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来[1]
上篇:2月21号
人近中年,在解决了和谁一起睡的问题后,尽快入睡成了困扰很多人的问题。经过长期摸索和多种比较,有的人找到了喝上两口小酒,借助酒精入眠的方法,比如我那早年间卖过肉所以总爱自称是操皮肉生意的朋友老刘。有人上床后习惯握着电视遥控器而不是枕边人的手,继而追随着剧情昏昏睡去,比如我的另一个据说在家说一不二的朋友罗大头。更有甚者,先要慢跑,而后喝牛奶,并且热水泡脚二十分钟,最后默念九九口诀表若干遍,准备工作甚是复杂但最终未必有效,搞不好还得加服安眠药,这个不幸的人就是我。
更为不幸的是,我的女儿在三个月大的时候被查出患有先天性脱发症,居然遗传自我满头浓发的老婆。结婚多年,我怎么也没想到天天与我同床共枕的老婆其实是个秃头。难怪我从来也没见过她洗头。
但是我那被欺骗的怒火很快被我救火般赶来的岳母源源不断的眼泪给浇灭了。我的岳母指着我岳父光亮可鉴的脑袋,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我,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更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关键是两口子要互相体谅,多看到对方的优点,如此这般,日子才能过好。言下之意,我老婆尽管先天没有头发,可后天条件不比我差,收入比我高,工作比我稳定,至于长相嘛,戴上假发还是很说得过去的。而我老婆这边,一改平日里强势的家长作风,变得温顺迁就起来,让我意外地找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平静下来后,我觉得自己的怨愤其实远没有我老婆估计的那么强烈,就算我岳父母不来道歉,我也会慢慢接受的,从来就是这样的。
好吧,日子还得往下过,上班下班,带着女儿寻医问药,每两周拖家带口回一次岳父母家,每个月和三个老朋友聚一次餐。此刻,老刘、罗大头、我,以及另一位身板有两个老刘那么宽的朋友袁胖子,就坐在我们常光顾的小饭店里,一瓶白酒的多半灌进了老刘的胃里,一桌饭菜的大部分进了袁胖子的肚子里,而这两个家伙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把盘子里最后几只虾仁扒拉到勺里并且送进嘴后,袁胖子终于放下了筷子,接过方才大家在说的失眠的话题。他说自己没戒烟以前睡前必定要抽上一两根烟,哪怕再困,这个程序也不能少,这之后才能带着满腔的烟草味踏实地睡去。就像国外的酒店一般会在床头柜内放一本《圣经》,待入住者沐浴清洁完,躺在床上翻上两页,和上帝接上头后方能安然入睡。
“算了吧,”罗大头白了他一眼,“我看你的习惯恐怕是睡前打一炮吧。”
从饭店出来,老刘执意邀大家再去喝点什么。我们都看出来他没喝好。方才罗大头阻止他再叫酒已经弄得他颇为不满,这会儿再反对,恐怕他要急眼。可通常的情况是,不喝大,老刘是不肯罢休的。在兴头上,谁要是拦着不让他喝大,他准跟谁急眼。所以,我们现在需要选择的是,让他马上就急还是晚些时候再急。
老刘抢先走下台阶,下了两步,转过身来问还站在饭店门口剔牙花子的大家,怎么样?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没有人接老刘的话。罗大头小声嘀咕,时间倒是还早,可老刘一喝就没个点儿,受不了。我不便反对,因为今天的聚会本来说好我埋单的,可老刘不仅自作主张地订了地方点了菜还悄悄把单埋了。而袁胖子不发表意见则是因为他真实的意见就是接着去吃。
“这会儿回去不也睡不着吗,”老刘讨好地朝各位媚笑着,“再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和老婆一起看电视?”
就在这时,老刘的手机响了。这个点儿,十有八九是约喝第二场的,你们信不信?袁胖子小声但很有把握并且也不无遗憾地嘀咕道。老刘掏出电话,笃悠悠地“喂”了一声,同时扫了我们这边一眼,眉眼间有了得意。看来他的下半夜有着落了,他不用指望我们啦。罗大头不失时机地递过话去,你要还有下一场,我们散啦。但见这边老刘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没荡漾开来,瞬间就眉头紧皱神情凝重起来。他请对方再重复一遍,自己听得不很清楚,同时扬起左手冲还在劝说他就此散了的罗大头很有力地一摆,就是十字路口绿灯转红灯时交警做的禁止通行的手势,然后边听电话边往路边走去。走出去有十来步,他好像迟疑了一下,忽然疾步走了起来。我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五短身材的老刘已经消失在街角拐弯处。
“他这是要干吗?”
“赶着去投胎。”说完袁胖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很为自己的回答得意。他笑得一抽一抽的,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了。你得原谅这个胖子,这几天他正在过节。平日里,老婆管得紧,出来吃顿饭都得连蒙带骗的,席间,还要不断接受老婆的遥控监督,旁边的人也要被作为证人连带骚扰。他老婆认定把她老公从家庭生活中拽出来的都是不好好过日子的。两天前,袁胖子的老婆随单位同事旅行去了,他就像是笼子里关久了放出来的鸟,满世界扑腾也表达不完他的喜悦之情。他决定要把这几天过出浓度来,以供今后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稀释了慢慢回味。
罗大头不搭理笑得停不下来的袁胖子,转向我,怎么弄?散了吧?罗大头和袁胖子是发小,不过这两个家伙遇到一起就掐,互不买账,当然主要是罗大头不买袁胖子的账。没有我和老刘,他们私下里极少联系,就算像今天这样凑在一起了,逮着机会,罗大头也不忘贬一下袁胖子,而后者大多数时候都欣然接受。
重新入座后,我们继续猜测老刘不辞而别的原因。之前我们在饭店门口站了五六分钟,不见老刘回来,袁胖子打过去的电话也都被拒接了。最后,只得给他发了条短信:不管发生了什么鸟事,望速回电,接着喝酒。袁胖子相信“酒”这个字可以把老刘的魂勾回来。老刘好酒,只要有酒喝,他不挑人,不挑地方,不挑酒,至于菜,他就更不挑了。只要酒杯在手,他的目光和筷子都很少落到菜上,经旁边人再三催促,他才象征性地夹上一筷子。因此大家都说老刘喝酒像我们吃菜,吃起菜来像我们喝酒。遥想当年,老刘为赴酒局不顾大雪路滑,途中摔裂了锁骨,依然忍痛喝完酒才去医院。老刘爱酒胜过一切,因而有关他的段子总是散发着酒精的味道。不过我提醒这位自认为抓住了老刘软肋的家伙,老刘扔下我们有可能就是去喝另一场酒。
