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1]
祖母迈着小脚颠儿颠儿跑回家来,进门便说你表叔剧团转回来了,说罢猫腰生炉子点火,好像接了圣旨。
其实等于接了圣旨。赵大铁经常在表叔剧团里扮演太监,大街上他遇见祖母,说我们北方越剧团转回南市燕升戏园了。那模样等于就是太监传旨。天津人把太监叫“老公”。天热时祖母带我看《狸猫换太子》那出戏,老太监陈琳手持拂尘出场,她扭脸告诉我:“这是个老公,好人。”
赵大铁扮演老陈琳,他又是单身汉,平时见面我就叫他“老公”,这家伙揪住我耳朵说:“老公好哇,老公没有生活作风问题!”
这话我就不懂了。我只懂得红领巾是五星红旗一角,是革命烈士鲜血染成的。我还知道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提倡移风易俗,破旧立新,还号召无职业有家乡的市民返回原籍落户。我们胡同里贴着大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
大杂院里的田婶无职业有原籍,街委会来人动员了。她哭着说老家没房子没地没牲口没人,寡妇失业没法过活。
天色暗下来。祖母生炉子弄得满院子烟雾,好像埋伏着西游记里的妖怪。烟雾笼罩呛得邻居们咳嗽,引来冷嘲热讽:“奶奶!都这晚儿啦您还生火点炉子,这是要半夜迎财神啊。”
祖母不搭理。她跟我说过,自打年轻守寡谁说风凉话都不应声,只当听蝲蝲蛄叫唤。就这样,大杂院里到处是蝲蝲蛄。
煤球炉子,起火慢。祖母擀面条了。我家的擀面杖,绛紫色枣木,拎在手里想起花果山的齐天大圣。祖母说当年家住三条石塘子胡同,半夜里用这擀面杖吓跑了盗贼。我想象着手持擀面杖的祖母,那形象就是女将樊梨花。
擀好的面条,披头散发摊在盖板上,白灿灿等着挨煮。祖母准备炒菜:“不凑手啊不凑手,这大联又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表叔大号郝专,大联是他乳名。祖母倚仗长辈身份,张口叫表叔乳名,似乎在行使特权。
表叔的北方越剧团到处巡回演出,在南市演几天,转到鸟市,从鸟市转到谦德庄,从谦德庄转到西关街……让我想起语文课本里草原牧民转场。这次表叔的北方越剧团突然转回我们南市,一下打乱了祖母的阵脚。
唱戏的不吃晚饭,散了戏吃夜宵。梅兰芳剧团这样,表叔小剧团也这样,都是循着“饱吹饿唱”的道理。
祖母临时给表叔准备捞面,不炸酱,不打卤,而是“四碟菜”拌面。她说“不凑手”是指临时难以凑齐“四碟菜”。
天津卫近河靠海水陆码头,吃捞面讲究“四碟菜”,正儿八经的四碟菜通常是“清炒虾仁、软溜鱼片、桂花扇贝、银针面筋”。寻常百姓家庭讲究不起,依然弄出家常“四碟菜”,减成色不减规模。
我说不凑手您就炸酱吧。祖母冲我瞪眼睛:“那是北京人!”
听祖母说话语气,好像瞧不起首都。她经常跟我表扬天津,说九河下梢天津卫,华洋杂处大码头,吃尽穿绝。
我又说不凑手您就打卤吧。她老人家急了:“你怯勺?没有虾仁木耳,打卤就是一锅糨子!”
祖母为表叔筹办夜宵,赛过给皇上办膳。城市里鱼肉蛋菜凭票供应,要想吃好喝好难度不小。
“糖醋面筋丝,小葱炒鸡蛋,咸肉燋香干……”祖母念叨着夜宵菜谱,一跺脚去找邻居田婶借来两个鸡蛋,寻思着“第四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急得骂我:“这节骨眼儿你也帮不了我!”
我从小听相声,学会说话逗哏:“我愿意帮您哪,第四碟菜是红烧小孩儿!”
祖母笑了:“你还真把自己摆菜碟里啦。”
筹措不出“第四碟”,祖母只得先筹办面码,她举起竹竿从房檐底下摘得一捆晾干的豆角,使大碗用温水泡开。她猛地拍响大腿说:“有啦有啦,第四碟是虾杆炝白菜!”
我听了咽下一团口水。素常家里吃捞面,天热是过水麻酱面,外加花椒油,天凉呢就“锅挑儿”,弄个热菜拌拌得了,从来没有如此隆重。祖母疼表叔,邻居们说赛过亲娘。
“没错,大联是我娘家亲侄子,我是他亲姑妈!”祖母毫不掩饰对娘家人的偏袒。我想起天津卫俗语:姑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
我知道不论牛筋羊筋,即使卤煮也特别结实,确实很难砸断。姑妈亲,没错。
煤球炉火旺了。祖母下厨炒菜。这四碟菜,投料足,菜量小,炒得香气扑面,分别盛在四只盖碗里。这种蓝花盖碗是薄胎江西瓷,即便盛着滚开的水,端着也不烫手。
干豆角泡开了,热水焯过切成细丝,这深绿色面码也盛在盖碗里。五只盖碗,趁热放进紫竹提盒的底层。
祖母抹去满脸汗水,嘴角那颗红痣越发鲜亮。铁锅里雪白的面条煮得翻滚,好似微型哪吒闹海。祖母拿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嘘嘘吹凉,顺进嘴里咬了咬,说你表叔爱吃有嚼头儿的,不能煮过火。
捞面出锅,过了遍热水,祖母把面条挑进大海碗,随即扣上碟子。雪白的手巾裹着红木筷子和白瓷调羹,一同放进紫竹提盒顶层,啪地扣严了盒盖。祖母真是细致入微,只等表叔张嘴吃了。
我手痒眼馋,再次咽下口水。祖母看了眼座钟:“马上就散戏,你趁热送去吧,紧走几步别让面条坨了。”
为了调动我的积极性,祖母随即补了一句:“回头儿也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挎起紫竹提盒跑出家门,身后追来祖母的声音:“别颠!洒啦。”
沿着东兴大街,我跑过什锦斋饭庄,跑过华明理发馆,跑过白傻子布铺,一直跑向著名的“三不管”。
北京有天桥,天津有南市“三不管”,从前都是打把式卖艺的地方,由地痞流氓掌管。社会主义新中国,这里变成了劳动人民的娱乐场所。
远远望见东兴市场圆形拱门,我拐进右手小胡同,胡同正冲燕升戏园后门。祖母几次带我到后台看望表叔,我已然记住门道。
进了戏园后门,没灯黢黑。后台角落里有个人影儿,我咳了两声。平时祖母教导我,走进黑灯瞎火的地方,要响咳两声免得冲撞神明。
我两声响咳,那人影儿倏地分成两个,一闪便掩进黑暗深处,没了痕迹。一个人影儿怎么分成两个呢?我想起刘立福的评书《聊斋》,心头发紧,两腿发沉。
听见胡琴响了,台前传来掌声。这是主角登场了。我挪动脚步走近侧幕条。今晚唱连本大戏,看来拖场了。
北方越剧团女主角祁玉仙,白白嫩嫩很受看。她戏台上拿腔作调柔声软语,戏台下满嘴天津话,显得精明强干。那次我跟随祖母看戏,可巧祁玉仙扮演娘娘出场。这出戏祖母不熟悉,小声嘟哝着:“她扮的是正宫吗?”
