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8中国年度作品·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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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

裘山山[1]

1

魏昊宇被派去采访曹德万的时候,有点儿不情愿,一个老头做好人好事能有什么写头?他正在埋头做自己的公号,短文加漫画,从昨天折腾到现在还没搞定。他的公号开了一个月了,已经吸粉两千多,让他很是兴奋。这一篇他打算图文并茂地聊聊最近的热点“佛系”。一听到好人好事,立马感觉退回到古代去了。但他没有理由拒绝主任,报社工作是他的饭碗。主任见他不起劲儿,强调说:那老头儿八十了,都住养老院了,还下河救人,绝对有亮点。嗯嗯。魏昊宇应付道。主任又说,最近咱社会版挨了批,必须来一个满满正能量的文章挽回一下。你是快手,赶紧去采访,最好明天能交稿。

魏昊宇只好动身。起身时忽然想到爷爷,爷爷也提出过去养老院的事,奶奶去世后他感觉很孤单,又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住。这次就算帮爷爷考察一下吧。当然,细想一下,一个养老院的八十岁的老头下河救人,也还是有看点的。虽然现在上八十的不稀罕了,但能下河救人非同一般。要是爷爷的话,能打110就不错了。

魏昊宇背上他那个脏乎乎的背囊出门,又抓了顶帽子戴上。头发几天没洗了,乱蓬蓬的。每天过着不分昼夜的日子,哪有时间打理自己。他从手机上查了一下养老院地址,在市郊一个镇上,有十几公里路。魏昊宇开动了自己的马自达,上车后摁下蓝牙,开始往老头所在的养老院打电话。

养老院的院长叫赵志云,居然是个女的,听声音五十来岁。听说魏昊宇要采访曹德万,不是很热情。怎么回事?一般单位领导都求着记者去采访呢。魏昊宇连忙说:我们晚报早就想写写咱们养老院了,听说咱们一直是先进单位,现在出了这样一位老英雄,更说明咱养老院具有良好的精神状态。

魏昊宇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脸都笑烂了。当了三年记者,他已经练出来了。既然要写,就得迅速进入状态。

赵院长的语气马上热情起来:那是,我们康怡养老院一直都很有活力,大部分老人都每天锻炼身体,参加各种文体活动,加上我们的伙食开得好,荤素搭配得当,每天还配有水果和酸奶,保障了营养均衡,所以老人们……

魏昊宇故作惊讶地打断了她:真的吗?每天都有水果酸奶?比我吃的还好嘛。那曹德万肯定胃口很好吧,不然八十了还能下河救人?

赵院长纠正说,是84岁,今年三月满的。他这人天天走路,身体好,河边长大的,会水。

魏昊宇暗暗惊叹,84岁?比爷爷还大7岁。魏昊宇继续问:他救了人回来没声张吧?是怎么被你们知道的?

赵院长哼了一声:他还能不声张?满院子嚷嚷,生怕人家不知道。

魏昊宇笑了:那你猛烈表扬他了?

我们哪能他说什么都信呀?赵院长撇嘴的样子浮现在魏昊宇眼前:他还说温家宝接见过他呢。他说温总理老远就伸手过来说,老曹啊,好久不见,真想你啊。

魏昊宇笑出了声:他喜欢吹牛?

赵院长说,吹牛吹马吹骡子,没个正经。人家要他拿跟温家宝的合影照片出来看,他说那是梦里的事情,没照片。所以我怕他又说是在梦里救人。

后来呢?魏昊宇有些着急,千万别是假新闻。

赵院长说,后来是被救的小孩儿家长来了,我们才信的。那小孩儿的爷爷奶奶专门来感谢他,送了两大包奶粉和两大包麦片。曹德万说他不要东西,“我啥营养也不缺,你们自己拿回去吃,你们给我做面锦旗就可以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就真去做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老英雄见义勇为”。他还是不满意,说干吗要加个老?英雄见义勇为就可以了嘛。

魏昊宇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这个老头太有意思了。

赵院长说,你应该叫曹爷爷。

对对。曹爷爷真有意思。不过他一个人跑河边去干吗?

他每天都要出门,到处跑。从公交车站到养老院要从河边过。

每天出门到处跑?为了锻炼身体?

赵院长忽然不耐烦地说:我还有事,你来了自己慢慢了解吧。

魏昊宇说,好的好的,谢谢您。我现在马上过来,请您转告曹爷爷,我要采访他,好好为他写一篇报道,登在咱们晚报上。

魏昊宇挂了电话。主任肯定想不到,他让自己采访的英雄,是个神道道的老头。每天出门到处跑,还吹嘘自己跟温家宝合影,难不成有点儿老年痴呆了?阿兹海默症?不会的,如果是,赵院长肯定不会让他待在养老院。阿兹海默症可不是单纯犯糊涂,那是大病,需要住院治疗的。再说,真的是老年痴呆跑出去就找不回来了。他们报社经常接到求救电话,说家里老人走丢了。

他肯定不是有病,无非就是个喜欢搞笑的老头。魏昊宇猜测,应该是个性格活跃,身体健康,喜欢说笑的“阳光老人”,见义勇为救了个孩子。魏昊宇想,等会儿见了面,再补充点儿当时救人的细节,再吹捧两句养老院,就OK了。保证老板满意。

2

如果没有导航软件,魏昊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片庄稼地里找到养老院。这也太偏僻了。既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地铁,更不可能打到出租车。养老院的老人出门靠什么交通工具呢?难道有班车?或者,他们根本不出门?

