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明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是夕,红娘复至,持笺以授张,即“待月西厢下”这首诗,题目亦即本诗题目。然而是夜,张生攀杏花逾墙而到西厢。莺莺至,却大数张生要挟之罪。但过了数日,张生临轩独寝,红娘送衾枕至,莺莺很快也到,“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肢)体”,往日之端也不复存在,竟与张生同居西厢几一月,张生赋《莺莺传》三十韵授之。
这首五言绝句不仅语言清丽,朗朗上口,而且情真意切,动人心扉。所表述的热恋中的少女娇羞之反常心态,十分真切。尤其是后两句已成唐诗中千古流传的名句,也是中国古典爱情诗中的俊语!
寄诗
“寄诗”是张生抛弃崔莺莺后,又要求相见时写的。元稹《莺莺传》记述,张生后来另娶高门,负了莺莺;莺莺亦另适他人。一次张生路经莺莺所居,以外兄求见。其夫告诉莺莺,莺莺“终不为出”。因为张生怨愤,莺莺才写了这首诗转张生,“竟不之见”。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懒下床。
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自从消瘦减容光——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自从”何时“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迴懒下床——并未回答问题,又来了个“万转千迴懒下床”,容光既消瘦,睡卧懒起床,更加深了一层,所为何来?
不为傍人羞不起——似在回答问题,却用否定句式,意犹我容光消瘦,卧床不起,“不为傍人羞不起”,那为谁呢?
为郎憔悴却羞郎——结句才作了回答,“为郎憔悴却羞郎”。“郎”是谁呢?就是张生。四句诗曲曲折折、弯弯转转,才回答了问题。“容光”,仪容风采。“万转千迴”,形容翻来覆去一次又一次地。“羞郎”,为郎的负心而羞惭。
崔莺莺借给张生回信而写的这首小诗,是对“始乱之,终弃之”的张生在道义上的委婉指控。张生这个无行文人,因为迷恋于莺莺的美貌,而不择手段、不惜一切地百计追求。在骗去了莺莺的信任,使莺莺委身于他、失去贞操之后,却又背信弃义,另攀高枝,抛弃了莺莺。后来,莺莺已经嫁人,他又厚着脸皮,以“外兄”的身份求见。莺莺的丈夫告诉她,但“终不为出”,“竟不之见”,而写下这首诗寄张生。
后数日,张生将行,莺莺又赋一首五绝,诗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怨而不恨,哀而不忿!
《寄诗》更见婉转委曲,特别是后一联“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极其凄婉而又十分坚决,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绝交和指斥,是控诉、是鞭挞!正是后人所评论的:“其绝诗有不胜怨恨之意,措辞不烦,言外无尽。”“此种诗令人不堪多读。”(《历朝名媛诗词》)尽管莺莺在文字上措辞简练明彻、清新秀美,浸透着一腔义愤而又深挚凄怨的诗意,正如《名媛诗归》所云:“为郎羞郎,只欲使其自愧耳!绝之之意已坚。”敢爱敢恨才是崔莺莺的令人喜爱之点!
