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斋的狐鬼世界(大家小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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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幻由人生

《画壁》是一个典型的艳遇故事。地点是在京都的一座寺庙,一场艳遇就发生在这个宗教场所,《聊斋志异》特别喜欢将故事的地点设在寺庙。在明清小说里,寺庙常常是发生艳遇故事或风流案件的地方,小说家和戏曲家之所以喜欢选择寺庙作为风流故事的场所,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在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没有正常的社交机会,寺庙是一个男女都可以去的地方,张生和崔莺莺的相会就在普救寺。其次,寺庙宫观本是宗教庄严之地,这里发生风流故事当然会更加耸人听闻,而为市民所喜闻乐见,津津乐道。《画壁》写的不是宗教徒,而是随喜的游客和画壁美人之间的艳遇。

故事的男主角是朱孝廉,孝廉就是举人,是有身份的人。我们只要看《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中了举人以后,是何等光景,想想胡屠户的前倨后恭,就明白举人是怎么回事了。可怜那朱生见到画壁上的散花天女,“不觉神摇意夺”,看来朱生虽然读书读到孝廉,但四书五经还是没有读好,天理不敌人欲,抵御不住美色的诱惑。蒲氏的诗词功底很厚,所以他描写画壁美人纯用诗笔,寥寥十二个字就写出一个美少女的风采神韵:“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欲流。”看来,美人的要素,嘴要小,樱桃小口,眼睛会说话。眼睛好看虽然不是充分的条件,却是必要的条件。没有听说眼睛不好看而成为美人的。不是“动”,而是“欲动”,不是“流”,而是“欲流”。这是写美人的羞怯,欲言又止,羞怯也是一种美,美而羞怯,就越显其可爱。封建社会里,女性的主动是轻佻的表现,而羞怯则成为一种美。过犹不及,羞怯不等于呆若木鸡,而是“发乎情,止乎礼”,“犹抱琵琶半遮面”,最符合中庸之道。恍惚之中,朱生已经到了画壁之上,关键就是“恍然凝想”四个字。现在人喜欢说“心想事成”,是过年话。其实只是图个喜庆而已,没有实际意义。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哪有什么“心想事成”。看来,人是需要一点儿阿Q精神的。蒲氏说“幻由人生”,亦即“幻由心生”,是想讲点人生的哲理。如果我们要强分虚实,则朱生见画中美人,故事还是在现实生活之中,“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则已经进入非现实境界。中间的转折极为自然,转折的枢纽就是“不觉神摇意夺”。心之所至,身即随之。朱生像做梦一样进入一个超现实的世界,非常符合人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生活体验,只不过朱孝廉是在白日做梦,这个极为自然的转折造成一种真幻相间的心理效果。下面便是朱生和“垂髫儿”的寻欢。朱生和美少女,双方都尽可能地少说话,先是少女“暗牵其裾”,接着是“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临走时,朱“嘱勿咳”。神神秘秘,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非常默契,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无声胜有声。偷尝禁果,烈火焚身,紧张而胆怯,心怦怦然,很符合艳遇者的心理。一见钟情,女子“亦不甚拒”,半推半就。

两人私合不久,平地起风波,添出“女伴觉之,共搜得生”这一插曲。蒲氏擅长写小女孩之嬉闹,写来恍然生动,正和曹雪芹一样。恰如冯镇峦的评点说:“点缀小女子闺房戏谑,都成隽语,且逼真”,“通篇毕子不多着语,最喜小女儿声口一一如绘”。(《狐梦》)难怪《聊斋志异》和《红楼梦》里描写得出色的人物大多是女孩。女伴们一面打趣:“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一面又很知趣:“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转眼之间,胎儿已经长大,这当然是夸张,画壁女子的反应是“含羞不语”。这一插曲,拉近了虚幻的超现实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距离,使故事充满了生活气息。群女已走,四顾无人,朱生见上鬟后的女子,少女一变而为少妇,另是一番风韵神采,愈觉可爱,这是为下一步的高潮蓄势。

故事的节奏非常之快,情节密度很大。女伴的出现没有对两人构成威胁,接着,真正的威胁到来了,金甲使者来查户口了。这里还是从人物的反应入手,突出其心态的特征:“女大惧,面如死灰”。朱生则藏匿榻下,“不敢少息”。涉世未深,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面对突发事件,没有一点儿应变的能力。银样镴枪头,其性格之怯懦,亦由此可见一斑。女伴们都说没有外人,这是写女伴们对女主角的同情,她们担着风险来掩护爱情中的伙伴。

此时此刻,作者又掉转笔头,将故事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朱生的朋友孟龙潭正向僧人打听朱生的下落,僧人回答说在壁画上。而朱生竟“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朱生已经脱离险境,但惊弓之鸟,惊魂未定,心头小鹿,怦怦不已。身子已经从画壁上下来,但魂还在画壁之上。情景已经从虚幻变成现实,心理却保持了状态的连续。画壁中的艳遇是虚幻的、非现实的,朱生的心理轨迹却是非常真实的。

蒲氏很想给他的故事赋予一点儿哲理、一点儿教化的价值。老僧的话“幻由人生”四个字,便是作者的点睛之笔。意思是说,心中有了邪念,便会出现虚幻的情景。可是,给读者的实际感受,只是一场艳遇而已。蒲氏的“异史氏曰”,主观上是要篇末点题,概括主题,却常常与读者的实际感受发生错位。

纵观全篇,一男一女,偶遇于寺庙画壁之上。壁上美人,引发遐想,化作一场艳遇,悄然而来,戛然而止,所谓一场春梦。男女相悦,一无父母之干涉,二无财产门第之考虑,亦《聊斋志异》中常见之艳遇公式。可见,在这类故事中,作者无意来写爱情与礼教之冲突,他的目的,全在“幻由人生”四个字上。

画而有灵,画能通神,早就成为志怪、传奇中的题材。这类故事可以说是层出不穷,《历代名画记》里便收了很多。林登的《续博物志》一书中,有一个《黄花寺壁》的故事,讲的是后魏时黄花寺妖画蛊惑少女的故事。《闻奇录》里的《画工》一篇,《八朝穷怪录》里的《刘子卿》一篇,都是画中美人落地而与男子交往的故事。蒲松龄的《画壁》大概是受到了类似故事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