然而,到底是怎样的一顿酒会让他走得如此的慌张?问题一提出,大家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前一阵,老刘的一个酒量很好的初中女同学隔三岔五和老刘泡在一起喝酒。当然,喝酒不是目的,她是来找老同学吐苦水的。她并不爱喝酒,酒量却深不见底,对她来说,边倾诉边喝酒就如我们边聊天边喝茶一样。因为确定老刘对自己没什么企图,所以她倾诉得很放心。也有可能是不甘心老刘怎么能对她没一点企图,所以倾诉起来没完没了。叫老刘苦恼的是,这个女人的老公同样是他的初中同学,因而这酒喝起来老刘分外谨慎。另外这个女人有口臭,老刘对我们说,那味道扑灭了他所有的欲望,使得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过分礼貌的距离。每次见面,老刘都会仔细判断风向,务必坐在上风口。后来,老刘厌倦了这种没有任何具体的性方面期待的男女关系,可又抹不开面子拒绝。老刘就是这么一个黏黏糊糊的人。再后来,老刘终于等到了来自女同学丈夫的警告,离我老婆远点,否则后果自负。当老刘把男同学的话转告给女同学时,女同学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他要是再跟躲债似的躲着自己,她就去死。老刘一下子就蒙了。
尽管当时我们一致认为后一种威胁是老刘杜撰出来的,然而现在想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那个女人真的出事了,也许明天本地的电视台和晚报上就会有报道。可是我们等不及了,我们现在就想知道。
“你们说一男一女老在一块儿喝酒,可能一点事情也没有吗?就算一开头没有,喝着喝着也会喝出状况的。”罗大头分析道,“老刘这个人,黏黏糊糊的,老是让女人觉得他有意思在里头。其实老刘也未必真的有什么想法,不过机会真要放在他面前,他也总归是个男人吧。”
要我说,老刘是男人没错,但若把酒和女人放在一起让他选择一样,他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酒是他的挚爱伴侣,而女人好比是他的下酒菜,就算摆在他面前,他也是难得才夹上一筷子。当然完全没有,这酒喝得就有些寒碜,容易让人心生伤感。
“老刘不是说那个女人的口臭让他吃不消吗。”
“什么口臭,喝了酒,老刘哪还闻得出香臭啊。”
老刘抢先走下台阶,下了两步,转过身来问还站在饭店门口剔牙花子的大家,怎么样?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
“这会儿回去不也睡不着吗,”老刘讨好地朝各位媚笑着,“再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和老婆一起看电视?”
就在这时,老刘的手机响了。这个点儿,十有八九是约喝第二场的,但会是谁呢?他隐隐有些担心,心里暗暗祈祷着千万别是那个要死要活的女同学。
可怕什么还就来什么,没错,就是那个女同学的电话。老刘不由地紧张起来,不过他还是佯装镇定地扫了大家一眼。电话那头的女同学直截了当地通知老刘,她已经开好房了,她给他30分钟,就30分钟,过期不候,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样的邀请完全出乎老刘的意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请对方再重复一遍,自己听得不很清楚,同时扬起左手冲还在说着什么的罗大头很有力地一摆,就是十字路口绿灯转红灯时交警做的禁止通行的手势,然后边听电话边往路边走去。走出去有十来步,他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是不是回去和大家打个招呼。可是怎么说呢,算了,干脆一走了之。
“停,停,”我打断了袁胖子的情景再现,“我还是觉得老刘接到的电话和他的女同学没有关系。我记得老刘在接电话之前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如果是那个女人或者她老公的电话,老刘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哪样的表情?”
“轻松,自然。真要是这个他躲还躲不及的女人打来的电话,我猜他菊花一紧,有可能都不敢接,就算接,也不会接得那么爽快。”
“那会是什么样的人和事能让老刘把老朋友扔下的?”罗大头问。
不等我回答,袁胖子抢先说道:“女人呗!”
会是老刘的女朋友吗?老刘有过两段婚姻,两任前妻都因为受不了和老刘的婚姻里还横亘着一位第三者——酒,选择了离婚。老刘目前有个女友,不过他始终不能让对方确信这会是他的最后一次婚姻,所以他们同居一年多了,还没结婚。难得的是,这个开出租车的女人尽管不赞成老刘喝酒,可每每老刘醉得没法收拾了,朋友一个电话,她就会尽快卸掉车上的乘客,然后像超人一样出现在老刘跟前。因此朋友们得出结论,老刘找这个肤色较黑,身材较胖,嗓门较粗的女人就是图个方便实用,至于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天知道。
说话间袁胖子已经把电话拨了过去。经常和老刘一起喝酒的朋友都有这个女人的电话号码,那相当于我们的常用便民号码。然而电话也被拒接了,袁胖子不甘心,用我的电话打过去,还是一样。我说,难不成老刘真的和她在一起?袁胖子补了一句,说不定已经干上了。
老刘抢先走下台阶,下了两步,转过身来问还站在饭店门口剔牙花子的大家,怎么样?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
“这会儿回去不也睡不着吗,”老刘讨好地朝各位媚笑着,“再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和老婆一起看电视?”
就在这时,老刘的手机响了。这个点儿,十有八九是约喝第二场的,但会是谁呢?他隐隐有些担心,心里暗暗祈祷着千万别是那个要死要活的女同学。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是他女朋友的,他松了一口气。
“喂——”。
“你在哪儿啊?亲爱的。”
“和朋友吃饭,刚吃完。”
“太好了,我这边也刚下了客人,我去接你吧。”“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呢?”
“可是我这边还没散呢,打算换个地方再喝。”
“喝酒什么时候不好喝啊,我让你吃更好吃的。”
“哦,你让我吃什么?”
“吃了不就知道了。”
老刘不由得兴奋起来,不过他还是佯装镇定地扫了大家一眼。电话那头又说了一句什么。老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请对方再重复一遍,自己听得不很清楚,同时扬起左手冲还在说着什么的罗大头很有力地一摆,就是十字路口绿灯转红灯时交警做的禁止通行的手势,然后边听电话边往路边走去。走出去有十来步,他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是不是回去和大家打个招呼。可是怎么说呢,算了,干脆一走了之。
得承认,袁胖子的模仿惟妙惟肖,虽然略显夸张,可角色和语气的转换自然,流畅,尤其是对话中女司机那种调情的意味。
“照你这么说,老刘是被约炮的电话拉走的?”罗大头接过袁胖子的话,脸却冲着我,“老刘和那个女人好了没有两年也有一年半了吧,都睡出老茧了,还会有这冲动?一个电话就能把他的魂勾走?不至于吧。”
“老茧?有意思,哪个部位会睡出老茧?你倒说说看。”
“一种说法,一种说法而已。你想什么呢。”罗大头对袁胖子的问题很是鄙夷。
袁胖子还是盯着问,你总归是有所指的吧,到底是哪个部位?
“行啦,你一定想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就是两个部位。”
“哪两个?”