“元微之太近甜俗,一篇而外,不可强登也。”(《读雪山房唐诗抄·七律凡例》)正是元诗特点。
莺莺诗
这首诗一作《离思》五首的首篇,合为六首。为莺莺作,抒写离情,是诗人怀念昔日与崔莺莺爱情生活的诗。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澹妆。
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频动横波娇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澹妆——写莺莺的妆束打扮。莺莺就是后来《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元稹即张生。元稹与崔莺莺相遇时,莺莺才十七岁。妙龄少女自然是精心妆扮,身穿殷红色的衣衫,浅绿色的裤子,但都是“旧的”;发髻很随意,首饰也一般。而在诗人眼中心内,这却是莺莺独特的韵味和不同于常人的美,给人以质朴、自然、和谐、淡雅之美感。殷红:殷(yān),暗红色,红中带黑紫。浅碧:淡青绿色。《尔雅·释言》:“也。”不明貌。取次:任意,随意。
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描摹莺莺的肤体和姿态。有如烟雾笼罩中的合欢花,又似雨后带水珠的牡丹花;夜合花为朝晖尽染,牡丹花在夕晖下闪动着晶莹的露珠如同垂泪,写出了肤体的红润美艳,摹尽了姿态的绰约风韵。“笼晓月”、“泣残阳”,极尽描摹形容之能事,留给读者的是红润欲滴、娇媚迷人的朦胧之美。夜合:合欢之别称,又名“合昏”。《太平御览》称“夜合,叶晨舒而暮合,一名合昏”。带:围绕、笼罩。烟:诗中指云雾水气。晓月:清晨朦胧的落月。泣:露滴,如同垂泪珠。残阳:傍晚落山的太阳。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一作“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写莺莺的表情、神态,似笑非笑,含情脉脉,娓娓动人。写莺莺身上散发的香气,但非脂粉的香味,这种香气,似有若无,似断若续,颠倒神魂。依稀:又作依,叠韵联绵字,隐约不清晰;类似、仿佛。
频动横波娇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写诗人与莺莺相会时的情景。娇不语:一作“嗔阿母”。频动横波:眼睛不断地闪动,秋波传情。横波:喻女子眼神流盼,如水横流。《文选·傅毅《舞赋》》李善注:“横波,言目斜视,如水之横流也。”娇不语:带羞含娇而不说话,是少女面对“小儿郎”时娇羞不语的神态。等闲:寻常,平常。教(jiāo):使。小儿郎:犹言“小后生”、“小孩子”。诗中指年轻时的诗人元稹,亦即后来《西厢记》中的张生。
诗描写莺莺,颇见功力。从妆扮到神态,维妙维肖,活灵活现,既呼之欲出,又如在目前。《归田诗话》云:“(元稹)作《莺莺传》,盖托名张生。”《莺莺诗》中所写正可谓《莺莺传》、《会真诗》三十韵之缩影或蓝本。元稹《莺莺传》载:“张生发其书(按指莺莺所写之情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崔娘”,即莺莺。《崔娘诗》云:“清润潘郎玉不知,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有关崔莺莺的诗文颇多,传播久远,在民间因《西厢记》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布于人口。其实崔莺莺与双文、张生与元稹,真人真事,诗文戏曲人物,已经合而为一,难分彼此。
离思五首(选三)
《离思》共五首。《全唐诗》题下注:“一本并前首作六首。”“前首”指《莺莺诗》。《莺莺诗》在《全唐诗》中题下注:“一作《离思诗》之首篇。”
历来有主悼亡(为韦丛而作)和主风情(为双文而作)之论争。韦丛是诗人妻子,早亡;双文是诗人婚前恋爱的女子。所以又有写离情还是写悼亡之不同解释。孰是孰非,在解评中分辨。
其一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簪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首先不必拘泥于为韦丛作,还是为双文作。“离思”,是写离情的诗。为便于解评,兹将其三、其五照录如下。其三: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一作“杏子”)花纱嫩麴尘。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其五: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一作“枝”)叶度残春。
