虫草的人说,以前他都是要过过目的。回说,什么时候了,走!走!烦着呢,过目就免了。所以,这些虫草只到了人家院子里,停在楼门口。这部车加了一个司机。老规矩,车上的货直接送到机场。在机场停车场,司机打开行李箱,从中取出了一包。更多的虫草坐上飞机,从省城去往首都,然后进入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地下储藏室。
这个房间有适合这些宝贵东西的温度与湿度。
这个房间里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光是虫草,起码就在五万根以上。这是去年的光景。二〇一四年,情形不同了。手机微信里,老百姓的言说中,有种种的传言。司机在望得见机场候机楼的地方停下来,坐在车里看了一阵飞机的起起落落。一个司机开口说,送不送到,他多半是不会知道了。两个司机就掉转了车头。
这时,天大亮了,进城的时候,太阳从他们的背后升起来,街上的树影、电线杆影都拉得很长。司机停下车,敲开了一家小店的门,把一袋虫草递进去。这一袋足有一千多只虫草。小店老板说,好几万呢,没有这么多现钱,还是打到你那张卡上吧。
司机说:不会又拖拖拉拉的吧?
小店老板说:哪能,银行一开门马上就办。
老板离开店去银行前,从屋子里把一个灯箱搬出来。上面写着:回收名酒、名烟、虫草。
这也是往年的老规矩,今年却有些不同了。司机一把拉住那店老板,到了车尾,打开后车门。店老板一看那么多虫草,唰地白了脸,我店小,我店小,你们还是去找个大老板吧。两个司机焦灼起来,一时间哪里去找一个稳妥的能吃下这么多货的大老板?立时站在当地,急得满头大汗。
桑吉不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些虫草的神秘旅行。桑吉不知道,他的那两只虫草被分开了。一只本该去某个地下室,不见天日,这回却落在两个司机手里,等待一个新老板。这些虫草如何出手,如何继续其神秘的旅行,又是另外一个离奇故事了。
桑吉在县城的街道上晃荡时,黑夜降临了。
他饿了。他很饿了。他花了六块钱,在一个小饭馆要了一碗有牛肉有香菜叶的热汤,吃自己带在身上的两个烧饼。那个小饭馆里的服务员笑话他:“你这个傻瓜,带两个冷饼子干什么?我们这里有热烧饼!”
老板娘把服务员骂走了。老板娘又往他的海碗里盛了大半瓢汤,说:“慢慢吃,不要理他!”
饭馆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县电视台的点歌节目。当一个个点歌人的名字出现时,饭馆里稀稀拉拉的几个本地顾客就说:“妈的,这也能叫歌!”
为某某某和某某新婚点歌。
为某某新店开张点歌。
为某某某生日点歌。
喝汤吃烧饼的人就笑骂:“这孙子是给他的局长点歌!”
然后,是某某虫草行为众亲友和员工点歌。
歌是当地人都听不懂、只能看懂字幕的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
饭馆里的人开始谈这个虫草行老板。说,原来就是个街上的混混儿嘛。说,刚去收虫草时,被人把牙都打掉了嘛。说,英雄不问出处,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
这时的桑吉面临的是另一个问题,自己身上只有一张十元钱,掏出来付了牛肉汤钱,就只找回来皱巴巴的四张一元钞了。
老板娘把这四张零钞从围裙兜里掏出来,拍到桑吉手上,他马上意识到,在举目无亲的县城,靠这四块钱,他肯定找不到一个过夜的地方。
高原上,一入夜便气温陡降,桑吉没有勇气离开饭馆,走上寒冷而空旷的县城的街道。
店里的顾客一个个离开了。
服务员关掉了电视,老板从里屋的灶台边走出来,坐在桌子边点燃了一支烟。他看看桑吉,对解下围裙的老板娘说:“逃学的娃娃。”
老板娘便过来问他:“娃娃,说老实话,是不是偷跑出来的?”
桑吉不知怎么回答,只是使劲地摇头。
老板娘放低了声音:“是不是偷了家里的东西想出手啊?”
