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札系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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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从《姽婳词》到《芙蓉诔》

《红楼梦》中有许多事件、情节、话语,表面上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关联,但细细品味起来,却会发现它们之间有不可分割的、紧密的联系,尤其在同一回回目所标出的两件事情之间更是如此。第七十八回的《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从表面上看,《姽婳词》写的是一件未署朝代年纪的传说故事中的一个女子,她是一个与“流寇”作战而死的王妃,贾宝玉是被他父亲命题作诗的,带有很大的被动性。而《芙蓉诔》却是贾宝玉抱着“一心凄楚”的情怀主动为刚刚死去的丫鬟晴雯作的悼词,两者真是天差地别,显得风马牛不相及。那么它们之间的联系又何在呢?

因为薛宝钗已搬出大观园,又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迎春又眼见要出阁,大观园的女儿们已经是风流云散的时候,贾宝玉又遍找林黛玉不着,正是当他因此“垂头丧气的回来,正不知所以之际”,他被贾政召唤出去作《姽婳词》的。贾政为什么有此一举呢?其实有一个谈论《姽婳词》的人们不大注意的背景,原来贾政在讲了林四娘的故事之后又说:

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的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也就是说,这《姽婳词》乃是要歌颂一位奉皇帝之命准备为之请奖的林四娘的“忠义”事迹的。以上就是词作者贾宝玉当时的心境和这首词的产生背景。弄清它对理解该词是很有作用的。

过去曾有一种看法,认为贾宝玉在此歌颂了一个与农民起义军为敌的人物,因此《姽婳词》不仅不足以称道,而且正表现了贾宝玉的阶级局限云云。这种看法,首先是自己就脱离了历史时代的条件来评量古人,难道我们能够要求贾宝玉去歌颂农民起义吗?其次是对《姽婳词》本身的含义并未弄清。细读全词,这里并无对“流寇”表现出任何敌意,而“强吞虎豹势如蜂”反而是写出了他们的强大威势。至于该词应歌颂的主角林四娘,贾宝玉只写了她的捐躯一死,并表示了一点“实可伤”的感叹而已,并没有大力歌颂她。此外值得注意的倒是一些题外而且是带有实质性的语句,它先是说了恒王的无能,“一将再战不成功”,继则写到“纷纷将士只保身”,在林四娘死后,该词的结尾不是“谁家儿女不伤悲”,而是触目惊心地接着写出: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全诗以此作结。会心的读者不难看出,贾宝玉的歌颂林四娘,不过是借用了一个他老子逼着要他作的题目,在前面虚与周旋了一阵之后,借题发挥,说出一大通对天子、恒王、满朝文武、纷纷将士的大不敬之话,这才是《姽婳词》的真意所在。

还须要注意的是,贾宝玉在作词之前曾表示,“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清客承其意,也说到须要像白乐天《长恨歌》一类的长篇歌行,充分抒写,“始能尽妙”,而且“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因此按说这篇《姽婳词》应该是一篇洋洋洒洒,“流利飘逸”的长诗才是。但纵观“姽婳”全词,其篇幅并不长,与《长恨歌》之类的鸿篇巨制在数量上相去甚远,原因何在呢?了解了我们前面分析的全词的真正含意后就会明白,宝玉既然根本用意不在歌颂林四娘,而在于把矛头对准天子及满朝文武等,则这类话语自然不能充分抒发,写得太多,只能点到而已,何况当时是在贾政面前,由贾政亲“自提笔”纪录,贾宝玉怎能淋漓畅快地说个够呢?所以全词最后两句说: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正说明贾宝玉还有缠绵不尽之“余意”在胸中“傍徨”呢。

不过,不平则鸣,在方寸之中“傍徨”不尽的“余意”总是要找到它的发泄渠道的,于是,紧接而来的《芙蓉诔》可以说正是贾宝玉在《姽婳词》中不尽“余意”的充分抒发。何以见得呢?