第一首是“思”情人一夜恩爱晓起后残妆慵懒的动人情态。
自爱残妆晓镜中——回忆情人晓镜中残妆慵懒的可人情态。诗人是一位多情的种子。元稹婚前曾同名叫双文的女子恋爱。后同韦丛结婚,二人恩爱无比,到韦丛死七年间生有五子(仅养活一女)。韦丛死后不久,未娶裴氏夫人之前,元稹已纳妾安氏。所以元稹至少同四位女人有关系。元稹似乎对双文、韦丛最为爱恋,今存诗中有很多写韦丛、双文的爱情诗、风情诗和伤悼诗。我参与主编的“中国文学宝库”《唐诗精华分卷》,关于《离思诗》的“总案”中作者考证说:“元稹集中,抒写恋情,涉及到韦丛、双文二人。《离思》诗,尤其是其四‘曾经沧海’一首,历来有主悼亡——为韦丛而作和主风情——为双文而作之争。孰是孰非呢?考:悼韦丛之作,微之视为‘伤悼诗’,列于集中卷九,约三十首,共同的特点是事真而词庄;忆双文之诗,则在外集之补遗,约十八首,总体看,都写得情恋缱绻而词妖事艳,《离思》诗则归入后一类诗中,因此此诗是为双文而作。这是一证。双文是元稹婚前所恋爱的女子。《梦游春七十韵》自述情恋之事甚详,写与韦丛婚事,诗里明说:‘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而写婚前遇‘花貌人’(即双文)后,‘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恰是‘取次花丛’两句的参证,也是《离思》诗为忆双文而作的另一个证据。”至于“事真而词庄”是否“庄”?这里不必争论,而以“《离思》诗为忆双文而作”,笔者是认同的。
“环钗谩簪绿丝丛”至“一朵红苏旋欲融”——作为“离思”的回忆之诗,诗人不直接去抒写,而是“自爱残妆晓镜中”的情人,残妆晓镜中的她,钗环参差不齐,绿色丝缕丛杂不整。很快日出东方映照面颊红如一朵胭脂,脸庞肌肤红润柔腻好像要立即融化消融一样,给读者展示了一幅明丽动人娇媚的风姿。环:圆形中心有孔的玉器,耳环、指环及臂环之类。钗:形似叉的金属或玉制首饰。谩:散谩、繁冗。绿丝:一作“绿云”,绿色丝缕。唐·独孤及《官渡柳歌》:千条万条色,一一胜绿丝。燕脂:又作“胭脂”。本为一种红色颜料。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燕脂》:“盖起自纣,以红蓝花汁凝作燕脂。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涂之作桃花妆。”旋:顷刻、立即。融:熔化;消融。
第二首思念昔日情人在山泉萦绕、桃花掩映的小楼上,懒散地躺着读道书和在水晶帘下梳头的情状。“散漫”,形容山泉萦绕流淌的样子。
“山泉散漫绕阶流”至“水晶帘下看梳头”——映:掩映。道书:道家道教图书。我们知道,读释诵经为成佛,读道炼丹为修仙,“闲读道书”暗喻“读道书而遇仙子”。慵:懒。“慵未起”是眷恋枕席而舍不得起。水晶帘:形容色泽莹澈精美如同水晶一般的帘子。首联写山泉潺潺细流环绕着一片桃林,灼红的桃色掩映着小阁楼。后联写人物慵懒地闲读道书躺着不起床,读呀读呀!我的情人却在水晶帘下打扮梳妆。通篇景色幽丽,丰神绰约,前三句是景、是枝叶,结句才是人、是花朵。这种烘托之法,一句“水晶帘下看梳头”,那引人的姿质秀丽动人尽在不言中。
第四首写因为远离情人而再也没有****情恋,信步花间也全无心思观赏回顾,一半是因为笃信佛道,一半是由于忘不了情人迷人的倩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孟子·尽心上》云:“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沧海”深广无比,自然使别的水相形见绌;“巫山”至大至美,当然使他处的水难以上眼。“难为水”是说见到别的流水就再也难认为是真的“水”了。巫山:《文选》宋玉《高唐赋》载,楚襄王游云梦台馆,望高阳宫观,言楚怀王(先王)同巫山神女相会。神女辞别之际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有朝云峰,下瞰大江,云蒸霞蔚,如宋玉《高唐赋》所云:其朝坛“(duì即茂盛、繁盛)兮若松(shí树木直立貌)”,“(zhé即光明美好貌)兮若姣姬”,“上属于天,下见于渊”。隐喻与情人之间情如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其深广、美好无与伦比。“曾经沧海”,本喻见多识广,阅历很深,经验丰富,这里则指曾有过的美好恋情。巫山指男女幽会。不是云:言其不再是昔日缱绻的恋情了。因为如今情人不在了,再也没有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自己动情了。