旁边观众主动答话:“她扮的西宫。”
天津戏迷就是这样热情,只要搭话就跟亲戚似的。
祖母笑脸谢过,然后低声告诉我:“鸭子唱得不错,头牌角儿呢。”
祖母知道祁玉仙外号“鸭子”,观众们不晓得。“不晓得”是南方话,这是北方越剧里的戏文。
侧幕条旁边是伴奏乐队。我感觉责任重大就把紫竹提盒抱在怀里。弹月琴的侧脸问我找谁,我说找郝专。他摇晃着脑袋说:“好砖?还烂瓦呢!”
这时祁玉仙唱过大段戏文,载着身段踩着碎步,轻轻盈盈返回后台。一瞬间她便褪尽满脸表情,变成涂着油彩的面具。
我吃惊地望着这个毫无表情的大美人,忘了“四碟菜”捞面。
“你是郝大姑派来送夜宵的吧?”她变得满脸笑容,语气亲切。
“我给表叔郝专送夜宵,弹月琴的说没有郝专只有烂瓦。”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别搭理那狗食!”她撇了撇嘴。
狗食是天津话。骂人是狗已然贬损,狗食就更甚了。
我望着这位凤冠霞帔的皇后——柳叶眉,丹凤眼,笔管鼻梁,鲜红嘴唇,两腮隐隐约约酒窝儿,确实好看。
她这么好看怎么外号叫“鸭子”呢?我寻思叫凤凰才对。
赵大铁提着拂尘来了,看见紫竹提盒笑了:“好啊,我这就去请皇上用膳!”这老公趁机拍了拍皇后屁股。
皇后骂了声“死鬼”,把太监骂走了,她抬手撩开侧幕条,带着身段上台了。
我感觉身后有人来了,转身果然看见皇上驾到:身披明黄缎的龙袍,头戴明黄纱的帽盔,灰白色的髯口……他没勾“三块瓦”脸谱,看来不是昏君。
皇上伸手摸了摸我头顶。我认出他是表叔郝专,就使劲儿笑了。
表叔身材端正,有文化。他崇拜焦菊隐与谢添。我不知道这俩人是谁,只记得表叔说他喜欢谢添的话剧《柔软体操》。
这时表叔郝专猫腰接过紫竹提盒,变戏法似的塞给我伍分钱纸钞,说明天买冰棍吃吧。这是天津卫习惯,大人见了孩子给零花钱。
少先队员接受皇帝赏钱,这没让我产生幻觉,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真命天子,他是表叔郝专。
身穿龙袍的表叔把紫竹提盒放到后台黄漆条案上,打开盒盖取出盖碗们,规规矩矩摆放整齐。这情形不像夜宵倒像供品,就差焚香了。
这时家伙点响起,表叔正了正帽盔,捋了捋髯口,连忙迈开四方步,上了场。
我躲在侧幕条后边,盯着表叔演戏。记得祖母跟大杂院邻居夸奖她的娘家侄子:“大联扮相俊,唱腔好,还会编戏写唱词,那些看戏的女眷迷他呢。”
我偷偷伸出目光望着台下,不知迷恋表叔的女眷坐在哪里。台口灯光明亮,难以看清台下观众,便想象着女眷的模样,应当就像电影里的阔太太吧。
戏台上表叔身穿龙袍端坐案前。一个紫袍文官跪地陈情,不紧不慢唱着。皇上微微点头,表示听禀了。
天津独创的北方越剧,全中国没有第二份。它是绍兴戏的腔调,北方话的发音,让天津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很受本埠戏迷们欢迎。表叔的北方越剧团,常年全市巡演票房很好。
紫袍文官的拖腔引来台下观众喝彩。我有些失望,觉得表叔扮演皇上只是个摆设,等于他坐在台上看戏,不用花钱买票。
紫袍文官再次引发戏迷们的叫好。这时娘娘出场了,还是祁玉仙扮的。不知为什么,她张口开唱走了板,引来台下几声倒彩。娘娘朝皇上行了礼,咿咿呀呀继续演唱。
北方越剧的腔调,柔和婉转,软声细语,很是好听。我猛然想起“四碟菜”捞面,扭身跑到黄漆条案前边,登时傻了眼。
五只盖碗全部打开,好像螃蟹被揭开盖子。四碟菜光了,面码没了,大海碗里不见了面条。
我慌了神。祖母精心筹办的夜宵没能吃到表叔嘴里,她老人家肯定大发雷霆的。
这是哪张大嘴把紫竹提盒吃得干干净净?难道后台老鼠成了精?我不知道如何查对,只得慌忙收拾碗筷,挎起紫竹提盒溜出戏园后门,抬腿撒丫子就跑。拐上东兴大街我被绊了脚,差点儿摔倒。
“这孩子抢孝帽子去啊?”黑暗里不知是谁大声损我。有些天津人就这样,不占别人便宜浑身难受。
我跑进家门哇地哭了起来,惊动了大杂院邻居们,纷纷跑出来询问谁家死了人。
祖母出屋扯开嗓子解释:“小孩子睡觉做噩梦,梦见那些看热闹的人掉粪坑里淹死了,一个个转世变成屎壳郎,小孩子就吓哭了呗。”
这叫骂人不吐核儿。邻居们被祖母损得无话可说,全都缩脖子回去了。
进屋闭门关窗,祖母压低嗓音:“你这是卧龙吊孝——进门就哭。你表叔出事儿啦?”