“这个部位和那个部位。你自己想去吧,烦死啦。”
袁胖子叫的菜端了上来,是老板娘亲自上的菜。不等盘子放平稳,声称刚才只吃了七成饱的袁胖子已经举起了筷子。罗大头冷冷地斜眼打量着他,一副嫌弃的表情,嘴里嘟囔着,饿死鬼投胎。而袁胖子这边则吧唧着嘴发出很大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袁胖子就是为了让罗大头难受才故意做出这副吃相的。
袁胖子急吼吼的吃相连老板娘都有点看不过眼,暗中撇了下嘴,发现我在看她,她冲我做了个鬼脸。老板娘四十岁左右,以前老刘多次问过她年龄,反正每一次报出来的数字都不大一样,反正白天和晚上看上去能差个五六岁。生意不忙的时候她会过来陪我们喝一杯,顺便开几句玩笑。陪酒和开玩笑是老板娘附赠给熟客的服务。而玩笑主要是针对老刘的,老刘似乎很享受被老板娘的言语蹂躏。依我看,罗大头其实也很期待被老板娘蹂躏,只是碍于主角老刘在,他没有这个机会。老板娘应该是有点酒量的,酒量好的女人容易赢得老刘的好感。他表达好感的方式就是经常带朋友去捧场。
今天老板娘头上盘了一个发髻,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乌黑蓬松,像一朵就要盛开的芍药花,也像一只鸟巢。我不由多看了两眼。老板娘平常喜欢戴帽子,我老婆也是,但她的帽子比我老婆多,每次看到她好像戴的都不同。我从来没想到她竟然有如此浓密的一头长发。可是,它们是真的吗?
罗大头忽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问我,老板娘到底有没有老公?怎么从来都没露过面。
“不知道,这个要问老刘,如果连老刘都不知道,那就是老板娘不想让别人知道。”
罗大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始终用眼角的余光在关注着老板娘。罗大头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看得上和看不上的人,他都习惯不用正眼看对方。前一种人是他没勇气正视,对后者,他是要表明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就像对袁胖子,明明是在和他说话,却总是把头偏向一边。我猜罗大头在家也是这么对老婆的。另外,他愤世嫉俗,看不惯一切,整天阴沉着个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朋友聚餐无一例外要迟到,迟到是为了表示他不是这次饭局的组织者,而且还早退,早退当然是为了不埋单。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但我们还是朋友,因为在我不喜欢他之前已经是朋友了。
我的心思也在老板娘身上,只不过集中盘桓在老板娘头顶。我的目光追随着老板娘忙碌的身影,越过一桌桌客人的头顶,执拗地落在老板娘的发髻上。那只形迹可疑的鸟巢随着她走路的节奏微微颤动着,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再这么颤动下去里面也许会飞出鸟儿来。
忙前忙后的老板娘抬头间撞上了我热切的目光,我慌忙转向别处。罗大头一定以为老板娘是在看他,比我更慌乱地低下了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抓起桌上的筷子敲了一下桌沿,故作恼火地说,这个老刘,到底去哪儿了,真是见了鬼了。
我们的注意力重又回到老刘身上。罗大头说,老刘离开得慌里慌张的,一定是有突发情况,而他连电话都不接,那就是在处理突发情况,不方便接。会不会是老刘父母那儿有什么急事,身体出状况了,我记得老爷子好像血压一直偏高,或者——,哎,是不是他妈终于把钱丢了。罗大头两眼发光,就像迷路者猛然间发现了一个通道。
老刘的母亲出门总是恨不能把一家一当都带在身边,哪怕去菜场买个小菜也是携带着家里的票据证件金银细软。老刘早就预言过这样带进带出的,总有一天非丢了不可。
“会吗?真要这样,那老太太都没法活了。”
老板娘快步来到我们桌,直接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搭着我的椅背,俯身问我,要加点什么吗?我能感觉到罗大头有些失落,一向面面俱到的老板娘竟然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随口要了两瓶啤酒,让她随便再加个凉菜。因为挨得很近,我闻到老板娘身上有很浓的酒气,应该是陪别桌的客人喝的。还有,她的头发黑得发亮,发丝看起来又粗又硬。
老板娘走后,罗大头问我,你刚才盯着老板娘在看什么?
“我在看老板娘的头发,你看她的发髻像不像个鸟窝?”
罗大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什么鸟窝,我看就是个鸡窝。
“什么?”袁胖子正在和砂锅里的一只鸡搏斗,抽空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窝?”
一顿饭吃下来,袁胖子基本是筷不离手的,当他在咀嚼的间隙需要发表意见时,那沾着菜汁和口水的筷子总是指东指西的。不巧的是,这次一滴汤汁刚好甩在我的袖子上。不等我说话,罗大头发作了,你他妈的能不能把筷子放下了再说。
袁胖子没有理会,继续说,这家的鸡不错,很鲜,很嫩,应该是一只处女鸡,你们尝尝,尝尝。也就是嘴上客气,他下筷子的速度一点没减。
“去你妈的,吃个鸡都能想到处女,有病。”
罗大头脸色难看。他也不是听不得“处女”这个词,而是听不得袁胖子跟他提。你不知道,罗大头的老婆最早是袁胖子的女朋友,不知怎么地,大家一起玩着玩着成了罗大头的女朋友。不过据袁胖子说,这个女人的第一次是给了他的,这也成了罗大头心头永远的伤痛。因而我们都认为袁胖子是罗大头不愿意面对的那么一个存在,也是罗大头斜眼看他不给他好脸色的原因。
“哎呀,处女鸡就是好吃啊!大头,来,尝尝嘛。”
袁胖子的声音提得没必要的高,要在平常,袁胖子如果在言语上占到便宜后,一般会迅速地放低姿态,就像为防同伴攻击而腹部朝上以示臣服的狗狗,今天他格外放松,有点人来疯。
罗大头的脸完全拉了下来,僵硬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服务员送啤酒过来的时候刚好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拿起电话不由分说地先骂了句粗话,然后才恶狠狠地问,什么事,快说。服务员一边帮我们起瓶盖一边胆怯地偷瞄着罗大头。只见他满脸的不耐烦,听了没几句就打断道,什么破事,等我回去再说,而后生生地挂断了电话。看架势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当老公当得如此霸气真叫我羡慕,同时,我也觉得有些过分。我想电话那头罗大头的老婆一定不知道,此时她的身份是袁胖子的前女友,罗大头的火气是针对夺走了他老婆初夜的袁胖子的。
挂断电话后罗大头还有没表达完的怒气,他把电话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袁胖子刚夹起的一只鸡腿掉回了汤里,溅了他一手汤水,他颇为不满地看着罗大头。邻桌的客人不清楚这边发生了什么,有点被吓着了。
“看我干吗,吃啊,多吃点,好好补补,过两天你老婆就回来了,你又得卖苦力了,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到哪天算是个头啊,我真替你难过。”
两年前,本不打算要孩子的袁胖子夫妇经不住双方父母的叨叨,决定给四个老人生个第三代,随即他和老婆投身于一场声势浩大的造人运动中。他们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要是男孩就叫袁丁克,女孩的话叫袁丁珂,以纪念他们丁克家庭的理想。真没见过这样大张旗鼓的两口子,满世界地宣布准备要孩子了。为此,袁胖子戒了烟戒了酒戒了去路边烧烤摊吃地沟油的嗜好,谁要是硬逼他喝酒,他就拿出手机让对方看他老婆的排卵期。老刘说得好,这手机里存的哪是排卵期,分明是房事期嘛。
后来袁胖子两口子一定后悔死了当初的高调,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老婆的肚子,继而他的功能也连带受到质疑,他们倍感压力。但风声已经散出去了,只能加班加点,硬着头皮上。就在上个礼拜,袁胖子还在电话里跟我抱怨,床上那点事已经变得越来越无趣,如今老婆的排卵期已经变成了他的服刑期。同时他也怀疑老婆一直怀不上是暗中做了手脚,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而只是为了骗他像个苦力一样没完没了地干下去,干下去。
罗大头和袁胖子互相瞪着对方,梗着脖子,如两只斗鸡。他们就这么瞪着,既没有其他动作也不说话,他们是在等我打圆场吗?每回聚在一起这两个人都要来这么一出,毫无新意,我心里一阵厌烦,起身径直往洗手间去。
经过收银台时,里面正在算账的老板娘喊住我,问,大头和胖子这俩人在干吗?我说在玩谁是木头人的游戏。是吗?看样子像是在斗气嘛。那老刘呢?他去哪儿了?晚饭的时候你们总共只喝了一瓶,他怎么就走了呢?他最近是不是在谈恋爱?