幸好墙头上立着很大的招牌,怡康养老院,每个字两米见方,让他确定到达目的地了。不可否认,空气很好,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田野里是秋天的景象,立着疲惫不堪的玉米秆子。路两边的树叶也黄了,像老人白了头发。也许,养老就是要在这种偏僻安静的地方。

养老院的大门关着,左侧开了一扇小门。魏昊宇敲门,一个穿迷彩服的老头探头出来问,找哪个?魏昊宇说,曹德万。他马上关门说,他不在。魏昊宇顶住门不让他关,解释说:我跟赵院长联系过,她同意我来的。迷彩服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打开门让魏昊宇进去。

魏昊宇原以为,他来采访会受到养老院的热情欢迎,不料是这般情景。院长不热情,守门的也不热情。他问迷彩服,曹德万不知道我要来采访吗?迷彩服哼了一声:一大早就出去了,夹起那个锦旗,不得了了。魏昊宇暗自思忖,难不成这个曹德万人缘不好?

魏昊宇从没到过养老院,脑海里养老院场景,就是电影《桃姐》里的样子,拥挤,逼仄,压抑,乱麻麻,毫无生机。但这家养老院竟然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东南西北各一排房子,南边是三层楼,其他三边是两层楼,整齐划一。房顶上架着太阳能热水器,院子中间种着菜,辣椒,茄子,还有支着竹竿儿的豆角。也种了些月季和菊花。有几分田园风光。

进门的墙上,画着两张大表格,一张写着本周伙食计划表,另一张写着康怡园财务收支情况。菜地里有两个正在摘辣椒的婆婆,停下动作向魏昊宇行注目礼,眼神很专注,一点笑容也没有。过道上有两个老头在晒太阳,一个嘴角淌着口水,头止不住地点,或许应该叫颤动;另一个用拐杖敲着地,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唱歌,又像是自说自话。魏昊宇忽然觉得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了。院子里虽然也有阳光照耀,却是冷冷的。赶紧完成了任务走人吧,他想。

他问带路的迷彩服,人都不在吗?

迷彩服说,在呀。都在自己房间里。

他转头扫视路过的房间,果然,每个房间都有人,悄无声息的,仿佛在闭门思过。要说佛系,这里才是佛系。转弯时,一个瘦小的婆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背上拱起很高一坨,令她整个身躯都歪斜了。她用助步器慢慢挪动着步子,可能感觉到身后有人,便停下来让魏昊宇他们绕过去。

迷彩服很和蔼地跟她打招呼说,孙婆婆,没看电视呀?

婆婆没吭声,继续慢慢挪动。

魏昊宇心里莫名凄凉。还是不能让爷爷进养老院,爷爷肯定不适应,爷爷喜欢热闹,儿孙绕膝,满屋笑声。

走到楼跟前,终于看到一块“文体活动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在打麻将,有几个人在下象棋,都是些老头儿。另外一间大些的屋子,有不少老人在看电视,这里婆婆居多。但是看神情,很难说她们是在看电视,也许只是在电视机前发呆而已。有两个像是工作人员的女人,推着一小车饮料,在给他们分发。

他们来到二楼院长办公室,门开着,但院长不在。

她肯定没走远,你坐这儿等吧。迷彩服丢下魏昊宇要走。

魏昊宇连忙问,你是工作人员吧?

迷彩服不快地说,肯定嘛,我才满六十,不可能来养老嘛。

你都六十啦?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五十多。

迷彩服的表情晴朗了一些。看来男人女人都吃这一套。魏昊宇想,反正闲着,不如借机了解点儿情况。他问,那个曹德万都八十多了,还天天跑出去,你们不担心他安全吗?

担心有啥子用?你又不能把他锁到房间里。迷彩服的不满越发明显了:他要发神经,你有啥子法?!

不过这次他救了人,也算是为你们养老院争了光吧?

迷彩服又哼哼两声,好像鼻子里被许多不满给塞住了:晓得是不是真的哦,我们又没看到,都是他自己在吹。他每天不吹个牛就过不得。吹牛大王。

魏昊宇试探着问,他在你们这儿人缘不好?

迷彩服突然一声吼:啥子人缘不好?根本就是神经病!