桑吉更使劲地摇头。
“是不是带了虫草?”
提到这个,桑吉的泪水一下就涌出了眼眶:“调研员把我的三只虫草拿走了,说换给我一套百科全书。可是,校长说,那是给学校的。我来找调研员,可是他调走了,当县长去了!”
“是他啊!他怎么会要你三只虫草?”老板娘脸上突显惊异的神情,“什么,你用虫草换书?!”
老板站起身来,把燃着的烟屁股弹到门外:“这个世道,什么事都要问个究竟,回家!娃娃今晚就睡在店里吧。”老板指指那个服务员,“跟他一起!”
老板和老板娘出了门,哗啦啦拉下卷帘门,从外面上了锁。
那个孩子气的服务员先是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把桌子拼起来,在上面铺开被褥,自己躺下了。等老板和老板娘的脚步声远了,消失了,才问桑吉:“你真没有带一点点儿虫草出来?”
桑吉说:“我真的没有。”
服务员拍拍被子说:“上来吧。”
桑吉脱下袍子爬上床。
服务员说:“滚到那边去,我才不跟你头碰头呢!”
桑吉就在另一头躺下了,他刚小心翼翼地把腿伸直,那边就掀开被子,跳起身来:“妈的,你太臭了!”
桑吉还不知道怎么回应,小服务员却弯下腰,脸对脸兴奋地说:“给你看样东西!”
他踮起脚,把天花板顶起来,取出一只小纸盒子,放在桑吉面前:“打开!打开看看!”
桑吉打开了那只纸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睡着一排排紧紧相挨的虫草:“这么多!”
“我两年的工钱!一共两百根!每根赚十块,等于我给自己涨工资了!”
服务员又把虫草收起来,把天花板复原,这回,他自己把枕头搬过来,和桑吉躺在了一起。他说:“等着吧,几年后,我就自己当虫草老板!”他望着天花板,像是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今年十五岁,等着吧,等我二十岁,收虫草时就让你给我带路,介绍生意!”
桑吉笑了:“那时我都上高中了。”
“妈的,我还以为到时候可以雇你呢。”
桑吉问他另外的问题:“你不用把钱拿回家去吗?”
这个十五岁的小服务员用老成的语气对他说:“朋友,不要提这个问题好吗?”
小服务员要关灯睡觉了。
桑吉提了一个要求:“我想再看一会儿电视。”
小服务员说:“爱看看吧,我可不陪着你熬夜。”说完,用被子盖着头睡了。
桑吉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按过去。他惊奇地发现,县城里的电视机能收到的台比乡镇上的多多了。当然乡镇的电视机又比村子里的电视收到的台要多。
这个晚上,他从县电视台收到了央视的纪录片频道。画面里,蔚蓝的大海无尽铺展,鱼群在大海里像是天空中密集的群鸟,军舰鸟从天空中不断向着鱼群俯冲,人们驾着帆船驶向一个又一个绿宝石一样的海岛。这部片子放完了,是下一部即将播放的新片的预告。一部是战争片,飞机、大炮、冲锋的人群、胜利的欢呼。一部是关于非洲的,比这片草原上的人肤色更黑的人群、大象、狮子、落日,还有忧伤的歌唱。
桑吉想,原来电视里也有百科全书一样的节目。
接下来,广告。桑吉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条关于虫草的广告。一个音调深沉的声音在发问:“你还在泡水吗?你还在煎药熬汤吗?你还在用小钢磨打粉吗?”
桑吉这才知道,人们是如何吃掉那些虫草的。泡在杯子里。煮在汤锅里。用机器打成粉,再当药品吃下。
这样的结果让桑吉有些失望:神奇的虫草也不过是这样寻常的归宿。
早上,桑吉醒来时,那个小服务员已经在通炉子生火和面了。
桑吉又多睡了一会儿。他躺在床上想家,想学校。直到老板夫妇开卷帘门的声音响起,他才赶紧起身穿上了袍子。吃完早饭,老板吩咐小服务员把桑吉带到汽车站。老板娘把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塞到他手上,说:“买一张汽车票够了,回学校去好好念书吧。”
老板又给他两只刚出炉的烧饼,说:“算算,两只烧饼六元,一顿早餐十二元,一晚上住宿费二十元,一共欠我四十四元。”
小服务员插嘴说:“还有我的被子钱十元!”