我耐心地一一作答的同时,变换角度观察着老板娘的发髻,越看越觉得这团乌黑是个假象。我探究的表情让老板娘暂时放下了她的问题,说,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
老板娘看着我,突然脸一红,说,反正是不对劲,刚才我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你说呢?”
“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算了。”
“不行,你得说。”
我已经走到洗手间门口,老板娘小碎步追过来,在我的身后问,到底是为什么?我闪身进入洗手间,并且锁上了门,动作迅捷得让我自己都有些意外,恍惚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在躲避追杀的人。听不到我的回答,她竟然敲了两下门,顶真地说,我最讨厌话说了一半不说的人,说完又用力敲了几下。
我摆好架势准备小便,猛然间,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一个激灵,差一点尿在脚背上。我闭着眼,却完全集中不到眼前这件事上。我悉心捕捉着外面的动静,老板娘应该是走开了,可我总觉得她还在门外,说不定下一秒钟她会破门而入。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的一个女孩十分不满地狠狠白了我一眼,我待在里面的时间是够长的。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敲门声,我想好了,出去后就把单埋了,顺便问一下老板娘头上那只鸟窝的真伪,然后像老刘一样不打招呼地一走了之。老刘不接电话总归是有他的原因的,我们在这里瞎猜是吃饱了撑的,而且我也不想看罗大头和袁胖子在那里较劲。更重要的是,今天到家无论如何我都要央求老婆把假发套拿下来,让我看看她的本真面目。
没想到的是,老板娘竟然在我们那桌坐着,架着二郎腿,和刚才还在互掐的两位谈笑风生。他们三人每人夹着一支香烟,袅袅烟雾下的三张脸一团和气。而且桌上多了一瓶白酒,打开了,平均地分在四个杯子里。四只杯子一并排摆在那里,正等待被认领。
“来,坐下,喝酒。”
我问袁胖子,你不是正在封山育林吗?怎么,开戒啦?
“快,快,别啰唆,就等你了。”罗大头拉开他身边的凳子招呼我坐下,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真是看不懂了。我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而老板娘也不说话,只是含笑带羞地看着我。
“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在里面干吗啊?”罗大头半真半假地问道。
“你说在那种地方能干吗。”
“能干好多事呢,是不是,老板娘?”
老板娘不置可否,依然笑吟吟地看着我。
“是不是老板娘的鸟窝让你有冲动了?”
“什么意思?”
“我刚才还在跟老板娘说,你一直盯她的鸟窝,看了又看,大概是想把你的鸟放到她的鸟窝里。”
说完他和袁胖子一阵狂笑,快活极了,好像真的看见老板娘的鸟窝里有只探头探脑的鸟。老板娘佯装愠怒地骂了一声,十三点,还用拳头捶了罗大头的胳膊一记,这下罗大头更快活了。平日里有老刘在,老板娘再怎么开玩笑,罗大头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有时候玩笑开过头了,他那副反三俗的表情真是扫大家兴。喝酒也是,坚决只喝二两,谁要是给他倒多了,他必定要倒给旁边的人。今天总算轮到他当主角了,一旦放开来,那副嘴脸简直俗不可耐。
“你们这些鸟人的思想真肮脏。”我还是没有坐下,倒也不是生气,不管怎样,这是我听到过的无趣的罗大头最有趣的一个玩笑,问题是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坐下去,更不想再喝酒了。
老板娘清了清嗓子,很有兴致地建议,反正现在店里客人也不多,我们来讲笑话吧,轮着说哦,我先来,是个老笑话,不知你们听过没有。不过,你能不能先坐下来?老板娘作势要起来拉我,我只得坐了下来。
上山下乡的时候,有一天知青们集体到河里捞鱼。一个女知青摸着摸着摸到一个男知青的鸡鸡,激动地喊了起来,我摸到一条鱼了!男知青涨红了脸,小声说,那,那是我的……女的一听不乐意了,说,什么你的,谁摸着是谁的。
轮到我讲时,我故意讲了一个和头发有关的,想借此看看老板娘的反应。
有个男人只有三根头发,所以平日里特别仔细,一天,他到一家美发店准备要做个造型。
设计师问,请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发型呢?
顾客说,我没什么意见,你拿主意好了。
设计师说,那我帮你绑个麻花辫吧,很时尚的。
结果设计师在绑辫子的过程中不小心弄掉了一根头发。设计师说,先生,先生,有一根头发掉了,怎么办呢?
顾客说,哦,不要紧。那请你帮我梳个中分的发型好了。
结果设计师在梳头发的过程中又弄掉了一根头发。
设计师说,先生,真不好意思,又不小心弄掉您一根头发……
顾客叹了口气,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呐,现在我只能披头散发了。
和老板娘的段子一比,我这个寡淡得几乎没引起什么反响,只有老板娘出于礼貌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各自都讲过一个段子后,差不多半杯酒下肚了,罗大头喝得更多一点。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喝酒的,显然他打定主意要给老板娘留个豪爽的印象。同时这家伙也逐渐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说话越来越露骨放肆,而且所有的话语都是指向老板娘的。连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吝的老板娘都有点吃不消了,连骂了他几遍十三点。于是罗大头索性十三点起来,仗着酒劲一再盯着老板娘问她和老刘是不是有一腿。被问急了,老板娘反问,不管我是不是和他有一腿,听你的意思,你是想和我有一腿。
这话有些不好接,罗大头迟疑间,袁胖子已经替他回答了,那还用说,我们都有这想法,是不是?他朝我和罗大头分别递了个眼色,不承想罗大头竟然赞许地甚至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袁胖子一般要等吃到八分饱才会对女人有兴趣,十分饱也不行,那会儿困劲就上来了,现在刚好。他一边用餐巾纸揩着手上的油,一边说,老板娘要同意的话,我们就排队等你叫号了。怎么样,你考虑考虑。
老板娘沉吟了一下,说,行啊,就从他开始好了,她伸手一指我,谁怕谁啊。老板娘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凭什么是他?”罗大头还不愿意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既然你这么急,就从你开始好了,我看也别找地方了,就在这儿吧,就现在,怎么样?”