我止住哭声,抽泣着。祖母从抽屉里取出两粒冰糖,径直递给我。想起小人书里日本鬼子拿糖果收买儿童团员的故事,我忍不住咧嘴笑了。
祖母很像秘密审问犯人:“归其出了什么事儿?你不添油不加醋,一五一十说给奶奶听。”
我如实讲了在戏园后台的遭遇。祖母仿佛听了神话故事,不相信。“好宝儿,你再给奶奶说一遍。”
我从头到尾又说一遍,不差样。祖母眉头紧皱,连声思忖着:“一眨眼工夫就没啦?这是聊斋啊。”
我说是后台老鼠成了精。祖母说不是后台老鼠成了精,是后台有坏人成了精。
“挨千刀的!这夜宵你表叔没吃到嘴里……”祖母又气恼又惋惜,寻思着如何补救,“好吧,明儿我亲自访访坏人精!”
我想起遗漏了重大情节,马上补充说:“后台角落里有个人影儿,我一咳嗽那人影儿变成两个,唰地就没了。”
祖母问我今晚唱的哪出戏。我说表叔扮皇上,坐在台上没张嘴。祁玉仙扮皇后,一张嘴有人叫了倒彩。
“叫她的倒彩?这不能够啊。”祖母催我洗脸漱口上床睡觉,说明儿起早上学不要迟到。
关灯睡觉。黑暗里我听到祖母自言自语:“大联哇,你在家媳妇笨手笨脚,你外出演戏不得吃不得喝,真是苦命人哪……”
我没见过表叔的媳妇,小毛孩子想象不出女人笨手笨脚的模样。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跟祖母上街遇见赵大铁,他满嘴酒气说剧团今晚转到西关街戏园演出。祖母登时就急了:“合着你们成了游击队!这屁股没坐热就颠儿啦?”
邋邋遢遢的赵大铁伸手摸出烟卷点燃:“您真疼郝专啊,我看赛过他亲娘啦!”
我也没见过表叔的亲娘,听说她家住西关外的白骨塔。
祖母很是自得:“亲娘我比不了,郝专是我娘家亲侄子!”
赵大铁呵呵地笑了,似乎从老陈琳变成高力士。“我们新编历史剧《胆剑篇》,西关街戏园是我们主场,今晚给兄弟剧团观摩演出。这大老远的送不成夜宵了吧?”
祖母豪气不减:“我爹当年赶西大营,八千里地都不怕远!”
我听祖母讲过天津杨柳青人赶西大营的故事,他们挑担提篮跟随左宗棠军队远走新疆。乌鲁木齐以前叫迪化,迪化以前叫红庙子。
趁着黄门副食店没关门,祖母进去买了虾皮和茴香,说给表叔包饺子。我好奇:“奶奶,您不做四碟菜捞面啊?”
“道儿太远,面条送到西关街戏园成了面坨子。这饺子不粘,热水烫过照样吃!”祖母好像夜宵专家,万事通。
祖母又跑去找邻居田婶借鸡蛋。天津市每月供应居民家庭半斤鸡蛋,祖母总给表叔送夜宵,鸡蛋自然不够用场,只好向邻居求援。
田婶好不乐意地说:“您上次借的还没还,怎么还张口呢。”
祖母赔着笑脸说过两天保准还。平时祖母极好面子,竟然舍了脸。田婶回屋取出两个鸡蛋,满脸不悦递给祖母。
和好了面团,饧着。祖母开始调馅:虾皮、茴香、鸡蛋。没有肉,所以叫“素三鲜”饺子。
祖母包的饺子,看着就是工艺品。一只饺子捏出八个褶儿,好比给饺子镶了花边。镶了花边的饺子,银灿灿摆满盖板,让人想起银库里的元宝。
饺子是表叔的。我和祖母晚饭是油渣炒雪里蕻,籼米蒸干饭。我望着摆满盖板的饺子不说话。奶奶啊,我就是家里养的小狗,您也该给我弄根骨头啃啃吧?
吃过令人憋闷的晚饭,我埋头写作业。祖母端坐镜前,手里捻搓两根顸白线,不声不响给自己“开脸儿”。天津卫的家庭妇女,每逢重大外出活动便梳洗打扮,这“开脸儿”就是捻搓滚动两根顸白线,唰唰唰绞掉两侧脸颊的汗毛,面庞便光鲜了。
祖母五十九岁,脸庞皱纹不多。她开了脸儿,嘴角那颗红痣越发鲜亮。我认为挺好看的。
这时,邻家电匣子报出北京时间二十一点整,晚上九点钟了。
祖母一边煮饺子一边教育我:“你给我记着,吃饺子不能一口吞,那叫粗人吃野食,让人家笑话没家教。不论个头儿多小的饺子,也要先咬一口再吃。”
我嫉妒祖母偏爱表叔,马上抱怨说:“奶奶,您这饺子不是给我吃的,这句话您说给表叔听吧。”
“你小子真是刀子嘴,明儿送你跟高英培学说相声去。”她把盛满饺子的大海碗放进紫竹提盒,说了声“走吧”。
“我作业没写完,您自己去吧。”
“啊?”祖母惊异地看着我,连连咂嘴,“你真是个白眼狼……”
我再次摇头拒绝。我印象里除去找田婶借鸡蛋,祖母从不求人。她二话不说弯起胳膊挎上紫竹提盒,迈着小脚走出家门。
以往给表叔送夜宵,都是北方越剧团转回南市燕升戏园,离我家不远。这次祖母跑去西关街戏园送夜宵,天黑路远要是崴了脚呢?我后悔了。
我追出家门跑到南门东电车站,看见路灯下祖母瘦小的身影。这时白牌电车来了。我知道祖母的脾气,悄悄尾随上车。
祖母淹没在车厢人群里。白牌电车叮叮当当朝前驶去。猛然想起衣兜里没钱,我只好矮着身子,逃票。
我听见祖母买了贰分钱车票,大声告诉售票员去西关街戏园给娘家侄子送夜宵。祖母爱聊天,见面就熟。
她果然赢得乘客们夸奖:“您这当姑妈的疼娘家侄子,真是不辞辛苦。”
白牌电车围城转,拐过西南城角到了西门脸。祖母热情地跟乘客们道别,挎着紫竹提盒迈着小脚从前门下车。我从后门蹦下电车,逃票成功。
沿着西关街走近戏园子,我保持距离跟随着祖母。戏园门前很热闹。一张广告牌上大字写着:新编大型历史剧——胆剑篇,编剧:郝专,导演:郝专,主演:祁玉仙……
“嚯嚯,这是哪阵风把你给刮来啦?”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太婆昂首挺胸迎在祖母面前,显得祖母更矮了。
祖母表情不大自然。如果要求现场写作文,我会用“神色紧张”来形容她老人家。
“我给你儿子送夜宵来了……”祖母显了显紫竹提盒。
哦,原来这老太婆是表叔的妈妈,她眨着老鹰样的眼睛盯着紫竹提盒,表情刁蛮地笑了:“你还用这紫竹提盒呢?今儿是四碟菜捞面还是包饺子?”