老板笑着望望天花板:“那就用你赚的钱替他还,我想你们已经是朋友了。”
8
回到学校,桑吉问多布杰老师:“为什么县城的电视里有那么好的频道?”
多布杰老师说:“你的问题太多了!你只要好好读书,考到那些大地方去,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桑吉知道,多布杰老师说的是对的。
马上要小升初了,他也不问百科全书的事了,一门心思按老师的布置认真复习。
然后,考试。
然后,什么也不干,等待考试的结果和录取通知。
这期间,被省里老大家司机卖到回收店的那只虫草,被一户普通人家买去了。他们一共从那个小店买去了二十只虫草,价格是五十块一只。这家的老人被医院宣布已无药可救。他们把老人接回家里,请了中医来看。中医的意见是提气,提气的药都是很贵的,人参和虫草。这家人就买了二十只虫草,每次两只,炖在汤里,给老人提气。桑吉的那一只,炖成了第八碗汤。那碗汤,老人没有喝完。他头一歪,嘴半张着,汤却慢慢从嘴角淌下来,顺着脖子流到了胸脯上。
这个桑吉不知道。
那时,他回到家里等通知。有一天,他突然要父亲带他上山去。他想看看真正长成了一株草的虫草是什么样子。
父亲笑了:“我只知道挖虫草时虫草的样子,我想没有人知道长成草的虫草是什么样子!”
桑吉不相信,但他问遍了全村的人,真的没有人认得出长成草的虫草是什么样子。
桑吉想,明年虫草季,他要留下一株虫草,做一个鲜明的记号,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眼,这样,自然就知道虫草后来长成什么样子了。他就带着这么一个想法回学校去了。
考试成绩下来了。
桑吉考出了这所学校办学以来最好的成绩,被自治州的重点中学录取了。
姐姐寄来了一张漂亮的明信片,预祝他高中时可以考到省城的中学。
后来,是毕业典礼。
父亲穿着干净的白衬衣,牵着马来接他。
桑吉去多布杰老师和娜姆老师那里告辞,还带上了父亲带来的新鲜乳酪。
多布杰老师把那包用新鲜的橐吾叶包裹着的乳酪塞到他手上:“作为这个学校最好的学生,你该去看看校长。他会高兴的。”
桑吉有点儿不情愿,但他还是去了校长家。
见到他,校长真的很高兴,拍着他的脑袋说:“有出息,有出息。我来这个地方还是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现在老了,要退休了。你考得这么好,我很高兴,很高兴。”
桑吉被感动了,把乳酪放在校长面前的茶几上,认认真真地对校长鞠了一躬。
他直起身来的时候,看到校长里屋的床上,他那患哮喘的妻子倚在床边,看着他们的孙子高高兴兴坐在床上,面前摊着一本百科全书。那孩子正伸手把一张纸从书上撕下来。孩子举起手中带着画片的纸,高兴地摇晃。
桑吉转身跑出了房间。
多布杰老师对桑吉说:“你要原谅他。”
桑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校长。
直到新学期开始,桑吉踏进新学校的图书室。他说:“我要借一套百科全书。”
图书管理员告诉他:“百科全书是工具书,不外借,但可以在图书室查阅。”
桑吉便在桌子前坐下来,等人把那厚重的书本放在他面前。
走出图书馆时,他说:“我明天还要来。”
晚上,他从学校的计算机房给多布杰老师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他在信里说:“我想念你。还有,我原谅校长了。”
注释:
[1]阿来,藏族,1959年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因出生、成长于边疆地带而关注边疆,表达边疆,研究边疆。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旧年血迹》《月光里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非虚构作品《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等。曾获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