“在这儿?”罗大头环顾了一圈店堂,用眼神向老板娘示意还有好几桌客人呢。
“怎么,不敢了?那这样吧,楼上的包厢我去打招呼,你把大堂的这几桌的单埋了,我来清场。这样总可以了吧?”
罗大头愣了一下,端起酒杯,一仰脖把杯中剩余的酒灌了下去,然后嘭地站起来,充血的双眼挑衅地逼视着老板娘,足有半分钟。老板娘迎着他的目光,不仅毫不示弱,而且还在颇为戏谑地笑着,一副你敢放马过来老娘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这也许是罗大头这一辈子最为难也是最有挑战性的一次抉择,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就快要滴出血泪来了,颇具悲壮意味。突然,罗大头就一屁股坐了下来,颓然地摇了摇头,抱拳冲老板娘拱了拱,败给你了,你厉害。
“还有你们两个,怎么说?”老板娘眉头一挑,用下巴分别指了指我和袁胖子,见我俩缩头缩脑的,她倒也没有得势不饶人,只是总结性地说了一句,没这个胆,就别起这种哄。
下篇:4月27号
接到罗大头让我去他家吃饭的电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认识这么多年,我只吃过他两顿饭,一次是他结婚,另一次是他儿子出生,都不是白吃的饭。他在电话里说有事情想和我谈,我没有多问,以我对他的了解,能在电话里说清楚的,他绝不愿意再搭上一顿饭。罗大头电话里略显生硬的语气让我有些紧张,我不确定他要和我谈的是否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着的。
在我和罗大头做同学的时候,我们并不是朋友,也看不到做朋友的可能性。他是系里的活跃分子,在他忙着竞选团干部忙着入党的时候,我正昏天黑地地谈着一场无望的恋爱。大学四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集点。后来我们应聘进了同一家工厂,被分配在同一间宿舍,不同的是,他是本地人,我是外地人。当他周末回家时,我一般就蒙头睡大觉,饿了随便吃一点糊弄一下。如果他周末不回去,袁胖子就来了。袁胖子那会儿没现在胖,给我的印象是,开朗,友善。他看看我桌上吃完没扔的快餐盒,还有我床底下整箱的方便面,立刻热情地邀我下个周末去他家吃饭。罗大头也在一旁用主人的口吻劝我答应。推了几次,后来我还是去了。从袁妈妈准备的饭菜来看,袁胖子的邀请是真诚的。那会儿罗大头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所以当时我总觉得,倘若他母亲健在,他也会主动请我去他家的。这么一想,袁胖子的邀请也等同于罗大头的邀请,反正这两个朋友算是交下了。
满打满算,罗大头和我也只做了半年的室友,他嫌宿舍条件差,回家住了。工厂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结束后,罗大头在他某个亲戚的关照下,和进入一线车间实习的我们分道扬镳,去了变电所。谁都知道那是个好地方,工作清闲,环境整洁,每天上班要做的工作就是抄抄仪表上的数据。懒得抄的时候,就依据上一班的数据造一串出来,一般大差不差的。虽然羡慕,但我不妒忌,谁让人家有关系呢。
实际上,罗大头在变电所待的时间也不长,在后来的两年里,每隔几个月,他就换个部门。那时我才明白,领导这是在锻炼他,让他熟悉厂里的各个生产环节,日后委以重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厂里的人都在猜测罗大头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开始他们还来问我,我哪会知道。那时候我已经很少能见到他,就算见到,那张意满志得的脸也让我不想多说话。倒是袁胖子偶尔还会和我联系,一如既往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吃饭。
眼看着罗大头平步青云,仅仅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升到了办公室主任,就在大家议论他会不会成为这个万人大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厂长时,再有半年就要退休的老厂长出事了。有人说是厂长老婆举报其在外面有人,然后查出他还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有人说是单位的一个副厂长先举报他有经济问题,而后牵出了若干个女人。经济问题难免不和生活作风问题扯上关系,去搞清楚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在我看来没什么必要。
作为厂长的红人,罗大头连带被查了大半年,虽然没有大问题,然而跟斗是摔定了,还沾了一身的泥土,从此没有站起来。为了安慰失意的罗大头,袁胖子张罗了一桌饭,七七八八喊了很多人,那回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刘。
老刘是袁胖子的远房亲戚,年龄比我们都大得多,可论辈分是后者的表弟。他当时已经结过两次婚,离了一次,还在起早摸黑地卖肉,不过已经开始筹划做冷冻生意了。他和两任前妻的关系都很奇特,与第一任离婚后还合伙做着生意,第二任一点也不介意,三个人经常会在一起探讨生意经。
席间,罗大头反复感叹,还是在朋友中间最温暖,什么名啊利啊,都是假的,都是阴谋,他算是看透了。感叹完了他提议,以后我们经常聚,好吗?对于一个正在走霉运的人的恳求,你怎么好意思拒绝呢?第二个月,刚好我、老刘、袁胖子和罗大头四个有空,就又聚了一次,这个传统就此保持了下来。这一保持就是六年。
我寻思去罗大头家吃饭是不是带点东西,他的饭可不是能随便白吃的。我这个人的做人原则是尽量不麻烦别人,不占别人便宜,也不希望被麻烦。要是谁无意间占了我便宜,我嘴上不说,心里会不爽。如果对方是有意占我便宜,那我会耿耿于怀很久。反过来,假使我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我也会不安,并且一定要找机会做点什么来平衡。
是罗大头的老婆夏梅给我开的门。她把拖鞋端端正正摆在我脚跟前,弯腰的时候,她那根长辫子的辫梢扫到了拖鞋,让我觉得脚底一痒。她顺手接过我手中的袋子,放在鞋柜旁。她接得那么自然,仿佛我是她下班回家的老公,而后她就迅速消失在厨房里。
罗大头佝着背从卫生间出来,腋下夹着报纸,他缓慢地几乎是蹒跚着走到沙发边。
“你这是怎么啦?”