祖母如实回答:“茴香虾皮鸡蛋,素三鲜。”
“嚯嚯,郝专他爸最爱吃这口儿!临咽气还念叨素三鲜饺子呢。”表叔的妈妈说着拿过紫竹提盒。我觉得她的动作有些像抢。
她掂了掂紫竹提盒说:“你就别动弹了,我给郝专送到后台去。”
祖母只能接受:“那就依你吧,这提盒先让郝专收着,等到他剧团转回南市演戏,让我孙伙计去取。”
祖母习惯把我说成“孙伙计”。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好像打了败仗。
我暗暗寻思:既然祖母是表叔的姑妈,那么表叔的妈妈就是祖母的嫂子。俩人见面就像铁板遇见烙铁,看来姑嫂关系很不和睦。我动了好奇心。
这时散了戏,戏迷们涌出戏园子。卖糖墩儿的卖崩豆的卖青萝卜的……做小买卖属于黑市,他们鬼鬼祟祟吆喝起来。
表叔的妈妈拎着我家的紫竹提盒,走进戏园后身小胡同,我悄悄跟随过去。
西关街戏园外墙很薄,俗称“篱笆灯”。后台灯光从墙缝儿泄漏出来,一片片光线投射到小胡同地上。几个男人把脑袋贴近墙缝儿,偷偷观看后台。他们扭头见我来了,张嘴驱赶。
“这后台里头都是大人的事儿,小孩子看了长针眼儿!”
“倒霉孩子凑什么热闹?赶快回家找你妈妈吃奶去!”
一个男人突然起兴:“你们快看呀!那女主角换衣裳呢,敢情又白又肥哪……”
这几个男人立即贴近“篱笆灯”,透过墙缝儿观看“小电影”。
“就是娘儿们!黑了灯偷偷跟男的亲嘴儿,浑身冒骚气。”
“怎么来了个老太婆?哎哟!她把那碗饺子拽到脏土筐里啦。”
我贴近“篱笆灯”,翘起脚尖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对准窟窿眼儿。
后台灯光明亮。表叔郝专从脏土筐里找出紫竹提盒,大声说话:“妈妈,您这是多大仇恨啊!”
表叔的妈妈气哼哼:“我就不让她称心如意!”
祁玉仙身穿便装跑过来,满脸油彩打圆盘说:“她大老远跑来给侄子送夜宵,这也是替您疼儿子……”
表叔的妈妈不睬祁玉仙,继续对表叔说:“她去南市戏园送夜宵,我管不了。今儿跑到西关街地盘,她这是跨过灶台上炕!”
小小窟窿眼儿盛着这多人物,比唱戏还热闹。我听不出子丑寅卯,只觉得表叔的妈妈脾气暴躁,好像对祖母充满怨恨。
表叔用白手巾擦净紫竹提盒,扭脸递给祁玉仙。她抱在怀里转身走了。
后台啪地黑了灯。“小电影”结束了。那几个男人没有过足眼瘾,开始犒赏嘴巴。
他们说的话,有的我能听懂,有的听不懂。悄悄离开小胡同,我不敢再蹭电车,径直跑回家去。
我溜进大杂院,家家户户都黑着灯。祖母也睡下了。我隔着门窗听到家里有响动,好像是哭泣。祖母性格刚强从不落泪。我估摸屋里有别人。
我不敢进屋。想起祖母“免得冲撞神明”的教导,轻轻咳了两声。屋里祖母说了话:“你大半夜不进家,不怕外边老马猴吃了你。”
祖母语调轻松,根本不像哭泣的人。我推门进屋,伸手摸灯。
“你开灯要惊动财神啊?下学期不给你交杂费。”祖母并不问我去了哪里,“你赶紧脱衣服睡吧。”
“财神被我给气哭啦?”我试探问道。祖母不应声。我摸黑躺下,睡不着。表叔的妈妈把紫竹提盒拽进脏土筐里,要是祖母知道了肯定伤心的。
我努力睡着了。梦见田婶召来街委会干部,当面批评祖母找邻居借鸡蛋的行为。祖母高声辩解,说我好借好还没有赖账。
几个街委会干部轮番批评祖母,说她找邻居借鸡蛋的行为,是影射国家鱼肉蛋菜供给不足,不光给社会主义抹了黑,还给美帝苏修帮了腔。祖母很不服气,气得面红耳赤。
清早醒来是星期天,我寻思着梦境,催促祖母把鸡蛋还给田婶。
她惊奇地打量着我:“一睁眼你变成小家庭妇女啦?”
我说在梦里变的。祖母让我把梦境说给她听。我如实说了。
“哦……”她寻思着,不说话了。吃了烧饼馃子的早点,稳稳妥妥喝了碗热茶。祖母抬屁股去了田婶家。很快便迈着小脚回来了。
“办妥啦!”祖母满脸轻松表情,“国家凭票供应鸡蛋,五毛五一斤,要是偷偷去黑市买一斤八毛钱。四个鸡蛋在黑市买顶多六毛钱,我给了田婶八毛钱,把她嘴堵了。”
为了给表叔做夜宵,祖母宁可舍脸求人借鸡蛋,宁可还账多花钱。
“小子你记着,凡是花钱能办的事儿,就都不是事儿。凡是花钱办不到的事儿,兴许就是大事儿了。”
我请祖母给举个大事儿的例子。她脱口说道:“比如说你表叔家里头……”
她及时刹车止住话头,改嘴催我写作业。“只要你好好学习,我就给你包素三鲜饺子吃!”
星期天大杂院里很热闹。田婶从煤店叫了二百斤煤末,掺土加水搅拌均匀,自家抟制煤饼。机制煤球一块四一百斤,煤末八毛钱。二百斤煤末节省一块二。田婶是寡妇过日子精打细算。她去副食店买二两白糖拎回来,还要唆了唆手指头把甜味搁进嘴里。
赵大铁迈着太监台步走进大杂院。我喊了声“老公来啦”,他不搭腔径直走到田婶近前,不言不语抄起铁锨。
“你别沾手!”田婶当场拒绝,她守寡多年不近男人。
赵大铁嘿嘿笑了:“我学雷锋你还不让?”
祖母走出屋来召唤赵大铁,其实是给田婶解围:“你到我这儿来学雷锋吧,我有块儿去年的臭豆腐你把它吃了吧。”
赵大铁放下铁锨满脸堆笑:“去年的臭豆腐?那您得给我烙张清朝的热饼啊。”
“赵大铁我问你!”祖母声调不高语气严厉,“我让孙伙计给郝专送的四碟菜捞面,都让你给偷吃了?”