取次花丛懒迴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取次:随意,随便,任意。缘:由于,因为。
历代对《离思》除上述主悼亡为韦丛而作和主风情为双文而作,以及以《莺莺诗》为首篇并作“六首”的分歧和异解外,评论很多,但多系贬词。《全唐诗话》卷二说:“公先娶京兆韦氏,字蕙丛。韦逝,为诗悼之。”《云溪友议》谓:“元稹初娶京兆韦氏,字蕙丛,官未达而苦贫……韦蕙丛逝,不胜其悲,为诗悼之。”《养一斋诗话》载:“《莺莺》、《离思》、《白衣裳》诸作,后生习之,败行丧身。诗将为人之仇,率天下之人而祸诗者,微之此类诗是也。”《唐贤小三昧集》评:“个中人语。”《王闿运手批唐诗选》于“半缘修道半缘君”句下批:“所谓盗亦有道!”《消寒诗话》六六断言:“元微之有绝句云:‘曾经沧海难为水……。’或以为风情诗,或以为悼亡也。夫风情固伤雅道;悼亡而曰‘半缘君’,亦可见其性情之薄也。”(清·秦朝)
仁智相见。诗人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
笔者认为这是主风情的离思之作。特别是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首采取比兴手法,“索物以托情”,赞颂****,表达了对情人的忠贞不贰与怀念深情。“难为水”、“不是云”,纯情语也。是偏爱之情。比喻恰切,形象生动,情感真挚动人、深沉执着。“半缘”句承上,说明“懒回顾”的因由。对于元稹之为人处世,白居易是深刻了解的。白氏在其《和答诗十首》中说元稹“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和《思归乐》》)。尊佛奉道是“心失所爱”,悲痛无法解脱的一种感情寄托,与诗中所表达的离思之情是一致的,且“半缘修道半缘君”含蕴深沉。诗中所表达的,同清人秦朝所批评的元稹“性情之薄”,不可同日而语!
从艺术技巧上论,取喻既高雅,抒情又强烈,写离思词意豪壮,具有江河奔腾之势。“懒回顾”、“半缘君”由“沧海”、“巫山”的雄壮气势,一转而婉曲舒缓,使全诗转换自如、变化有致,形成一种有张有弛、跌宕起伏的旋律。同时,言离思之情而不入俗,抒悲怀之痛而不低沉,遣词用语瑰丽而不失浮艳,创造了唐人离思绝句中的绝佳境界,成为历代主风情小诗中的一枝奇葩。尤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喻意和蕴含,千馀年来为人传诵,弥久不衰!
因为元稹早年的艳遇,知遇的是一位貌美多才的少女,晚年追忆昔日之情事,才写了《离思》五首,这也权作一解,供读者参考。
《石洲诗话》曰:“诗至元、白,针线钩贯,无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尽耳。”勿宁说“无乎不到”、“太露太尽”乃至“元轻白俗”、“稹多纤艳无实之语”,只有元白诗才为此不胫而走,且元稹因之而成为《诗人主客图》中所谓“广大教化主:白居易……入室三人:张祜、羊士谔、元稹”之一。
会真诗三十韵
《会真诗三十韵》是元稹五言排律艳诗的名作。
《莺莺传》中有“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记述其与莺莺初次幽会的情况。据施蛰存先生考证,元稹传文中不载本诗,而载了河南元稹的《续会真诗》三十韵。《续会真诗》就是《会真诗》,今元稹诗集中的《会真诗》也就是《莺莺传》中所谓的《续会真诗》。
元稹《莺莺传》记载:张生发其书于所知(“其书”指莺莺所写的情书),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癳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微月透帘栊……
宋·王楙《野客丛书》说:“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于蒲,崔小名莺莺。”张生名君瑞,是后人编此传奇故事而补上的。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华浦,将朝碧帝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