罗大头暂时还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他手撑着单人沙发的扶手,一点一点放下他的身段。之前他似乎还暗中运了下气,即使这样,在半个屁股落到实处时,他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他终于把涣散无力的目光聚焦到我脸上时,已经是五分钟之后的事了。
“痔疮发了,昨天贪嘴吃多了辣椒,今天给我颜色看了。”他侧着半边身子,面色黯淡,话中有话地说,“人呐,还是不能由着性子来,特别是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学会节制,否则身体早晚会给你颜色看的。”
“咦,她怎么没给你泡茶?”说着他冲厨房方向喊了一声,“夏梅——,泡茶。”
话音未落,夏梅就端着两杯茶出来了。她既没说客套话,也没正眼看我们,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后,返身回了厨房。我注意到她的手是湿的,手背上沾着一片鱼鳞。
杯中的茶叶完全舒展开来了,汤色也泡出来了,看起来泡了有一会儿了,就等着罗大头这一嗓子了。我喝了一口,没错,茶泡好有一会儿了,杯口隐隐还有股鱼腥味。
喝了一口茶后,罗大头说,你应该知道我请你来我家是因为什么。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手边有着忙不完的事,和我谈完话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等着他去处理,让我想起当办公室主任时的他,如果他能把屁股放平整了就更像了。我差不多知道他要谈什么,早在两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一场谈话。只是没料到罗大头会如此伤心,连下头都在滴血。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以后的聚餐,我恐怕要退出了,我这一退出,这个小圈子恐怕也就解散了。
“真是没想到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背后给我来这一手。”他停顿了一会儿,费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也就是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半个屁股上,这下他必须拧着身子才能看到我的脸。我两个胳膊肘撑在大腿上,头埋在胸前,开始接受他的谴责和审判。
“当你这么做的时候,你想过我们是朋友吗?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吗?或者之后内心就没有过挣扎吗?”
我知道他在看我,等待我的反应,所以我点了点头。同时我也在心里回答,怎么没有不安,怎么会不挣扎呢,可这不能怪我一个人。这种事,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罗大头陡然提高了音量,“为什么?”
这可不好回答,对我来说,肯定不是蓄意要给他戴绿帽子的。一开始,只是两个在各自家庭中憋屈地隐忍着的人碰巧凑到一起,互相舔舐着对方的伤口,给予慰藉。夏梅不是那种能吸引男人目光的女人,相貌平平,胸脯平平,走在大街上,这样的女人我看在眼里就像没看见一样。但三年前,我还是在大街上一眼把她认了出来。因为她是熟人的老婆,常年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就是当年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那样式的大辫子,这样的辫子如今已经极少能见到了。
那天夏梅一改平日里的矜持少言,站在路边,含着泪语速很快地数落了半天罗大头的不是。她刚在家里和罗大头大吵过一架,互相说了很多难听话,罗大头甚至动了手。委屈让一个女人不顾形象地当街抽泣起来,我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给她递纸巾。淤积了多年的怨愤肯定不是一次能发泄完的,另外,我也有满肚子的委屈要说,只是夏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没给我机会,所以临分手时我试着又约了个时间,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坦白地说,当时我已经有预感我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
可真发生了我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一点也不像我和夏梅之间会发生的事。且不说我,无论如何夏梅是个正经人,端庄、少言,是我见过话最少的女人。就算做那事也不出声,闭着眼,咬紧牙关,面露痛苦之色,像是个被严刑拷打也不屈服的共产党人。到现在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很难受。但是怎么会难受呢。
“而且还不是一次。”罗大头继续控诉道,音量明显地往下调了,还伴随着一声叹息,显得痛心疾首。
其实夏梅认为有这么一次就足以抵消掉多年来对罗大头的怨恨,而且还有盈余可以让她继续隐忍下去,可我认为至少需要两次才能平衡我老婆一家人蓄意欺骗我带来的愤怒,最终夏梅妥协了。我在想,是不是这多出来的一次让她不平衡了,因此她向罗大头坦白了。
罗大头又在费劲地调整坐姿,这一次大概没控制好动作的幅度,只听得一声呻吟,之后是粗重的呼吸声。我在心里默默背着九九口诀表,就像我睡不着时做的那样。我和他一起在等待这一阵疼痛的过去。我第二遍背到八八六十四时,他说,你这么做,不厚道啊。
我觉得罗大头措辞还是挺客气的。这么看来,他应该是知道有些日子了,他已经用时间消化掉了不少怒气。即使这样,他这样说还是过于温和客气了。
“别低着头不说话啊。”
他是在等我开口忏悔吗?我抬起头,对面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没有打开,只有右下角的待机电源亮着一个红点。我嘴唇动了几下,还是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厨房里传出“刺啦”一声菜下热油锅的声音,然后是锅铲快速翻炒的声音,听动静像是爆炒螺蛳。眼下已经过了吃螺蛳最好的季节。俗话说,清明螺,赛似鹅。清明之后,螺蛳开始产子,肉就不那么肥美了。不过螺蛳有清热、利水的功效,对痔疮患者有益。原来这螺蛳是烧给这家痔疮发作的男主人的。
“好吧,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今天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你摊开来说,还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也不是有意要坏我的名声,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挑拨你说的吧?”
我慢慢把脸转向右手边,我不明白这个头戴绿帽子的男人在说什么。罗大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好像突然自己就把自己给开导通了。
“我猜也猜出来了,一定是那个死胖子,是吧?”他还是在等待着我的反应。我更听不懂了,怎么扯到袁胖子了,但好像又有点明白了。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我没有马上否认在罗大头看来就是默认。他继续说,我给他打电话,这家伙竟然不承认,发誓赌咒说这事要是他讲出来的就让他生出来的儿子没屁眼,我看他根本就生不出来。
“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这一笔翻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不说了,不说了。对了,老刘那儿你们最近有联系吗?”
对于那晚的去向,老刘一直也没给我们个说法。打他的电话,他总是说电话里讲不清,等见面了说。可事实上两个多月过去了,他老是以没时间为由往后推聚餐的时间。连从不主动张罗饭局的罗大头都按捺不住了,他说,老刘,你忙个屁,你的生意又不用你管,你不就是个闲人吗?
老刘的确是个闲人。虽说他现在和第一任前妻共同做着冷冻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人却越来越闲。真正在忙活的是他的前妻和她的现任老公,老刘早就退到了后台,坐吃年终分红。据我所知,老刘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白天窝在家里喝茶醒酒,晚上出来找人喝酒,这一喝有时候就连轴喝到天亮了,第二天再用一个白天来醒酒。他说自己吐出来的痰的酒精含量比啤酒的度数都高。
罗大头建议我们去老刘家堵他一次,刚刚消除掉的误会让他有些激动。这个点儿,他指指墙上的钟,他应该还没开喝,我们立刻出门,再晚了就不好说了。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那个意外解决掉的误会上,究竟我在背后说了什么有损于他名誉的话呢。我承认,以前自己的确和同事议论过他,一个如鱼得水的人难免遭人嫉恨。自从和夏梅有关系后,出于对罗大头的歉意,对他再有不满我都放在心里。那么他到底指的是哪件事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罗大头已经站了起来,手托着腰部,招呼我,别愣着了,走吧。夏梅从厨房探出上半身,不在家吃啦,我都做上了。罗大头一摆手,不容置疑道,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你那个不要紧吗?”