赵大铁涎脸说:“您把我也当成娘家亲侄子吧,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轰……”
“你胡吣!你再敢偷吃我割了你舌头。”
赵大铁吧嗒沉下脸色:“郝专都不敢跟我急,您倒跟我叫板啦!”
“你跟我浑不论是不是?”为了捍卫表叔的夜宵,祖母跨步上前,举起炒菜铲子。
赵大铁噔噔退了两步,好像害怕了:“您疼娘家亲侄子也不至于跟我玩命啊。”
我没见过祖母如此凶狠,上前拉住她老人家:“奶奶,您都快成红色娘子军了。”
田婶出面解围:“赵大铁,你快过来帮我抟煤饼吧!”
祖母得胜,进屋里去了。赵大铁阴差阳错获得接近田婶的机会,兴高采烈抟起煤饼。
星期天的大杂院暂时太平了。祖母突然犯了心思:“咱家的紫竹提盒还在外头呢……”
临近正午。赵大铁两只黑手抟出三十个煤饼,啪啪贴满大杂院空闲的墙壁,看着好像一朵朵黑色梅花。
田婶端来大茶缸子,小溜浇水给赵大铁洗手:“谢谢老赵,我就不给您沏茶了。”
赵大铁豪爽起来:“有事儿召唤我,一眨眼工夫就到,比孙悟空还快呢。”
“我听说你唱戏总扮演太监?”寡妇终于小声问了。
赵大铁连连摇头:“我也扮演过家丁和员外。你想看戏不用买票,去后台找我吧。”
田婶连忙表示:“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
大杂院深处,一只大公鸡莫名其妙打起鸣来。紧接着就是母鸡下蛋“咯咯哒”的叫唤。这顿时煞了风景。
踏着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叫声,表叔郝专走进大杂院,身后跟着祁玉仙。她花布衫灰裤子,红润的脸蛋漆黑的头发。
赵大铁拎着两只洗白的湿手,太监似的笑了。
“皇上跟娘娘,你俩这是从哪儿来?满面春风的。”
祁玉仙嘴快,当头嗔怪赵大铁:“哎哟,今儿我没做好梦,怎么撞见你这块臭肉堵心丸呢。”说罢咯咯笑了。
祁玉仙在戏台上多演苦戏,有时还哭哭啼啼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笑得清脆爽利,笑得开门见山。怪不得戏迷们喜欢她呢。
表叔望着赵大铁:“我们趁着星期天看望金老前辈去了,请怹给我的‘胆剑篇’把把脉归归宗……”
赵大铁甩着双手水珠儿,嘿嘿笑着。
祖母听见表叔说话,满脸欢喜迎出屋来。表叔当头解释说:“姑妈,我俩外出办事路过您家,赶上饭口就进来了。”
祖母扭脸瞅见祁玉仙,飞快地扭身返回屋里,这动作麻利得好似武侠评书里的“影子婆娘”。
祖母既讲究礼貌又讲究体面。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她就要换上“压箱底”的衣裳。不到喝杯茶的工夫,她容光焕发走出屋来:花白头发梳得光亮,一身鸭蛋青色绸衣绸裤,脚穿“老美华”的软皮鞋。
她矜矜笑着:“您是贵客登门,快请进屋喝茶……”
祁玉仙打量着祖母:“哎哟,您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啊!”
表叔说:“我姑妈年轻时比你漂亮多了……”
祖母好像不愿回忆青春时光,话归正传:“你俩饿了吧?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吃!”
祁玉仙毫不见外:“姑妈!我想吃您做的四碟菜捞面,还想吃您做的素三鲜饺子。”
祖母得意地笑了:“又是四碟菜捞面又是素三鲜饺子,你多大肚子呢。”
祁玉仙羞得扭过脸去:“您瞎说什么呀,人家还没结婚大什么肚子啊。”
“你误会啦!我是说你一顿饭的肚子,装不下两顿饭的东西。”祖母说罢犯了愁,“这大晌午的,四碟菜不凑手,素三鲜饺子也不凑手啊……”
“不碍的!郝专说您炸的排叉特别好吃……”祁玉仙真是爽快,就跟下饭馆点菜似的,张口点了祖母的拿手好戏——油炸排叉。
“这倒是个好主意,有油有面就凑手了……”祖母反而乐了。
大杂院里不见赵大铁的身影,他悄无声响走了。
表叔陪祁玉仙进屋喝茶。祖母拿出家里最好的香片,沏得屋里充满花茶的香气。祁玉仙小声说:“哎哟,这花茶真好喝。”
不知这是什么习惯,祁玉仙说话爱用“哎哟”开头,就跟戏台上叫弦儿似的。
祖母双手粘着面粉大声问娘家侄子:“赵大铁偷吃你夜宵,你怎么不骂他呢?”
表叔郝专踱出屋来:“他是粗人,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祁玉仙也出屋解释:“郝专特别厚道,总是宽待别人委屈自己。”
“吃亏常在,能忍自安。”祖母揉着面团说,“大联,你记着把紫竹提盒拿回来,咱家用它十几年了。”
乳名大联的表叔连连点头说:“这十几年您多不容易啊。”
祁玉仙动手系上围裙,抄起擀面杖跟祖母学习擀面剂子。祖母打量着她又白又嫩的小手,禁不住叹了口气:“你多年轻啊,真好。”
“我也有老的时候,还不如您哪。”祁玉仙善解人意,揣测出祖母的心思。
我想起祁玉仙外号“鸭子”,无论横看竖看怎么看,她都不像家禽。
油炸排叉的面剂子,必须擀得薄如蝉翼,之后叠出花样,粘上芝麻,下锅炸成又香又脆的金黄色。祁玉仙将面剂子擀成茶杯垫,扭脸冲表叔郝专咯咯笑着。
浓眉大眼的表叔不苟言笑,掏出自来水笔在手心里写字:“我想出了勾践的唱词——西施你本是那鸟中凤凰,只落得姑苏城暂栖身量……”
“这词儿好!你凑成三条腿一折边,就成了。”祁玉仙终于把面剂子擀薄了,兴奋得像个又白又嫩的大女孩。
我帮着祖母把油锅坐在炉子上。她拎来盛满菜籽油的大瓶子。市民食油凭票供应,一季度半斤。这大瓶子菜籽油是祖母日积月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文火下锅。一只只排叉在油锅里炸着,渐渐从纯白炸出浅黄,吱吱发出悦耳声响。祁玉仙咧嘴笑了:“排叉们在锅里唱越剧呢。”
表叔郝专小声更正:“唱北方越剧呢。”
“是啊,唱北方越剧呢。”祁玉仙语调委婉柔和,特像北方越剧的腔调。
祖母抬头看看娘家侄子,扭脸看看祁玉仙,之后满意地看看油锅:“你俩真是啊……”
一只只排叉出锅了。祁玉仙急不可待,伸手捏过来就吃,嘎吱嘎吱顾不得说话。
祖母打量着吃得满脸是嘴的祁玉仙:“你像我年轻时候……”
表叔吃相斯文,双手捧着排叉,好像担心蝴蝶飞了。
表叔和祁玉仙进屋去了,低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你给田婶送几个排叉去,我总找人家借鸡蛋……”祖母捡出五个排叉拿油布包好,让我送到田婶门前。
“我不要!你快拿回去吧。”不知碰了哪根筋,田婶犯了犟脾气。
祖母还不得人情,抄起抹布擦手说:“都怪赵大铁跑来献殷勤,搅乱了寡妇心。”
我小声探索说:“您不也是寡妇嘛?”