魏昊宇吓一跳。迷彩服自己也被吓倒了,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往门口走,脚没出门又转回身来:不是我一个人说他,都在说他。不信你去问问,问问群众的意见。

魏昊宇讨好说:守大门就是辛苦哈。这个,你们院每天几点开几点关,有规定吗?他想起了自己读大学时宿舍管的可是严,想早出去想晚回来,都不可以。

迷彩服平和了一些说,当然有规定,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但是他老人家牛×,可以不遵守规定,非要六点出去,有时候五点五十就来敲门了,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嘛?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那么早出门呢?魏昊宇真的很好奇。

迷彩服说:原先我们院里的车早上七点进城买菜,他就搭那个车进城。后来蔬菜和副食都有人送了,院里的车就一周进一次城。但是他还是要每天出门。出门就出门嘛,非得天不亮就走。又不是上班,还非要赶第一趟公交!他凶,凶得很哦。院长都管不到他。

“凶”在当地的土语里就是霸道不讲理的意思。一个来养老的老头能凶到哪里去?魏昊宇不解。更不解的是,曹德万每天一大早出门去干吗?还非要赶第一趟公交?院长为什么管不到他?

太讨厌了。迷彩服继续吐槽:特别是这半年,每天天不亮就让我给他开门,搞得我六点不到就得起床,我要是不开门他就喊,就会吵到其他老人,我只好起来。他让我给他配把钥匙他自己开。那咋个可能呢!钥匙怎么能随便配呢?他又不是院长!

迷彩服的不满情绪止不住往外涌:天天跑出去找女人,还说是找爱情!肉麻到家了!他个爆烟子老头,还找爱情?找个铲铲!

铲铲也是当地土话,意思等同于屁。至于爆烟子老头,就只能意会了。魏昊宇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没想到这个老头居然说是去找爱情,太喜剧了!刚进院子时的压抑情绪瞬间散开。

这时,门口围上来几个人,显然是打麻将下棋的听到动静上来看热闹了。从精神状态看,他们大概属于养老院的年轻阶层。其中一个还穿了件皮夹克,一开口,显出几分干部气质:记者同志,你莫怪他生气,那个曹德万确实让人头痛。八十多岁的人了,一天到晚还想入非非的,不切实际,群众都有看法。

有个矮个子老头说,人家想找对象,也没错嘛。

皮夹克说,要找也得有个章法嘛,哪有这样到处跑的?搞得十里八乡都把他当疯子。老实说,最开始我们大家还是支持他的,我还帮他介绍了一个。但是中间出了点儿误会,他反倒怪起我来了。好心不得好报。

你那个误会大哟。矮个子老头话里有话,老头们都跟着笑了。皮夹克也笑了,有种阴谋得逞的坏笑:是嘛,他都结了两道婚了还不知足,还要来第三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就一个婆娘,还不是认了。

皮夹克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矮个子老头对魏浩宇说,其实他人不坏,就是个宝器。原来在单位上就有点儿爱搞笑。另一个说,他脑壳进水了。还有个说,我倒是羡慕他哟,想做啥子就做啥子。皮夹克总结性地说:我看他主要是没收心。他比我还大6岁,我早就收刀检卦了,他还在雄起。

哈哈,老头们大笑。不过魏昊宇感觉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笑话他,寻寻开心而已。

接下来,几个老人像举行小品大赛似的,每个人都争着讲曹德万的段子。魏昊宇在群口相声中搞清了大致情况。

3

曹德万退休前是县城某街道干部(享受正科级待遇),老头们都强调了括号里的内容。再往前,他参过军,剿过匪,六十年代初从部队转业下来,就一直在街道上工作。文化不高,人老实,到六十岁退休时,也就是个街道综治办(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办公室)副主任,“因为资格老,混了个正科”。退休后的前十几年日子还算安定,老伴在家做饭带孙子,他每天跑公园看人家下棋听人家唱戏,总之参加群众文体活动,自得其乐。

关于“已经结了两道婚”是这样的:参军前他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个女人,但很快参军走了。部队剿匪时误传他牺牲了,妻子便改了嫁。其实牺牲的是他战友,与他就名字一字之差,叫曹德福。曹德万转业后受部队委托,去看望曹德福的遗孀。临走时领导跟他说,曹德福烈士有个遗腹子,娘俩现在生活困难,你最好能帮助她们。领导的意思曹德万听明白了,但没有答应。去了之后,他看到那女人独自拖着一个孩子,的确很可怜,他心一软,就把娘俩带回了家。之后他们又有了一儿一女。但这女人脾气很暴,“长闻河东狮子吼”,导致曹德万在家大气不敢出。有时候很晚了都在单位加班,不愿意回家。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一起过了四五十年。五年前,冲他吼了一辈子的老伴去世了。曹德万忽然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了,他没有生活能力——不是说要人穿衣喂饭,而是烧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一概不会。他那位狮吼老伴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儿女们便先后接他去住,他在大儿子家住了一周受不了了,又在小女儿家住了半个月也受不了了。还有个大女儿不是亲生的,他没去尝试。