“没事的,走慢一点就好了。”
一路上,罗大头对那晚没有埋单后悔莫及,他悻悻地说老板娘是吃准他会退缩才那样说的,他真要把单埋了,那最后告饶的就该是她了。可我不认同他的假设,以我对罗大头的了解,身边的朋友没有谁白吃过他的饭,就像今天,我离他家饭桌足够近了,饭菜的香味都闻到了,末了还是没吃到,更别说给不相干的人埋单了。就算他真埋了,老板娘也未必会退却。但凡他罗大头真敢把裤子脱下来,老板娘绝对当仁不让地迎上去。她是个厉害的角色。
出租车司机不断从后视镜打量后排坐姿怪异的罗大头,完了再看看坐在副驾的我,“埋单”“老板娘”“脱裤子”这些字眼一定让他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暗暗串联着其中的情节。
傍晚六点,老城区内没有不拥堵的机动车道。在征得我们同意之后,司机绕进了一条小街,尽管会绕一点儿远路,路窄,也开不快,可走起来还算顺畅。快到老刘家时,一辆从后面蹿上来的电动车差一点剐到了我这一侧的车门,司机一个急刹车,与此同时,后排一声惨叫。
车子开不进老刘家的那条小巷,只能停在巷口。罗大头咧着嘴艰难地跨出车门后,示意我赶紧看一眼他的屁股。天哪,血迹斑斑。我劝他把衬衣脱下来系在腰间,他说,难不成我只穿个汗背心?
往里大概还要走两百来米才到老刘家,虽然罗大头已经在尽力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了,可在我看来,他还是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鸭子。在这样的季节里,一个把衬衣系在腰间只穿个背心的人,就算走路正常,本身已经足够奇怪的了。
对于我们的突然来访,老刘似乎并不太意外,他苦笑着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像讨债鬼一样。
进门后,罗大头直接进了卫生间,当务之急是要处理他鲜血淋漓的下半身。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探出脑袋,问老刘,你这里有卫生巾吗?
“卫生巾?你要卫生巾干吗?怎么,你来例假了?”
听完我的解释,老刘给罗大头拿来了一条长裤和一条内裤,他对卫生间里的罗大头说,卫生巾没有,创可贴可以吗?罗大头哭笑不得地说,可以是可以,但要那种加长加宽加厚版的。
等我去街上的小超市买回卫生巾,老刘和罗大头已经隔着卫生间的门商量定了,等后者内裤上贴好卫生巾就一起去吃饭。袁胖子那边也电话通知过了,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在去饭馆的路上了。
老刘和罗大头身高差了近十公分,老刘的裤子穿在后者身上短了一截,像时下流行的八分裤。我担心罗大头再央求我去替他买条裤子,我想,即使他提出了,我也能做到断然拒绝。
推开203包厢的门,里面烟雾腾腾的。袁胖子背对房门坐着,见我们进来,猛吸了一口指间的烟,掐掉,起身和我们打招呼。
“你又抽上了?”老刘问。
“解禁了。妈的,我老婆怀上了。”
“那你今天可以喝酒喽,太好了!”老刘只顾着高兴今晚多了一个酒友,完全没意识到袁胖子是用“我老婆流产了”的口气愤愤地说的。
罗大头拉开老刘边上的椅子,并且往老刘那边挪了挪,尽可能离袁胖子远一些。老刘点菜的时候,我们齐刷刷地看着他,等他赶紧点完菜,好老老实实地交代那晚的去向。
老刘慢条斯理地报着菜名,间或关照一下服务员,叮嘱厨师这个起锅淋点麻油,那个需小火慢蒸。他点菜通常不看菜单,几道店里的招牌菜,再随口即兴点几道时令菜,后厨若是做不出来,说一声,他也不生气,再换一个。
老刘知道大家在等着什么,但他似乎还没做好回答的准备。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突然想起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扔给对面的袁胖子,并且把烟盒分别往左右两旁让了让,问我和袁大头抽不抽。四个人都抽上之后,他好像没什么多余的事可做了,他咂了咂嘴,说,想来想去,还是和你们说实话,大家都是弟兄,说给你们听,你们不要往外说就好了。
老刘抢先走下台阶,下了两步,转过身来问还站在饭店门口剔牙花子的大家,怎么样?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
“这会儿回去不也睡不着吗,”老刘讨好地朝各位媚笑着,“再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和老婆一起看电视?”
就在这时,老刘的手机响了。这个点儿,十有八九是约喝第二场的,但会是谁呢?老刘掏出电话,看了一眼号码,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本地的。他隐隐有些担心,心里暗暗祈祷着千万别是那个要死要活的女同学。
接通后,是个男声,先确认了一下老刘的名字,然后自我介绍是公园路派出所的。老刘不由地紧张起来,不过他还是佯装镇定地扫了大家一眼。电话那头紧接着又报了老刘父亲的名字,询问是否是父子关系。这下老刘更紧张了。罗大头不失时机地递过话去,你要还有下一场,我们散啦。
电话里的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让老刘立刻去派出所一趟,他家老爷子在他们那里,因为嫖娼被抓了。老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请对方再重复一遍,自己听得不很清楚,同时扬起左手冲还在说着什么的罗大头很有力地一摆,就是十字路口绿灯转红灯时交警做的禁止通行的手势,然后边听电话边往路边走去。走出去有十来步,他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是不是回去和大家打个招呼。可是怎么说呢,算了,干脆一走了之。
简而言之,2月21日晚,正试图说服我们换个地方再喝的老刘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他去领其年逾八旬因嫖娼被抓的老父亲。
对于他家的老爷子,老刘真是满腹牢骚。他小的时候,父亲远在宁夏工作,每两年回家探亲一次,与其说是回来看他们母子的,不如说是回来播种的。因为每次他离开不久后,母亲就怀孕了,趟趟都不落空。十年里,老刘的母亲马不停蹄地生了五个孩子,而后叫苦连天地把孩子们拉扯大。
几杯酒下肚,陈年往事涌上心头,老刘慨叹了一句,我这大半辈子,过得苦啊。
老刘不是家里的长子,他上面还有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哥哥,因此他虽然是老二,还是被家里当作老大。长子就得负起长子的责任,家里没钱的时候,他放弃了学业去赚钱,等他有钱了,家里摆不平的事都由他花钱摆平。如今他想穿了,钱是挣不完的,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烦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以后他要过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了。老刘的生活中心当然就是酒了。
可是家里的老爷子不让人省心啊。好不容易,父亲后来从宁夏调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了,可让一家人觉得他还不如不回来。父亲每天除了上班和睡觉,剩下的时间不是找人打牌,就是找老婆孩子的茬,弄得家里每个人都躲着他。五十来岁的时候,还搞过一次婚外恋,和母亲鸡飞狗跳地闹腾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近几年,安分了不少,依稀有了想和老婆老来伴的意思。但老刘的母亲已经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了,每天烧香念经,皈依了佛门,若不是放心不下脑子拎不清的大儿子,早就出家了。