“你放屁!”祖母气得笑了,“你小子就是我的堵嘴罐儿!”
“真香!”祁玉仙吃得五官现形,走出屋来给祖母道了万福。
祖母乐了:“你跑我这儿唱戏来啦!”说着拿粉帘纸包起六个排叉,“六六大顺,你想吃就再来。”
祁玉仙跟随表叔告辞,扭摆着腰肢走了。
“这祁玉仙胃口真大,往后谁娶了她都喂不饱。”我觉得祖母不是说祁玉仙的饭量大。
没出几天光景,祖母满脸愁容对我说:“你表叔出事了……”
我没往心里去,埋头写着算数作业。
果然,两个陌生男子走进大杂院,说是来调查的。祖母迎上前去,连声请两位公差进屋喝茶。他们不搭理祖母,大声召唤“李苏巧”。
寡妇田婶听见召唤自己名字,快步迎出屋来。
“我们找你核实北方越剧团郝专的生活作风问题……”一个男子讯问,另一个男子记录,俩人配合得像双胞胎。
田婶脸色煞白。“这动员还乡的事儿你们管吗?我老家无亲无故,我要求留城不动窝儿!”
“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两个男子几乎异口同声。
“真的?”田婶脸上露出惊喜,立即张口做证。
“那天郝专跟祁玉仙来到我们大杂院,成双成对又说又笑,光天化日毫不避讳!后来俩人躲到屋里吃排叉,嘀嘀咕咕的。吃完排叉走了,我看就差手拉手了。”
田婶在证明材料上按了手印儿,追着两位公差说:“你们给我做主哇,不能让我寡妇还乡!”
看到没闹出大漏子,大杂院邻居们纷纷缩回屋去,没了动静。
“李苏巧!你怎么满嘴食火呢?什么就差俩人手拉手了?”祖母好似母老虎下山,直扑到田婶门前。“你胡编滥造诬赖好人,不怕天上打雷劈了你啊?”
田婶理亏心虚,低头说了实话:“我不是怕他们让我还乡嘛……”
“好啊,那我检举你跟赵大铁搞瞎扒!你俩手里抟着煤饼子,脚底下勾勾搭搭。”
“奶奶!咱寡妇面前不说假话。”田婶破罐破摔了,“这张嘴咬人谁不会呀?我看你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你当然干净哟!”祖母说脏话了,“你早就把屁股给卖了,你没地方脏啦!”
“我卖屁股?我卖屁股也比你倒贴男人强多啦!”
大杂院里妇女斗嘴骂街,小孩子是听不懂的。祖母兴许意识到满嘴脏话丢人现眼,主动收兵回屋了。
祖母干枯地坐在桌前。不沏茶不做饭,好像“把斋”了。
我冲了碗油茶面,问祖母什么叫“倒贴”。她把碗推回来说不饿。我倒是饿了,双手捧碗把油茶面呼噜呼噜灌进肚里。
祖母不回答“倒贴”,我也就不问了。
“也不知你表叔怎么样啦?他白面书生不会挨打吧……”祖母心神不定,没了平时锐气,“犯小人啊犯小人,大联走了倒霉字儿……”
半夜里我被惊醒了。睁眼瞧见表叔站在屋里,嗓音沙哑跟祖母说话:“他们把我关小黑屋里,让我交代其他女演员。我跟她们没关系啊!不能朝人家身上乱泼污水……”
表叔好像很渴,伸出舌尖儿舔着嘴唇:“他们就要送我去公安局,按流氓罪处置。我趁半夜下雨跳窗户出来,马上去东北投奔我姑妈……”
祖母就是表叔的姑妈,怎么东北又冒出个姑妈来?我支棱耳朵听着。
祖母从床垫底下抻出一沓钞票:“大联啊,穷家富路,你带上这五十块钱!躲过风头再回来。”
“这风头怕是躲不过去了,全国都在开展社教运动,两年三载结束不了。”表叔的声音在夜灯照耀下,好像从远方飘来。
“你不就是跟祁玉仙相好嘛,这也没有枪毙的罪过!”祖母说罢随即泄了气,“你是有妇之夫,这就不占理了。”
表叔突然给祖母跪下了:“姑妈,往后我吃不上您的夜宵啦!那紫竹提盒我交给鸭子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
我从被窝里伸出脑袋问道:“表叔,你走了鸭子怎么办?”
表叔听到我声音,趋身凑到床前,伸手摸摸我脸蛋。他的手,好像冬天。“不碍的,总会有人照顾她的……”
祖母呜呜哭了:“可惜你爹死得太早,没人护着你……”
表叔抓起帆布兜子,起身走了。祖母追出去送他,把哭泣声甩在屋里,凝结了空气。
送走娘家侄子,祖母悄悄回来,关门,闭灯,坐在黑暗里自言自语,好像忘了我的存在。
“大联啊,自从你爹去世这门亲戚就断了来往,你那东北姑妈会收留你?哼,我看不托底。天底下哪有我这种死心塌地的女人,认准一条道跑到黑,八匹马拉不回头。你走了,我要什么没什么了……”
第二天清早,祖母开门看见门外放着紫竹提盒,突然泪流满面:“这是老天爷派人送回来的,神仙知道这紫竹提盒是我的念想……”
我想起班主任说过我们是无神论国家,也就没有被祖母的泪水感动。可半夜里是谁送回紫竹提盒呢?兴许祖母心里明白。
天气渐渐冷了。祖母望着满地白霜说:“东北那边更冷,当心出门冻掉耳朵。”
我知道祖母思念表叔,好在紫竹提盒回家来了。她老人家总拿白手巾擦拭紫竹提盒,就跟给孩子洗澡似的。
傍晚时分,大杂院里田婶独自收拾煤饼,累得好像农妇倒腾土豆。我懂了“寡妇”二字含义,就是寡妇没有帮手,过日子全凭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我想帮助田婶拾掇煤饼,不敢。自从吵架斗嘴祖母便不搭理田婶了,好比两个小国断绝外交关系。
尽管如此,祖母还是要求我见到长辈主动打招呼,包括田婶。“不能让别人说你没家教。”这是祖母的口头语。她为人处世讲规矩,瞧不起没有规矩的人。
满脸汗水的田婶收拾了煤饼,竟然主动过来说话,告诉祖母北方越剧团转回南市燕升戏园了。祖母警惕地瞅着田婶,明显是将信将疑。
“赵大铁当了剧团副团长,人家高升了。”
听田婶说话口气,不像夸赞倒像贬斥赵大铁。祖母还是不放心,派我悄悄去燕升戏园核实。我恨不得身怀《七侠五义》里花蝴蝶的神功绝技,飞去飞回。
当我气喘吁吁向祖母报告戏园门前贴出戏报《春秋配》,她乐得拍手:“这出戏吉祥,小姐姜秋莲跟公子李春华,俩人多不容易啊,末了还是拜堂成了亲!”
