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斋的狐鬼世界(大家小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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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轻薄之戒

《瞳人语》一篇,情节并不曲折,主题非常单纯,就是轻薄之戒。《聊斋志异》的写法,受史传文学的影响,受文言小说传统的影响,一般喜欢盯住主人公的行踪,笔头跟着他不放,围绕主人公的荣辱沉浮、悲欢离合来展开描写。这样写的好处,是紧扣人物的命运,不枝不蔓,使读者容易得到一个集中的印象。《聊斋志异》的写法,一般都是一开始立即将男主角推出来,而女主角则在以后的情节中带出来。而男主角的出场,一般是抓住其思想性格的要点,三言两语,点到即止,说多了,读者反而不得要领。随着故事的展开,读者对人物自会有进一步的了解。

《瞳人语》一篇,开篇即介绍说:“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达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这段文字,将主人公定格为有才、有名、好色、轻薄的类型,这就是作者描写方栋的一个纲。轻薄好色是他的取祸之道,有才有名是他受到惩罚以后,能够忏悔、获得原谅的原因。

先是清明节时在郊外偶遇美人。在古代,这种节日正是青年男女难得的见面机会。但这里不是要写男女相悦的浪漫爱情,而是要惩戒轻薄之徒。方生见到车中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眩神夺,瞻顾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女郎并非等闲女子,而是“芙蓉城七郎子新妇”,方生因此而惹祸。六朝的志怪、唐人的传奇里,就有很多轻薄子与女神戏谑而招致酷报的故事。《封神演义》的第一回,就写纣王女娲庙进香,见女娲美色,题诗调戏,后来即因亵渎神灵而遭到酷报,把江山给丢了。芙蓉城女郎的报复非常古怪,她的婢女扬土迷了方的眼睛。方生“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这是写女郎的神秘。方回家以后,双目逐渐失明,症状类似今日所谓白内障。病情的发展有一个过程,先是“觉目终不快”,接着“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虽然这是超现实的情节,但眼病的症状却符合人的相关经验。蒲松龄最善于在超现实的想象中渗入现实生活的体验,使人欲不信而不得。病情的发展非常迅速,看来,女郎的报复心真是不可低估,简直是立竿见影。失明的痛苦使方生对自己的轻薄不免心生忏悔,并开始诵读佛经,于是,事情有了转机。神异的是,瞳中似乎有两个人在小声地对话。显然,这两个躲在方生瞳仁里的小人,就是女郎调理方生、惩罚轻薄之徒的武器。两个小人好像是两个顽童,他们嫌瞳仁里黑黑的,闷人,要出去散心解闷。当然,他们一旦跑出去,把瞳仁外面的厚翳钻破,方生也就有希望恢复视力。两个瞳中小人的出走过程,写得很细,这是作者有意盘旋的地方,也是展示作者想象力的段落。

两个小人不是立即钻破眼翳飞出去,而是从鼻子里钻了出去。一会儿,玩够了,“复自鼻入眶中”,说是园子里的珍珠兰都枯死了,原来两人去花园逛了一趟。一问妻子,园子里的珍珠兰果然枯萎了。两个小人又嫌从鼻子里出去太麻烦,要开辟更为直接的道路,于是,方生复明的希望出现了。可惜,他们都从左眼钻了出去。左眼的视力得以恢复,而右眼却厚翳如故。看来,方生的忏悔和读经,尚不足以完全赎清他的罪过,清明节的一番轻薄,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其实他不过是跟踪了人家一段,没想到遭到如此惨烈的报复,看来神灵是不能轻易亵渎的。因果报应,不但有质的要求,而且有量的计算,犹如法律上的量刑。轻薄而亵渎神灵,双目失明;忏悔读经,恢复一目的视力;如果不忏悔,不读经,那就永无复明之日。

《瞳人语》一篇的本事出自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和张师正的《括异志》,当然,有人说,《括异志》是魏泰假托张师正之名而作。《六一诗话》提到石曼卿的故事,说他是芙蓉城主:

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

《括异志》里说丁度的故事:

庆历中,有朝士将晓赴朝,见美女三十余人,靓妆丽服,两两并马而行。丁度观文按辔其后。朝士惊曰:“丁素俭约,何姬之众耶?”有一人最后行,朝士问观文:“将宅眷何往?”曰:“非也。诸女御迎芙蓉馆主。”俄闻丁卒。

蒲松龄的《瞳人语》一篇,将石曼卿和丁度的传说捏合在一起,加以生发,赋以轻薄之戒的主题。《聊斋志异》里尚有《黎氏》一篇,亦写轻薄之戒,结果极为惨烈。谢中条遇黎氏,死皮赖脸地追逐,强与野合。谢中条将黎氏带入家中,“嬖爱异常”。一日,办事回来,“方至寝室,一巨狼冲门跃出,几惊绝。入视子女皆无,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返身追狼,已不知所之矣。”可是,《聊斋志异》的艳情故事里有许多轻薄之徒,反而如愿以偿。由此可见,蒲松龄的思想很复杂,难以一概而论。小说都是即景生事,不是哲学论文,万万不可较真,你要较真,只会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