《芙蓉诔》的本意是歌颂和哀悼晴雯,从这一点来说,是充分得到体现的。《诔》一开篇,就说到她“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在篇末所说的“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等,可以说是对晴雯作了至高的评价和沉痛的哀思。由于这是宝玉自己主动、又是单独一人所写的,这就与当众命题作文所写的《姽婳词》中对林四娘的歌颂在感情程度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在这同时,我们在读到贾宝玉的赞词与悼词之外,不同样也确切地能感到有一些题外之意吗?

首先,在撰写此文之前,究竟应该怎样写好它,贾宝玉预先曾费过一番认真的考虑,他认为:

……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从这段话里,它至少告诉了我们这样几方面的意思。第一,宝玉立定主意,写此文“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也就是说在思想内容上应写出发自内心的思想感情。第二,由于此文只是私人给死者的悼文,它并不公之于众,“不为世人观阅称赞”,因此可以更充分地抒发自己的内心感情,不像在众人,尤其是贾政在场写《姽婳词》时有那么多顾忌。第三,在诔文的形式上,他打算采取“师楚人”,主要是效法屈原及其弟子宋玉的作品《离骚》《招魂》《九辩》等的手法来写。这里表面上像只是个表现形式问题,而实际上却有不可忽视的用意。因为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尤其是《离骚》,向来是被视为伤时怨君之作,表现了作者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在君主专制之时代,特别是在曹雪芹所处之清代是颇为犯忌的,所以曹雪芹的好友敦诚在《挽曹雪芹》(两首)的第一首诗中,就把末句原来的“何处招魂赋楚蘅”改为“絮酒生刍上旧坰”;敦敏的《赠芹圃》一诗末句原为“一醉读楚些”,也改为“一醉白眼斜”。都是有意要回避出现楚辞的字样,可见它是如何不容于世了。然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在他写悼文之前,却特别标出自己要“师楚人”,要效法屈原《离骚》体来撰写,这就绝不仅仅是一个运用文体形式的问题了,联系到他同时还提到庾信的《枯树》(即《枯树赋》)、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等,都是具有浓烈的愤世嫉俗、不满现实意味的作品,因此使读者在还没有读到《芙蓉诔》原文之前,就完全可以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了。

其次,当我们正式展读原词时,果然。其文不仅可以说主要是一篇骚体,而且其中许多用词,如“薋葹”“茞兰”并举,“诼谣诟”“……之陆离兮”“……为前导兮”“丰隆”“发轫乎……乎玄圃”,等等,都是直接来自《离骚》。尤其是其中的某些词句,如“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诼谣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说它是指的晴雯的遭遇,当然可以,但要说它是暗指的别的什么,亦固无不可。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其中还出现有这样的话语。

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这种典故,是充满了如此强烈的政治性,严格来说,用它来比喻一个女子,尤其是像晴雯这样一个被统治者视为“身为下贱”的丫鬟来说,本是不太实切的。而贾宝玉竟是用了,这固然说明他具有与一般世人不同的“另出己见”,但也不妨看作,它实际是含有与这种骚体文相协调的特别政治用意的。接下来,我们还读到了发自贾宝玉心灵深处的强烈呼叫: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仇犹未释!

从《红楼梦》开篇以来,我们曾经听见贾宝玉有过如此愤怒的呐喊吗?没有,远远没有!这种喊声,固然可以看作是对陷害晴雯的王善保家,袭人之流一类“诐奴”“悍妇”的痛恨,而同时其中不也包含有更为广泛得多的批判含义吗?

因此不妨这样认为,从《姽婳词》到《芙蓉诔》,是贾宝玉同一思想情绪的递进和发展,《芙蓉诔》是《姽婳词》中“傍徨”未尽的“余意”的尽情抒发,它所达到的程度又可以说是贾宝玉同一思想所达到的一个最高峰,也可以说是贾宝玉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可惜至此,前八十回即将结束,我们无缘见到此后的贾宝玉的思想表现,但若照现时的情景发展下去,宝玉的思想肯定会变得更激烈,他的最后出家,也必然是和他的思想与现实不能相容有关的,而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悲剧使然。八十回以后的文字我们无由得见,是否与此有着某种关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