说着,祖母赶忙去黄门副食店买东西了。田婶趁机过来问我:“你表叔不在剧团了,你奶奶还要送夜宵?”
是啊。我也纳闷,猜不透祖母的心思。
草草吃过晚饭。祖母下厨做夜宵——四碟菜捞面。我闻着香味问是谁的夜宵,祖母说鸭子的。她一旦兴奋起来,也会叫别人外号。
我问为什么叫她鸭子。祖母怪异地笑了:“走路扭摆屁股呗。”
我想起鸭子走路确实扭摆屁股,便觉得这外号挺生动的。
我还是忍不住嫉妒:“这又不是我表叔唱戏,您为嘛给她送夜宵呢?”
“她是你表叔的人嘛。”祖母声音极轻,好像存心不让我听见。
没了表叔,顶上来表叔的女人。我觉得只要跟表叔有关的事情,祖母就干劲十足。她仔细掐算钟点:“这出《春秋配》全本戏,散了戏卸了妆,奔着十点钟吧。”
过了九点半钟,我拎起盛着四碟菜捞面的紫竹提盒,跟随祖母去燕升戏园。一路走着想起“奶奶出马,必有妖法”的歌谣,我笑了。
这条路祖母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也不出错。她直奔燕升戏园后台,正赶上散戏。乐队弹三弦的认识祖母,小声说领导不允许“鸭子”唱戏,她转行去世界商场当售货员了。
“噢,不唱戏更好,你们剧团里好人不香坏人不臭!”祖母反而乐观了。
我也乐观了,这送不出去四碟菜捞面,今儿算是归我了。
升任副团长的赵大铁踱过来,嘿嘿笑着:“您这是给我送夜宵来了?谢谢啊。”
祖母满脸笑容:“好啊,明儿我给你送瓶敌敌畏来,你就着酒菜喝吧,我保你去见王母娘娘。”
我跟祖母沿着东兴大街回家,经过群英戏院。路灯底下跪着三个乞丐,看着像是娘儿仨。那妇女连声乞求过路的人,说大爷大奶奶行行好吧,别让我闺女再饿一宿了。
祖母停住脚步跟我说:“这大晚上听着像静海口音。”
一问,果然是陈官屯来的,去年涝了,全家吃光返销粮,只得下卫要饭来了。
祖母二话不说,打开紫竹提盒端出大碗面条,唰地倾进妇女讨饭碗里,之后犹豫了犹豫,取出糖醋面筋倒进大女孩儿碗里。小女孩儿举碗望着祖母,她老人家取出青椒炒肉丝,折进小女孩儿碗里。
“你们娘儿仨把面条拌匀了吃吧,千万不要念我的好处,心里念叨南海观音菩萨就行!”
祖母积德行善了。好端端四碟菜捞面只给我剩下两个菜。我飞快跑回家,进屋躺下睡了。
第二天起床吃早点,祖母把那两个菜下锅热了,让我就饽饽吃。我说我跟要饭的吃同样的菜。祖母笑着说叫花子吃百家饭增寿呢。
我暗暗憋气:您事事胳膊肘往外扭,您不是我亲奶奶,我也不是您亲孙子。您只有个娘家亲侄子,他还跑到东北去了。
吃过早点,我陪祖母到了世界商场。沿着楼层寻找,就跟巡逻兵似的。我向站柜台的售货员打听“祁玉仙”,都说不知道有这个人。
祖母急得呲叨我,说你小子白读书了没用。我没想到找不着祁玉仙,她老人家拿我泻火撒气。
我引着祖母找到经理室。她情绪缓解了,说你这少先队员没白当。
这世界商场经理姓许。许经理慢条斯理说:“我知道唱戏的人习惯晚睡晚起,所以安排祁玉仙中班,下午两点上,晚间九点下,住商场单身宿舍。今天她就是中班。”
祖母当场做出家长姿态:“谢谢许经理关照,您好人有好报。”
“大娘您别客气,请问您是小祁什么人?”
“我是她姑妈……”祖母说着让我给许经理鞠了躬,然后告辞了。
走出世界商场我不高兴了:“奶奶,我没吃他没喝他,为嘛给姓许的鞠躬呢?”