如此,儿女们就动员他上养老院。起初他坚决不答应。他原来工作时去养老院慰问过,感觉凄凉。何况,他也舍不得自己那个家,他怕自己一走,孩子们来占他的房。

有一天他实在无奈了,自己跑到怡康养老院视察了一番,没想到现在的养老院和从前不一样了,可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有空调,院子里有菜地,还有文化活动室,吃饭都是现成的,三菜一汤。关键是,他还遇到好几个街道上的老哥们,叫他去一起打牌。他终于同意了。

住进来之前,曹德万先把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叫到一起开了个会,宣布说,我去住养老院,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现在你们都成家了,有伴儿了,过得安稳,我放心。但我也想有个伴儿,所以我去养老院不是去等死,是想重新找个伴儿,重新成个家。所以,房子我还得留着,你们都不要打我房子的主意。

儿女们愕然。

他接着说,这个事,我原先是跟你们老妈说过的,她是同意了的。她晓得我需要人照顾,她完全晓得。

小女儿拿眼瞪他,那双大眼睛让他想起老伴,他心里有些发怵。难道河东狮吼还有接班的?小女儿果然吼起来:你多大了?你都八十了!跑养老院去找对象,羞死先人了!你不怕丢人我们还怕呢!

曹德万鼓足勇气说:八十怎么了?八十就不是人了吗?八十就要混吃等死了吗?哪条法律规定的八十不能找对象?哪个老祖宗说八十找对象丢人?再说我还没满,我79!

小女儿没想到懦弱的老爸会怼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子则用鼻子哼了两哼:房子?哪个想要你的房子。有本事你就守着房子别走,人在阵地在嘛。其实儿子的儿子已经二十了,的确在打老爹房子的主意,所以心里更是气。还是大女儿温和些,大女儿从中劝解道:好的好的,爸你想怎么样都行。你去找就是了,找到再说嘛。我们不反对。

曹德万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地说:你们可以反对,你们有反对的权利。但是等我找到了,你们就得接受。我的人生我做主。

开完家庭会议,他又到怡康养老院找院长谈,明确表达了他的愿望,或者说条件:我身体很好,能吃能睡,腿脚利落,现在还不到八十(79)。一个月有三千三百多块退休费,这样的条件肯定可以再找个女人成家的,一旦找到了我就离开养老院。所以,希望你们支持我,为我提供方便。

言下之意,不能限制他的自由。

赵院长的回答跟他女儿一样:好的老曹,你想怎样都行,以后的事,等你找到了再说嘛。

但转眼四年多了,快五年了,曹德万还处在寻找的过程中。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穿戴整齐,背一个黑色挎包,步履坚定地走出大院,天擦黑时,再一身疲惫地回来。

有一回险些成功,女方都同意了。女方其实就是养老院的一个工作人员,五十七八岁的样子,是院里聘来做饭的。但当曹德万和女方拿着户口本去办证时,被女儿在民政局拦下(据说有人悄悄通知了他女儿)。女儿说了一条他无法反对的理由:登记前必须让女方去做个体检,万一有潜在重症,到时候谁照顾谁啊?曹德万只好让女方去体检。没想到女人还真查出了肝病(也有说是假的),不但没结成婚,院里还把她辞退了。

还有一回更悲催,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守寡的女人,六十多岁,挺好看的。但是等他找到人家家里去的时候,差点儿被寡妇的相好揍一顿。

但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都阻挡不了曹德万找对象的步伐。他依然每天一早出门,每天晚上回来汇报战况。天长日久,已经成为养老院的一道风景或曰“每日一歌”。

现在,他的儿女们也不再管他了,除了逢年过节来看看他,其他时候都随便他折腾。反正户口本已经锁在赵院长的办公室了,他不可能自己偷偷结婚。

4

一个胖胖的女人突然走进屋里,嚷嚷说:搞啥子名堂,都在我办公室打堆堆?搞得我一屋子烟味儿?

老头们毕恭毕敬地闪开。皮夹克连连摆手道:没吸烟,我们没有哪个吸了烟的。

胖女人推开窗户说,你们一个个早就成烟囱了,自带烟臭。

魏昊宇赶紧打招呼说,您是赵院长吧?

女人点头,你就是那个打电话的魏记者?

魏昊宇点头,掏出名片递给她,和她握手。

赵院长的模样着实出乎魏昊宇的预料。他想象中的养老院的院长,应该跟居委会大妈那样,朴朴实实,慈祥和蔼。她却很时尚,很有范儿。头发是美发店做过的,头顶隆起,用发胶固定着,脑后绾了个髻,插着一根亮闪闪的簪子。胖胖的腰身笼着一条裙子,裙子外套了件长过臀部的开衫。细看还擦了口红。比自己母亲还讲究。

老头们讪讪散开后,迷彩服拿纸杯给魏昊宇倒了杯水也走开了。赵院长让他坐,笑说,你肯定已经听了一大堆曹德万的事了吧?