华光犹冉冉,旭日渐。
警乘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这首长诗系艳情之作,是追忆少时与崔莺莺幽会事。至于莺莺与双文是否一人,笔者以为不必过于拘泥。
“微月透帘栊”至“晨会雨濛濛”——这是第一段,写相会的节序,从“绛节随金母”知正值秋季。这十二句中,前四句写天色已晚,“微月”、“萤光”、“遥天”、“低树”都是写夜幕降临、一片清幽。“缥缈”、“葱茏”均当作“朦胧”、“昏暗”解。中四句写人物,大有“呼之欲出”之感,在那庭竹、井桐被风吹拂声中,穿着薄雾般轻绡之衣、身佩环珮在风中直响的美人走来了。“罗绡”二句引出人物,是从写景到写人的过渡和转折。“龙吹”、“鸾歌”都是形容风声。后四句以“金母”、“玉童”比喻美人,“金母”即西王母,她出行才有绛节旌霓前后簇拥,诗中似指婢女红娘随侍而来。“云心”即云端,高空。诗中指神仙所在的仙境,是对莺莺、张生相会之地的形容。“更深”二句写美人“夜半而来,天明即去”的时间。然而按全诗叙事顺序,这里好像还谈不到天明的事,因而“晨会”二字也可能讹误。
“珠萤光文履”至“偶向宋家东”——这是第二段,写莺莺的丰神美韵。前四句写衣履钗帔;后四句是叙述来踪去迹。言:即“她说”。诗人以洛妃比美人,说自己是从瑶华浦来,想去天宫去朝拜青帝,由于途经洛城北,不期偶然来到宋玉的东邻来了。宋家东: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竹,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寓意莺莺之求偶于己。后四句的形象表达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总之,意思说她本想入佛殿焚香礼拜,却不意误到西厢来了。
“戏调初微拒”至“翡翠合欢笼”——这是第三段,叙述张生调戏莺莺,始而微加拒绝,继而柔情暗通,接着“低鬟”、“迴步”二句描述莺莺的心理活动,踌躇不决、含情作态。后四句正写幽会,“转面”、“登床”、“交颈”、“合欢”,调戏成功,成就了私会偷情,极尽描摹之能事。
“眉黛羞频聚”至“发乱绿松松”——这是第四段,描写二人交颈合欢时美人的羞娇、慵敛、汗流、发乱情态。虽不是赤裸裸的****色情描述,但确实是俗亵难堪,元稹开此先例,后世益发变本加厉。作为色情描写的始作俑者,难怪连杜牧都痛斥元稹“淫言语”。词句用字也就不必详加解释了。唇朱:一作“朱唇”。蕊馥:一作“麝馥”。绿松松:一作“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至“旭日渐曈曈”——这是第五段,前四句正写幽会之事,后八句写二人分手离去。总之,这十二句写幽会欢娱未足,天已黎明(“五夜穷”),二人海誓山盟,“赠环”、“留结”互憎礼物,表示同心同命、永不相负。最终哭哭啼啼,难舍难分地分离。
“警乘还归洛”至“萧史在楼中”——这是第六段,这十二句写美人离去,即“还归洛”,比喻如洛妃而去。又写自己“亦上嵩”,如王乔之别。王乔,王子乔,传说中的仙人。《列仙传》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馀年后……乘鹤驻山头,望之不可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汉·刘向)《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有“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文选·孙绰《游天台山赋》》有“王乔控鹤以冲天”。“警乘”一作“乘鹜”;“上”,又作“止”。“衣香”以下六句写美人去后,衣裳还沾染有她如麝般香气,枕上还留下她脂粉的残红痕迹。自己感到孤独如临塘之草,飘零似思渚之蓬,没有归宿之所。弹琴吧,发出的是怨鹤之鸣声;仰望清汉太空,看到的是飞逝之归鸿。最后四句写想到与美人所居之处,竟然像海阔天空实在难于飞渡,难于冲霄。而美人又如同行云飘忽,不知何去;自己又像萧史,独居高楼,得不到弄玉作为伴侣。“行云”句言莺莺不知何去,“萧史”句言自己独居楼中。传说萧史善吹箫,刘向《列仙传·萧史》载:“萧史者,秦穆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至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后以萧史为如意郎君。诗中化用典故,写萧史没有得到弄玉,仍然独居楼中。“怨鹤”,即《离鹤操》,琴操名,表离怨之情。“望归鸿”,希望接到来信的意思。
