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一回讲了一个王冕的故事,王冕故事中富有戏剧性的部分显然是时知县的“下乡访贤”了。时知县在衙役翟买办的协助下,想干一件“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结果自然是未能如愿。凡是读过《儒林外史》第一回的人,或许都不会忘记这一主一仆吧。
在这一主一仆出场以前,作者先借三个未露姓名的人物——胖子、瘦子和胡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影影绰绰地向读者交代了危素、时知县的关系,介绍了时仁巴结危素的情形:
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
这正是吴敬梓最擅长描绘的那种“身世酬酢之间”。阿谀奉承的媚态、攀结权贵的欲望洋溢于谈笑之间。至此,我们对那位官员有了一个初步的、朦胧的印象,对危素的威势却有了清晰明确的印象。
按照作者的安排,先让奴才亮相。有一天,王冕“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此人就是秦老的亲家,县衙的头役翟买办。在这儿,作者补充交代了秦老与翟的关系:“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利用秦老,将王冕与翟买办连上,这固然是情节发展的需要,但对秦老的形象也是一个重要的补充。秦老在乡里,也算得一户小康人家。他攀结这么一位衙役,和官府挂上那么一点儿关系,恐怕也未必有什么大的想头,无非是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借县衙的威势,在乡里便可不致随便地受人欺侮。由于这种原因,他对翟买办是一心要奉承、要讨他喜欢的,对翟买办与王冕,他是尽量让两位往一起凑合的,但是,秦老虽然世故、圆融,本性还是善良的。王冕拒不与官府合作的态度明确以后,秦老很敬重他。王冕与官府的关系搞僵以后,秦老是暗暗地同情并支持他的。王冕远走他乡的时候,秦老提着灯笼去送他,“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王冕出走后,母亲还留在家里,也全靠秦老照顾。
翟买办一开口,就是衙役的口气:
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出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取来。
你看他一张口就是“本县老爷吩咐”,拿官府来压人。“此事交在我身上”,分明是县太爷面前数得着的能人。“二十四幅花卉册页”“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几两润笔的银子”,画的品种与数量,交画的时间和报酬,都交代得清楚明确,毫不含糊,好一个精明强干和办事麻利的翟买办!
然而,翟买办与王冕毕竟是初次见面,他是求王冕来了,所以说话还相当和气,一口一个“王相公”。“县里人那个不晓得”,这明明是在奉承“王相公”了,又是“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明明是责令王冕按照给定的时间保质保量地交上画册,却把话说得十分委婉客气。作者克制着自己的厌恶,没有急于去揭开这位衙蠹的狰狞面目。在秦老的“着实撺掇”下,“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时知县花了区区二十四两银子,就买到了当代名画二十四幅,向危素送了一件厚礼。翟买办自然不会白跑,鸟过留声,雁过拔毛,他从中“扣克了十二两”,装进了自己腰包。
危素受了礼物,“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似乎是一位鉴赏诗画的行家里手,其实是在冒充内行,以示风雅。他哪有什么绘画修养,他连古人的画和今人的画都分不清。只是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瞎赞一通。然而,危素到底不愧为时仁的老师啊,他居然能从诗画中看出来“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可惜,他末后又说王冕“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最后还要落实到“名位”上去。那“功名富贵”四个大字刻在心上,刮骨难消,竟是不由自主地要流露出来。
作者借危素的话头,由危素的“识贤”“求贤”,引出时仁的请贤、下乡访贤。故事慢慢地变得带有喜剧的味道。王冕画册页,已是看秦老的面子,勉为其难,而时仁与翟买办还误以为是抬举他。危素又要约王冕“来此相会一会”,时仁更自作聪明地以为,王冕“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冲突与误会都准备好了,一幕喜剧的条件已经酝酿成熟。
请贤的重任自然是落在那位办事能干的翟买办身上了。你看他“飞奔下乡”,急如星火的样子,也就不难想象事情之关系重大。谁知这一回他却碰了一个钉子:王冕不愿去见时仁。这一下可把时仁手下叫得响的大红人惹火了:
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地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复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
翟买办真是一个好奴才,他心中只有老爷。你瞧他一口气说了五个“老爷”,处处把“老爷”抬出来吓唬人。好一个狐假虎威的奴才!他那个奴才脑瓜怎么也弄不明白,世界上怎么还有“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的道理,世界上怎么还会有王冕这样不识抬举的人。“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这句话是早在心里搁着,上回因为初次见面,想说而没好意思说,现在一生气,也就脱口而出了。“叫我如何去回复老爷?”这真是最让翟买办恼火的事。奴才不会办事,还配做奴才吗?
作者借翟买办的卑躬与狂妄映衬出了王冕不慕富贵、不畏权势、不卑不亢的高士形象。
由于秦老的从中调停,又“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给怒气冲冲的翟买办,“做差钱”,事情暂时缓和,翟买办回说王冕有病,不能前来。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秦老这一辅助人物在小说结构上的作用。秦老的调停,不仅是给翟买办一个台阶,使紧张的情节适时地松弛下来,而且为下一个更重要的高潮——时仁的下乡访贤做了铺垫。
时仁毕竟是举人出身,一县之主,比那个少见多怪、“三钱二分银子”、一顿晚饭就可以打发走的翟买办又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也不相信“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但是,他读过经书、有知识,懂得世界上除了一县之主可以叫动一个百姓的道理之外,还有“屈尊敬贤”这一番大理论。作者细致地刻画了这位官员复杂微妙的内心活动。他首先断定王冕必定是装病。可见他很聪明,明察秋毫,富有经验,不是那种糊里糊涂让下面人牵着鼻子走的官。然后,他又进一步断言“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看来,这位县大人对他的下级相当了解,“翟家这奴才”确实“下乡狐假虎威”了一番。但他对王冕未免估计过低,这就导致他犯了大错误。因为他讨好危素的心情过于迫切,所以他竟贸然决定“自己下乡去拜他”。下乡去拜一个平民百姓,衙役们笑话怎么办?时仁心中盘算道:
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事情竟是如此让人为难:既要讨好危素,又怕衙役笑话。毕竟讨好上司是主要的,况且他又找到了“屈尊敬贤”的好名义,总算从理论上圆满地解决了这一难题。他终于抛开了怕人笑话的顾虑。再说,“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样流芳千古的勾当,不付出点儿代价能行吗!
经历了这么一番翻来覆去的思想斗争,把利害得失,下乡的重大意义想通以后,时仁终于敲锣打鼓,摆起仪仗队,下乡访贤去了。结果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吃了闭门羹。时仁恼羞成怒,“本想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看来,时仁下乡前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充分。“屈尊敬贤”的道理,本来是想通了的,谁知一下乡又糊涂了。衙役们背后笑话是肯定的了,志书上的那一篇就免了吧,这种“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还是留给后人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