魏昊宇也笑,然后很职业地表述说:我还是希望听赵院长全面介绍一下情况。

赵院长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几大口,杯子呈暗红色,好像有枸杞大枣,还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赵院长到底多大呢?听声音四五十岁,见到人似乎不止。魏昊宇暗自思忖,肯定比老妈大。如果她六十了,不退休吗?

赵院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这个养老院本来是私营的,最早就是我和老公两个人办的,照顾周边的七八个孤寡老人。后来因为办得好,来找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政府就找到我们,希望我们扩大范围。由他们投资,盖了这院房子,另外每年还给补贴。所以现在是半公半私了。几年前我老公去世了,他们又给我派了个助手。目前我们有一百七十一位休养员,二十五个工作人员。已经连续三年被省里评为先进养老院了。明年可能还要扩大服务范围。

魏昊宇注意到她说的是服务范围,而不是经营范围,便问,老人入院的费用高吗?

赵院长说,很便宜。能自理的老人每月缴八百元,伙食费这些都是政府补贴的。不能自理的两千元。其实养老院一点儿不赚钱,但是办了十多年了,我舍不得放手。这些老家伙虽然麻烦,我和他们还是很有感情的。人都是要老的嘛,我也算是为自己积德。

魏昊宇不停地点头,还拿出本子做出专注记录的样子,其实脑子里还转着刚才几个老头说的事。他很想直奔主题问曹德万,但还是忍住了,先听赵院长介绍了“全面工作”再说。

曹德万这个老同志呢,是很有特点的。

赵院长终于讲到了曹德万,还用了同志两个字,显出领导口吻:虽然其他工作人员和休养员对他有点儿不满,说他每天早出晚归的,让人操心。但我还是支持他的。一个呢,我当初是答应了他的,二个呢,我不想我们这个养老院死气沉沉的。有那么一个神经兮兮的人,还可以增加活力,你说是不是嘛。人活着还是要有希望的嘛。

魏昊宇连忙点赞:是的,您说得非常好,希望很重要。

赵院长又说,再说了,曹德万说的也没错,凭什么八十岁就不能有追求了?想找对象也是合情合理的嘛。现在年轻人动不动就看不起老年人,歧视老年人,很不好。

赵院长忽然不满起来:我那天去城里办事,在街边店看中一件大衣,想买。小姑娘在旁边说,这可是意大利名牌。我还认识几个名牌的,我就说,我以前没见过这个牌子嘛。她马上说这个牌子有官网的,你可以上网去搜。哦,你不会上网,就让你儿女帮你嘛。给我气的,转身就走。

魏昊宇说:靠!赵院长哪可能不会上网。

赵院长说,是嘛,虽然我六十了,文化也不高,但我十几年前就会上网了,我的QQ还是九位数呢。我在淘宝都是钻石买家了。未必在她眼里,老年人生来就是老年人?

魏昊宇心里动了一下,还真是呢。中国有网络也二十来年了。第一批学上网的人都在老去。母亲上网就很溜,手机上软件一大堆。于是他附和说,就是,你会上网的时候她还不知在哪儿呢。

赵院长笑了,被他哄高兴了。她问,你还没结婚吧?魏昊宇说是。她又问,有对象了吗?魏昊宇摇头。一谈到这个话题魏昊宇就不想张口,他想,千万别说她认识一个很好的女孩儿。赵院长继续问:你爹妈肯定很急吧?魏昊宇笑道,别提了。我明明27,我妈一口一个“你都快三十了”,生怕我压力还不够大似的。

赵院长也笑,可以理解,我也是当妈的。你看,你这个年龄的人单身,不光你爹妈急,旁边的人也急。但是老年人单身就没人急了,谁都觉得正常。其实老年人更怕孤单。

魏昊宇想到了爷爷,点头道,您说的特别对。那个,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几年了,曹爷爷都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呢?我爷爷七十七,我奶奶走后还有人主动来给他提亲呢,对方还不到六十。曹爷爷也就大几岁嘛。

赵院长抱着保温杯沉吟着,似乎没想好答案。

魏昊宇提示说,刚才那几个爷爷说,有一个差点儿就成了,是有人打电话告诉了他女儿,他女儿跑来阻止才没成功的。

赵院长把保温杯一蹾,义正词严地说,就是我给他女儿打的电话。

魏昊宇有些意外,尴尬地笑了一下。

赵院长说,这么大的事,我必须让他儿女知道,不然以后有什么麻烦我负不起责。她顿了一下又说,你不晓得,老年人的婚姻是很容易出麻烦的。我们这儿有个老头,自己找了个女人,把婚结了,哪晓得那女人根本不是想跟他过日子,就是看中了他的钱。每个星期来一回,来一回就拿一回钱。把老头剥削得够呛,离又离不脱。