“许经理关照鸭子,你鞠躬是替奶奶谢他呢。奶奶这把年纪给他鞠躬,怕折他寿呢。”
“您就不怕折我寿?”我趁机发泄不满情绪。
站在马路边祖母哈哈大笑:“你小屁孩儿折什么寿!等着增寿吧。”
得知鸭子晚间九点钟下班,祖母回家便着手筹措素三鲜饺子。皇上去东北了,这是给娘娘备膳。
晚间八点半钟,祖母穿戴整齐拾掇妥当,催促我挎起紫竹提盒。我抵触地说:“世界商场不远,您自己去吧。”
“你……”祖母使劲扭过脸去,哽咽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一时不知所措。
“我守寡多年,人老了真是没有帮手……”说着伸手抚摸紫竹提盒,“只剩下这家伙跟着我呢。”
我意识到伤害了她老人家,上前抢过紫竹提盒,“奶奶,咱们走吧。”
她不言语,抬手抹了抹眼角。我拎起紫竹提盒走出家门,祖母跟在后边,一路不出声。
临近晚间九点钟,值夜的护场队员来锁商场大门。他打量着我们的紫竹提盒,那表情好像遇见熟人。
“售货员下班从后门走。商场旁边小胡同就是,路灯憋了您小心脚底下。”护场队员热情告诉祖母。
祖母也感觉对方面熟,立即点头致谢:“嘿嘿,这跟给戏园送夜宵一样,都得去后门等着。”
我跟祖母进了小胡同来到世界商场后门。女售货员陆续走出,结伴去和平路等电车了。
迟迟不见祁玉仙出来。祖母说女人就是磨蹭。我说别的女售货员都不磨蹭。祖母说祁玉仙是唱戏的角儿,她磨蹭惯了。
“哎哟!您老人家怎么来啦?”没见祁玉仙人影儿,她声音先扑出来,张嘴说话还是“哎哟”开头,没有变化。
“我知道你来这儿当了售货员。”祖母说话声调不高,没有平时硬朗,“你下班饿了吧?今儿是素三鲜饺子。”
祁玉仙惊了:“哎哟,您给我送夜宵啊?我可担当不起。”
“我宿舍就在前边,拐进大胡同就是。”说着祁玉仙跑回宿舍取来饭盒,“我最爱吃您的素三鲜饺子。”
我把夜宵合进她饭盒里。祖母叮嘱说饺子烫热再吃,凉了伤胃。
祁玉仙继续“哎哟”着,称赞祖母是她亲姑妈。祖母突然拉住她袖口,轻轻叫了声闺女。
“别瞒着姑妈,你跟大联究竟怎么啦?”祖母用了表叔的乳名。
“就是、就是下农村唱戏,冬天冻得发僵,伸不出兰花指。郝专让我手伸进他后脊梁衣服里,把我手焐热了上台。后来、后来也抱过亲过,团里非说我俩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我被看作小屁孩儿,大人说话不回避。我就悄悄听着。
“玉仙啊,姑妈是过来人了,你没跟我说实话!”祖母恢复素常的硬气,逼得祁玉仙羞臊地低下头。
“其实、其实有过……”
“那我要感谢你!”身材矮小的祖母扬手攀住她的肩膀,“大联常年不回家,就全指望你伺候他啦。”
祁玉仙越发羞臊了:“姑妈,您瞎说什么呀!”
祖母说的话,我不能完全听懂,却能感受到她对表叔的疼爱,即便表叔做了不规矩的事情,她老人家全部谅解。
“这夜宵我就隔三岔五给你送吧,你想吃嘛就告诉我。”祖母再次叮嘱把饺子烫热,说罢起驾回家了。
第二天清早,祁玉仙跑来我家,手里拿着两包软糖。祖母有些意外,努力弄出满脸笑容:“你这是走亲戚来啦……”
祁玉仙小声哭了:“今儿我就把话说透了吧。我知道郝专不是您娘家侄子,其实您只是他爹的戏迷……”
祖母明白了她的来意,轻轻叹气:“我何止是他爹戏迷啊!可惜好景不长,郝专他爹就得了绝症,光给我留下这紫竹提盒……”
“我不能给他爹送夜宵了,那就给他儿子送呗,如今他儿子跑东北去了,接着给他儿子的女人送呗,就好像我上辈子欠他爹的。”祖母说着,竟然苦苦地笑了。
“您多年痴心不改,我敬佩!可是、可是您别给我送夜宵了,我跟许经理好上了,已然不是郝专的女人啦……”
“哦,敢情你也守不住啊。”祖母思忖着,“那许经理有家室啊!你这辈子别像我这样,赶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我身边哪有好男人?既然郝专回不来,我就先跟老许好着吧。”
祁玉仙突然跪地给祖母磕了个头,起身走了。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像被枪打中了。
“好生生的紫竹提盒没了用场,我这辈子算是熬到头了……”
一连串的日子里,祖母果真成了大闲人。她把紫竹提盒擦得闪闪发光,赛过八月十五的月亮。她踩着凳子把它摆放立柜顶上,看着好像家里多了件工艺品。她老人家郑重对我说:“小子你记着,这是咱家古董呢。”
三年时光过去了。表叔郝专毫无音讯。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我表叔,但还是陪同祖母惦念着他。
全国大兴革命样板戏。区革委会重新召集早已解散的北方越剧团人马,紧急排练《红灯记》,赵大铁改行饰演李玉和。这时他娶了寡妇田婶,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听说赵大铁从太监变成革命烈士,祖母扑哧笑了,小声说“乱了”。
《红灯记》里李铁梅提篮小卖,演戏的道具不凑手。时间紧任务急。受宠若惊的赵大铁跑来找祖母借用紫竹提盒,说去掉紫竹提盒的盖子,它就是李铁梅的提篮了。
“你发疟子呢?你现在把绵羊变成山羊给我看看!”祖母坚决不同意。
“这是革命需要,不论你同意不同意,你的提盒我们革命样板戏征用啦!”
祖母当即咬破舌头,满嘴血沫,一语不发。
赵大铁不怕见血:“你就等着倒霉吧,明儿见!”
半夜里,祖母悄悄起床,拎起紫竹提盒溜出家门。我已是中学生了,穿好衣服跟随出去。我接过紫竹提盒拎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这紫竹提盒好似情感祭礼,满满盛着多少祖母的故事啊。
小街上没人。她老人家掏出小玻璃瓶子扭脸对我说:“这是葛斯林。”然后小心翼翼浇在紫竹提盒上。
天津老辈人把汽油叫“葛斯林”,这是外语音译。她老人家絮絮叨叨说着,好像丢了转的老式唱片。我听着,有的能够听懂,有的听不懂。
一根火柴轰地点燃汽油,一团火光紧紧抱住紫竹提盒,越抱越紧,越抱越小,宁死不松开。火光照耀祖母嘴角红痣,好像故事的句号。
“郝世胤啊郝世胤,你走了这么多年,今儿我把紫竹提盒还给你啦!你可要把它收好了,有工夫就用白手巾擦呀,这东西越擦越亮,就跟新的似的……”
终于,这团火光将紫竹提盒抱成一堆黑色灰烬。这堆灰烬,比夜色还黑。
“了啦!”祖母起身对我说,“快回家睡觉吧。”
我回头看着那堆黑色灰烬:“奶奶,咱把它带回家去吧?您盛在花盆里留着。”
“小子,你这是要折磨死奶奶呀!”她老人家伸手摸着我的脸颊。我以为祖母的手冰凉,没想到却被那堆火焰烤得热乎乎的。
是的,甚至有点儿烫。
注释:
[1]肖克凡 作家,现居天津。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尴尬英雄》《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唇边童话》《蟋蟀本纪》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我的少年王朝》《一个人的野史》等四部。中篇小说《都是人间城郭》《最后一个工人》分别获《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奖。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