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后四十回写贾宝玉出家做了和尚,有的人提出疑问,像他这么一个反佛、道的人怎么可能自己去做和尚呢?的确,他一贯来“毁僧谤道”,平素又“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甚至睡梦里还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他对佛、道的反对态度是十分明朗的。然而他最后出了家做和尚,应该也是事实。因为在前八十回中,他多次对林黛玉说,“你死了,我作和尚去。”以至林黛玉准备要记他“作和尚的遭数儿”。《红楼梦》里是没有闲笔的,常常一句话伏线千里,是不奇怪的。再从事实上来看,在曹雪芹的原著里,贾宝玉也确是出了家的。这有脂砚斋的批语为证,“庚辰本”第二十一回有一条大家常用的批语,其中就明白写道:
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走宝玉三大病也。宝玉看(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
这里提供了八十回后的许多重要内容,曾经“看至后半部”的脂砚斋,明确提出曹雪芹的原著后面有一回“悬崖撒手”的文字,贾宝玉确实是抛弃了妻妾家小,出家做和尚了。
因此,宝玉出家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贾宝玉既反佛,为何又要走上出家这条路,因为这在表面上看来,的确是一件颇为矛盾的事情。
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太复杂,如果用简单一句话来说,就是出家并不等于信佛,不要把做和尚看得太认真了。
中国历史上的出家大概有两类情况,一类是真正崇奉佛教的虔诚僧徒,他们的出家是出于一种信仰。另一类则有种种不同原因,或者为了享受僧徒们的某些特权,或者是悲观厌世,或者是在激烈的社会矛盾中,借佛门作遁身之地,等等。总之,他们和信奉佛教是毫无关系的。一般来说,在社会动乱,政治斗争激烈的时期,第二类情况的出家人就会大大增加。由明末到清初,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变乱时期。明末著名的东林党与阉党进行了激烈的斗争,东林党受到残酷的打击与迫害,在此情况下,东林党就有许多人纷纷隐迹空门,正如屈大均说的:“今日东林社,遗民半入禅”(《翁山诗外》卷十三《过吴不官草堂赋赠》)。至明清易代之后,许多抗清的爱国志士,在失败之后,出于一种失望情绪和表明不愿与新朝合作等原因,也有大批人出家去了。就拿屈大均来说吧,他是清初岭南著名的抗清爱国志士,在斗争失利的情况下,他也曾一度进入空门,他的《翁山文外·死庵铭》中说道:“予自庚寅丧乱,即逃于禅,而以所居为死庵。”这里说得很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之所以出家,乃是一种“逃禅”,即把佛门作为一个隐蔽所,以逃避眼前的灾难,根本不是信佛。所以屈大均在一度“逃禅”之后,又曾还俗,继续反清。屈大均在谈到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时曾经说过:“予二十有二而学禅,既又学玄,年三十而始知其非,乃尽弃之,复从事于吾儒”(《翁山文外》卷五《归儒说》)。可见屈大均是一个自觉的儒者,而决不会信佛的,他的出家只是一种手段而已。他的例子是可以说明当时其他的许多出家人的。其实,这种类型的出家,不仅存在于庶民、士大夫之间,就在清代王室的矛盾冲突中,也有出现。雍正以阴谋手段篡夺帝位之后,对曾同他争夺过帝位的许多兄弟实行了残酷的镇压,他们都逃不过或关或杀的厄运,于是也有人打算走这条出家之路。被流放幽禁到西宁的康熙第九子允禟就曾对雍正的来使说:“上责我皆是,我复何言?我行将出家离世”(《清史稿·列传八·诸王七》)。在无话可说、实际上是有话说不得的情况下,看来就只有出家了,走这条路实际上既是避祸,也是一种反抗行为。
《红楼梦》所产生的乾隆时期,历史上号称为“盛世”,和明末清初的社会混乱情况确是有所不同,按理说出家人不应有那么多了。可是由于清朝统治者大力利用宗教为其统治服务,前期几个皇帝都熟悉佛典,雍正还与释子有许多交往,并采取了许多扶持佛、道发展的政策,特别在乾隆初期,所发度牒(即出家的许可证)达三十余万,不久,乾隆干脆取消了度牒制度,又允许寺院拥有大量寺产,于是出家人数更漫无止境。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量的僧徒大都是由于种种不同的原因和怀着不同的目的而出家的,而真正能奉佛守戒者则极少。这一点,早在康、雍之时,佛门情况已经混乱不堪,我们从乾隆刚上台时的两道“上谕”中就可看出一个究竟。雍正十三年八月(当时正刚“驾崩”,弘历继位,以明年为乾隆元年)《东华录》载:
庚子谕:佛法以明心见性,兴善能仁,舍贪除欲,忍辱和光为本,而后世缁流竟借佛祖儿孙之名以为取利邀名之具,奸诈盗伪,无所不为,以至宗风颓败,象教衰微,此皆不肖僧徒贻之咎也。
同月己卯又有“谕”:
近日缁流太众,品类混淆,各省僧众真心出家修道者百无一二,而愚下无赖之人,游手聚食且有获罪逃匿者窜迹其中,是以佛门之人日众而佛法日衰。不惟参求正觉克绍宗风者寥寥希觏,即严持戒律习学小乘之人亦不多见,蔑弃清规,徒增尘玷,此其流弊将不可胜言。
从乾隆皇帝的话里可知道,当时的出家僧徒,真正为了修道者极乎其微,整个佛教的情况是“佛门之人日众而佛法日衰”。这种情况,正说明在清代之时,为封建制度服务的佛教也与封建制度一样,已经“象教衰微”到了它的穷途末日了,这样我们就会明白,当时的出家行为,大都不是出于一种宗教意识,它与本人的思想信仰是毫无关系的。
就在《红楼梦》里,我们也可找到这种例证,妙玉、宝珠、芳官等的出家是出于何种原因,我们姑且不说。尤其有意思的是,第三十三回贾政毒打贾宝玉时,不是也曾嚷着要“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吗?贾政是一个再正统不过的儒教徒了吧,可是在他烦恼不过的时候竟也想到要做和尚去,难道能说他是忽然信起佛来了吗?贾政的情况,只能说明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当时的出家,是一件很随便的事情,不要把它看得太认真。
明乎此,我们就会知道,宝玉的出家,也是和“诸子”,和屈大均,和允禟等一样,是在当时条件下所能做到的一种反抗现实、与现实不合作的行为和手段,和他们每个人对佛门的看法并无关系,因此和贾宝玉平时的“毁僧谤道”也一点不矛盾。
第四十三回曾经写到,当贾母众人在“闲取乐”凑份子与王熙凤做生日时,贾宝玉却偷偷带了茗烟从北门出了城,原想去祭奠他心目中的一个人。因没有带香炉香火,决定去水仙庵借用时,茗烟问他:“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贾宝玉回答他说,平时他是很讨厌人们乱起庙,乱供神的,水仙庵供的洛神也是听了曹子建的谎话,其实古代是,没有洛神的。不过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可见,平时“最讨厌这水仙庵”的贾宝玉,在特殊情况下,也不妨“借他一用”;那么,平常专一“毁僧谤道”的贾宝玉,在最后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走了许多人都可走的一条出家之路,不也可看成是“借他一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