原来如此。老江湖依然险恶。

所以,我支持他找,但不支持他结婚。赵院长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反正他也找不到,他要求太高。这都好几年了,就让他当个游戏耍吧。不过,这些事你不要写到文章里哦。

当然不写当然不写。魏昊宇点头。心想,也没法写呀,我们可是党报。除非——发到我个人公号里,想到这儿心里一动。

赵院长说了“不要写到文章里”之后,就放开说了:曹德万天天说要找女人,院里这些老头闲得无聊,就捉弄他,给他乱介绍,还找他要介绍费。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了,我也不好批评他们,就让他们有点儿乐子吧。有一回那个穿皮夹克的张老头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他兴冲冲地跑去见,没想到人家寡妇早有相好的了,她男人差点儿把他给揍一顿。曹德万生气了,现在拒绝任何人介绍,就是自己去找。原来是隔天出去一次,生气以后每天出去,天不亮就出去。自己走到公交车站,再坐车进城,再从城里去其他镇上。他孩子也不管了,女儿还好一点,春节把他接去团个年,给他买新衣服。儿子就知道揩油水,有事根本找不到人。

不知怎么,魏昊宇对这个没见过面的老爷爷,生出了几分同情。但他毕竟是来写英雄事迹的,还是得奔着领导嘱托去。他换了话题说:赵院长,您还是给我讲讲曹爷爷救人的事吧。我们领导很重视这个事。要我尽快写,尽快见报。

赵院长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都是听他回来说的。你还是直接问他比较好。犹豫了一下她又说:说老实话,这件事,我是不想给外面人说的,我怕他牛吹大了,不好收场,没想到他自己打了你们报社的热线电话。

他还会打热线?魏昊宇惊讶。

赵院长说,打,经常打!有一回在路上捡了个手机,找到失主了,也打热线,希望有记者来采访他。还有一次在车上给孕妇让座,也打热线。原先一直没人理他,这一回估计是事情整大了,刚才又有家报社说要来采访。唉,这个老头太让我操心了。

赵院长的表情有点儿爱恨交加的样子。魏昊宇庆幸自己来得早,他催促赵院长再给曹德万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赵院长说已经给他发过短信了。因为耳朵背,曹德万在外面听不见电话,但隔一阵会看看短信。

估计午饭前他能回来。赵院长看了看表,起身结束采访。走到门口她忽然说,你刚才问他为什么老找不到,那是因为他要求太高。

要求太高?他想找年轻漂亮的?魏浩宇笑。

赵院长说:那倒不是。他要求必须有爱情,你说高不高?

高。当然高。魏浩宇笑得更厉害了。

5

曹德万说,你想要过上幸福生活,你就得不停地找找找找找找找找找找找下去。

他说了多少个“找”魏昊宇没数,反正感觉他是说到接不上气才停的。见魏昊宇表情诧异,他说,我不是结巴,真的就是需要不停地找找找找找找找找下去。魏昊宇连忙表示赞同,怕他喘不上气来。他感觉曹德万原本没打算说那么多个找的,是刹不住车了才如此。

临近午饭的点儿,曹德万终于回来了,赵院长掐得很准。让魏昊宇惊讶的是他那一身打扮:橘红色的像消防车一样的抓绒夹克,大红色的棒球帽,底下是牛仔裤加白色运动鞋。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当然,也和他那张脸格格不入。

其实他样子很普通,个子中等,面色黧黑。白楂楂的头发从帽檐儿下铺出来。帽子上印着“风帆旅游”四个字,估计是某次参加旅行团带回来的。帽顶已经泛白了,而且灰扑扑的,一看就是每日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如果不是他那个消防车颜色的抓绒衣,那么,混在院子里那堆老头中,完全分辨不出了。在他斜背的黑挎包里,果然插着一卷红色锦旗,用那些老头的话说,拿出去显摆了。

曹德万见到魏昊宇很兴奋,笑容满面地握着魏昊宇的手说,记者你终于来了!太好了!我一直在等你。你不晓得,昨天晚上我梦见一个记者来采访我了,都有白头发了,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果然是相声风格。魏昊宇笑了,不过一点儿也不反感。

这时,几个老头围上来跟他打招呼:老曹,今天战况如何?