我们安慰老刘,老爷子这把年纪还能硬起来,说明身体不错,哪怕没有真正硬起来,还时不常能在意念里勃起,也实属不易了,做子女的应该高兴才对。我们还想顺便了解了一下这个行业里时下老年组的市场行情,被老刘骂了回去。
你们这帮家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们家老爷子,你们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老刘想起来还没有祝贺袁胖子。他提议大家一起敬袁胖子一杯,完了又单独敬了一杯。叫第二瓶酒的时候,他看了一下我们的脸色,重点是看罗大头的脸色。每次叫酒,不管是不是老刘埋单,都会遭到罗大头的反对。
眼下罗大头管不了这么多,屁股和卫生巾之间的那团息肉让他心神不宁。他身体前倾,胳膊撑着桌子,好使其尽可能多分担一点屁股所承受的重量。灯光下,他鼻翼两侧的法令线异常深刻,使得那张脸看起来阴郁,刻薄,憔悴。他不时端起面前的菊花茶喝上两口,大概是希望这败火的茶水能让那团来势汹汹的息肉安静一点。
老刘再一次建议我们敬一下袁胖子那颗成功着床的精子。它肩负着众多前仆后继的精子们的遗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颗游了两年多才游到目的地的精子,劳苦功高。这一次罗大头没有勉强自己端起茶杯,他把脸偏向一边,紧抿着嘴,一副坚决要把自己置身于这个欢乐的小群体之外的架势。他让大家觉得我们的寻欢作乐是对一个正在承受痔疮之苦者的冒犯。也许我们也该敬他的痔疮一杯。但在这之前,我觉得刘老爷子该先领受我们的敬意。
袁胖子今晚喝得猛,举杯频繁了菜就吃得少了。他已经喝到了临界点,还在喝,话也多,他大着舌头说,老婆怀孕后除了禁止他在家抽烟,其他诸多禁忌全部解除,他甚至可以在家小酌上两杯。他昨晚壮着胆子试了一下,老婆只是撇了下嘴,什么也没说。
“一个男人做什么都要看老婆脸色,活得这么窝囊,你说他要老婆干吗?”罗大头自言自语道,他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菊花茶上,因而这些话更像是对那杯菊花茶说的。
“一个男人上蹿下跳,累死累活,忙活了两年,老婆没怀上,可是老婆出了趟门,回来就有了,你说他这边还欢天喜地的,唉——。”罗大头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尽管不是针对我的,我也认为罗大头讲得不无道理,可还是觉得他太恶毒了。老刘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面露不悦之色。我对罗大头说,你是不是该去换条卫生巾了。罗大头一点儿也不生气,真的站了起来,往下扯了扯他的八分裤,然后这个头上顶着绿帽子屁股下垫了卫生巾的男人开门走了出去。
袁胖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起身,给老刘的酒杯里倒上酒,又过来帮我满上。他的手抖得厉害,洒出来不少。我和老刘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刘骂了一句粗话,说,这个缺德玩意儿,我看他嘴上也需要贴块卫生巾。
老板娘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立即带来了不一样的氛围。已经微有醉意的她情绪高涨地和我们每人都喝了一杯,之后才在罗大头的位置坐下,问,罗大头呢?
“去洗手间了,如果再不回来,可能就是走了。”
“老刘,你这个朋友真有意思,前一阵天天来,来了就问你来过没有,好像你是和他约好要在这里见面的。”老板娘压低嗓门,眼睛密切关注着门口,以防罗大头随时推门进来,“一个人,也不吃东西,就是坐在那里,板着个脸,像个特务一样看东看西的,搞得大家都很不舒服。还有客人问我,这个人是不是我老公,坐在那里是在监视我。”
我明确无误地告诉老板娘,他哪是来等老刘,他是想泡你。
“泡我直说啊,搞得这么清纯。我看你们几个,属他最闷骚。”
老板娘今天没戴帽子,也没盘头,是那种清汤挂面的披肩直发。有一阵子,我老婆也是这样的发型,我还由衷地赞美过。我装作随意地问,你这头发留了多久才这么长的?并且顺手撩起一缕来,放在手心,定睛分辨着它和我老婆的假发可能存在着的不同。
是我这个动作太唐突了吗?还是老板娘心虚?她的脸竟然红了,一甩头,那一缕头发从我的手心滑走了。
“我一直都留长头发,你问这个干什么?”
连老刘都好奇起来,问我,就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直怔怔地坐在那里的袁胖子忽然站了起来,相对于他肥硕的体形,这个动作过于迅猛了,他身体晃了两晃,才站稳。
“你干吗?”
袁胖子没有理会老刘,转身往门口去。老刘不无担忧地看着那个步伐踉跄的背影,又一次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跟了出去。
我的酒已经喝到嗓子眼了,脑子还算清醒。我跟老板娘解释,胖子好像喝多了,老刘不放心。老板娘说,不管他们,我们接着喝。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再喝就该吐了,可架不住老板娘再三地劝,又喝了一杯。当她再次给我倒满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喝了。老板娘觉得无趣,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了一句什么,自顾自走了。
老板娘走了以后,我有些后悔,怎么不趁着没人问问她头发的真假。豪爽的老板娘也许会一把揪下她的假发,给我看一看她的本来面目,或者允许我用力扯一下,以证实它的真实性。而不像我老婆,自从我提出要看一眼她不戴假发的样子,不但动了气,还搬到了女儿房间,睡前必定落锁,防止我夜里搞突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眼皮发沉,阵阵睡意袭来,身体一点一点在往下出溜。我双手撑着椅子把身子往上挪了挪。此刻要是已经在床上就好了,我对自己说,不过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没问题的。桌上的酒瓶里还有一点酒,看到酒,我胃里一阵翻涌,赶紧把目光移开。桌边的三张椅子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缓缓地环顾了一下,的确一个人也没有。
我记得黄昏的时候,自己明明是去罗大头家吃饭的,坐在他家沙发上时都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甚至可以确定其中一道菜是爆炒螺蛳,还有鱼,或清蒸,或红烧。但是为什么此刻自己会坐在这里,而刚才还坐在我身边的那些家伙们都去哪儿了?
注释:
[1]戴来,女,1972年10月生,苏州人。著有《练习生活练习爱》《鱼说》《亮了一下》《外面起风了》等。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部分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等文字介绍到国外。曾获首届春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短篇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