曹德万回答说,还可以还可以,晚上再摆。

摆,就是摆龙门阵的意思。魏昊宇听赵院长说过,每天晚上听曹德万摆龙门阵,是老头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当个游戏耍。这是赵院长的态度。

那个皮夹克也凑过来,眯着眼笑道,哎呀老曹,这回你成英雄了,女人可以随便找了,自古美女爱英雄嘛。

曹德万不看他,大声跟另外几个老头说,今天我见到一位很合适的女同志,我们聊得很好,晚上给你们细摆。如果我跟她不合适,还可以给你们哟。

也许是因为记者在,老头们都很客气:好哟,祝贺你哟老曹。

走出食堂后他跟魏昊宇说,刚才那个人很阴险。他指的是皮夹克。魏昊宇担心被皮夹克听见,不料他又补了一句:是笑面虎。

曹德万好像不会小声说话,每句话都很大声。显然是听力有问题。也是,都活到八十四了,哪可能所有零件是好的呢?但他走路很稳当,甚至可以用轻快这个词。魏昊宇和他并排走,丝毫感觉不到身边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是每天出门练出来的,还是原本就腿脚利落所以才每天出门?这中间的因果很难猜出。也许互为因果吧。

魏昊宇说,听院长介绍,您每天都出门?

曹德万就说了那一串“找找找”:你想要过上幸福生活,你就得不停地找找找找找找找找找找找下去。

魏昊宇问,为什么要一直找找找?

曹德万说,不找怎么行?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你不找,爱情不会上门。院子里那些老家伙一天到黑看我的笑话,他们愿意混吃等死,啥子都不做,我不愿意。我就是要找自己的幸福。

魏昊宇笑说:他们是羡慕你要结三道婚。

曹德万严肃地说,我前头虽然结了两道婚,但那两个女人都不是我自己找的,没有爱情。现在我就想自己找一个,按我心头的想法找一个,不然这辈子白活了。

此时他们已经坐在曹德万的寝室里了。只有一把椅子,魏昊宇就坐在了一根小凳子上,仰视着他。

曹德万脱下帽子,人顿时老了几岁,脑袋前半部一根头发也没有,退居到中轴线两边的也是白发。两鬓还布满星星点点的老年斑。鼻子很大,左侧有个痦子。如果要画他的漫画,重点应该是鼻子。魏昊宇觉得同是七八十岁的老头,他跟爷爷完全不一样。爷爷仿佛看透一切似的云淡风轻,他却还处在燥热中。不过,也很难说爷爷心里怎么想的,魏浩宇想,说不定爷爷也藏着自己的秘密。他从来没跟爷爷坐下来聊过,就是坐下来也总是爷爷在问他,工作怎么样,女朋友怎么样。下次试试看,反过来问问爷爷,你想不想再找个伴儿?

魏昊宇习惯性地琢磨着眼前这张脸庞,忽然发现曹德万正专注地盯着他,他感觉到了他眼神的重量,决定转移话题,不再谈找对象的事。毕竟他是来采访英雄的。

曹爷爷,您很了不起,八十多岁了还能见义勇为下河救人。我们报社领导很重视,要我好好写写你。

他当然不敢说,他们怀疑你不是真的救了人,强调说:你跟我详细讲讲当时的经过好不好?比如,你看到那孩子的时候,他已经沉到水里了吗?你下去的时候脱衣服了吗?你花了多长时间救他上来的?你呛水没有?孩子呛水没有?

这一连串问题似乎把曹德万给闷住了。他死死盯着魏昊宇,好像答案在他脸上。这反倒让魏昊宇不自在了。是自己冒犯了他?还是他心里真有猫腻?魏昊宇移开视线,盯着曹德万鼻子上那颗痦子耐心等着,心里有点儿小小的不安。

但很快,曹德万就开口了,他大声武气地说:你问的那些问题都不存在!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前天,不对,是上前天,回来的时候路过河边,听到一个娃娃在哭。我就跑过去看,一个七八岁的娃娃,两只脚陷到河边的泥巴里出不来了。我就跑过去拉他,还是很危险的哦,我的两只脚全部踩到水里才拉到他的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拉上来。要不是我力气大,我们两个都下去了,那个河还是有几米深嘞。我把他拉上来以后,才有人跑来帮忙,送娃娃回家。你说我算不算见义勇为?

魏昊宇用力点头,算,当然算!

曹德万心满意足地说,就是嘛,张老头他们说我的衣服没湿,没有下水。搞笑得很,他们又没看见,只晓得挑我漏眼(找碴儿)。人家爷爷奶奶都感激得不得了,不是我,他们孙娃子就没了。说老实话,我再晚去几分钟,娃娃就滑下去了。

魏昊宇完全明白了,但他还是继续追问:那个娃娃跑到河边去干吗?不会是游泳吧?曹德万说,起先我问他,他啥子都不说,就晓得哭。后来他爷爷奶奶跑来感谢我,我才晓得他是下去逮蝌蚪了,说是课文上学了蝌蚪。好危险嘛。这条河每年都淹死人的。

魏昊宇由衷赞叹说,曹爷爷,您真的很了不起。那么大年纪了,这种时候还不顾一切跑去救人。您当时心里是咋个想的?

曹德万说,啥子都没想,就想赶快把娃娃拉上来,不要滑到河里去。他摸摸鼻子,忽然笑起来:当然,娃娃拉上来之后,我心头还是有点儿高兴的,我想这下终于可以给报社打热线电话了。

魏昊宇笑说,曹爷爷你真的很想上报纸吗?

他摆摆手,不是不是。我这个事情写不写都没关系,举手之劳,登不登报没关系的。我盼你们记者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魏昊宇疑惑:什么事?

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的儿女都不肯帮我,我自己又做不好。我就想有记者来采访我的话,我就请记者帮忙。

魏昊宇连忙表态:你说吧曹爷爷,我一定帮你。

曹德万这才取下身上的挎包,那是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形状的皮包,四边角已经磨损了,但表皮很亮,人油蹭出来的光亮。他把锦旗放在一边,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又拿出一张地图。

他把地图摊开让魏昊宇看:你看嘛,画了红旗的,就是我去过的地方。现在还有几个镇没去过。我原来计划的是,今年之内把没去到过的几个镇都去一下。他又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日期,名字,地址,电话。他指点着说:见过的我都记在上面了。我还编了号的,到今天为止,已经见了两百一十五个了。

魏昊宇说,曹爷爷,您这样找不行,还是要有个具体目标才行。

曹德万笑了,很有些得意的样子:当然有具体目标,没有目标咋个打仗?我告诉你,我做梦梦到过那个女人的。她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短头发,大眼睛,个子不高,穿了件红色灯草绒,说话细声细气的,一身干干净净的。她说跟我在一起很开心,愿意跟我……

魏昊宇问,你找到她了?

找到了!我悄悄给你说嘛,就是原来给我们做饭的陈姐。她的样子就和我梦到过的那个女人一样一样的。我们摆谈得相当好。后来那些人看到我要和她结婚了,就来搞破坏,把她给辞退了。我不甘心,就去找她。到处找,跑了好多地方。今年春天的时候,终于把她给找到了,她在白家镇一家餐馆打工,还是单身。

魏昊宇说,所以你就每天去她饭馆吃饭?

曹德万说,对头。我希望她每天早上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我要陪她说话,让她高兴。我每天赶第一班车进城,再转车去白家镇,她一开门就能看到我。我在她那儿吃早餐,陪她洗菜洗碗,再吃个午饭,然后才慢慢回来。现在我们相处很好。只不过我一提结婚她就摇头,可能是伤了心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哈,赵院长也不要说,要替我保密。

魏昊宇说,好的,我不说。

曹德万说,她为啥子不答应我呢?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脑袋都想痛了,最后我终于想到了原因。

什么原因?魏昊宇急切地朝前探身,完全入戏了。

是因为我从来没给她写过情书。

曹德万脸虽然没红,语气已经红到发软了。魏昊宇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原因。他忍住笑,附和说,有可能。

曹德万从他那个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里找出一页纸,递给魏昊宇:你看嘛,我写了一封,但是没敢给她。因为我不晓得这个算不算情书?我这辈子没写过情书。那天看电视,电视上有个人说,情书最能打动女人。我想你们年轻人肯定懂得多,你帮我看看嘛。

魏昊宇把那张纸接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写着:

陈姐同志你好。我今年虽然84了,但身体健康,不抽烟,不喝酒,讲卫生,脾气好,尊重女人。有房子和工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会天天让你开心的。此致,敬礼。曹德万曹德万眼巴巴地盯着魏昊宇:行不行?算不算情书?要是不算,你能不能帮我写一封?我认字不多。

不知怎么,魏昊宇有点儿鼻子发酸。他说,算,当然算。我觉得你写得特别好。要是改,就改一下开头,不要写陈姐同志……

正在这时,有人砰砰砰地敲门。魏浩宇还来不及去开门,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门口。

爸!女人叫了一声。

曹德万起身说,你咋个跑来了?

他们说你下河去救人?你疯了?你真的以为你二三十岁啊!你不要命啦?女人满脸惊慌,看得出她是真的吓倒了。魏浩宇感觉她是曹德万的小女儿。

曹德万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说,不要惊慌,有好大个事嘛。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女人说,我求你了爸,安生一点儿,不要每天再跑出去了。你都八十四了。人家说七十三八十四……

曹德万大喝一声:打住!我最烦听这个!八十四咋个了?八十四咋个了?八十四就不活了吗?我才不信这个邪!

女人傻了,片刻,她把手里的一兜东西往地下一顿,气哼哼地说:你凶,你不得了了,天王老子都惹不起你!我再也不管你了!

曹德万说,你不管就对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我嘛,就是要出门找找找!然后他指了指魏昊宇:这位是党报派来的记者,他都支持我。对不对,魏记者?

魏昊宇连忙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说,是的,曹爷爷,我支持你。

魏昊宇觉得自己是由衷的。

在那瞬间他想好了,这一期公号不写佛系了,就写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

注释:

[1]裘山山 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大中文系,曾任部队教员、刊物编辑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青年时期写给父亲母亲》,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四百万字。曾获得过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四川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以及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等若干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