题曰“会真”者,“真”犹仙人也。唐人诗多称情人或妓女为“仙”。
《会真诗三十韵》,元稹有《古今艳体》一集,未录。却把这首诗写进《莺莺传》中,才得以传诵于世。元稹的好友李绅又为这篇传奇配上了一首《莺莺歌》,成为当时流行的一种说唱文学形式。这种一歌一传的唐代传奇文学新形式,向戏剧发展,产生了道白、歌唱兼有的戏文;向小说发展,产生了词话、弹词。如:白居易作了《长恨歌》,陈鸿作了《长恨歌传》;沈亚之有《冯燕传》,司空图作了《冯燕歌》;白行简有《李娃传》,元稹作了《李娃行》(佚)。有歌就配一篇传,有传就配一首歌。这是民间说唱文学的需要。佛教文学变文也是这样,是一段讲说、一段歌赞的讲唱形式。传的部分是说白,歌的部分是唱词。
对于《会真诗三十韵》,历代诗话也有评论。《归田诗话》曰:“(元稹)作《莺莺传》,盖托名张生。复制《会真诗》三十韵,微露其意,而世不悟,乃谓诚有是人者,殆痴人前说梦也。”《说诗晬语》谓:“韦縠《才调集》选,固多明丽之篇,然如《会真诗》及‘隔墙花影动’等作,亦有采入太白、摩诘之后,未免雅郑同奏矣。奈何阐扬其体,以教当世邪?”所谓“雅”,本《诗经》六义之一:“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周礼·春官·大师》)。宋·郑樵:“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雅”者,朝廷之乐歌,《诗经》分“大雅”、“小雅”。所谓“郑”,指郑国的诗歌音乐,属民间乐调。“雅郑同奏”犹言高雅、低俗之乐一同演奏。
“元和体”、“长庆体”往往被混为一体。据《旧唐书》本传载:“稹聪警绝人,年少有才名,与太原白居易友善。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元白“二人来往赠答,凡所为诗,有自三十、五十韵乃至百韵者。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观其流离放逐之意,靡不凄婉。”足见传播之广。《新唐书》本传亦载:“稹尤长于诗,与居易名相埒,天下传讽,号‘元和体’。往往播乐府。”而“长庆体”与“元和体”根本不是一码事。唐穆宗时,以元稹为祠部郎中并知制诰,因而使朝野上下舆论纷纷,以为“书命不由相府”,很轻视他。然而元稹草拟的制诰,“诰辞所出,夐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由是极承恩顾。”(《新唐书》本传)正因元稹起草的公文不同凡响,人们不仅无话可说,而且争相模仿,从此制诰文体改革了,当时人对这种制诰文体,称之曰“长庆体”,这是其本意。宋元以降,便被误认为与“元和体”同义了。
所谓“艳诗”之说,涉及到诗的分体问题。元和七年(812),元稹把其诗分为十体,事实上只有“古讽”、“乐讽”、“古体”、“新题乐府”、“律诗”、“律讽”、“悼亡”、“艳诗”。律诗中以七言、五言为两体;艳诗又分今体、古体两体。“艳诗”,似为元稹首先提出来的。据诗人自己的说明,是他写的那些描写妇女装束服饰、梳妆打扮的诗。但《元氏长庆集》中所收的许多艳丽的诗作,却是抒写爱情的,而非仅仅是写妇女服饰眉目者。同时,这些艳诗多是为年轻时所遇情人如崔莺莺而写的。
元稹是个轻浮的风流才子,在娶韦丛之前,他在寺院遇见崔莺莺,一见锺情,寄柬逗引,莺莺夜间来,拂晓去,“恩爱”勾搭了几个月。后来,赴长安参加书判考试,遂同莺莺诀别。联姻高门,娶韦丛为妻,同莺莺的一段私情,烟消云散,丢在一边。亏他还写了那么多追忆莺莺的诗文,真不知这位是痴情男子,还是负心郎君!
况且,如诗中那“交颈”合欢、“眉黛朱唇”、“无力慵移”、“汗光”、“发乱”的描写,都是其他诗人从来不敢公开咏叙的男女隐私的情事,《玉台新咏》向以宫体艳诗著称,也没有如此露骨的描写。难怪杜牧痛斥之“淫言语”,粗俗不堪!维护封建礼教者,当然要说他是名教罪人!
古艳诗二首
《古艳诗二首》,一作《春词》。所以有的版本又作《古艳词二首》。苏仲翔先生认为“此亦为莺莺作,曰‘古艳’者,有所讳也。”
唐人传奇中,有一篇对后世颇有影响,先后被金董解元编为《西厢记诸宫调》、被元王实甫撰为《西厢记》的传奇名篇《莺莺传》,即为元稹所作。历代文人考证,《莺莺传》中的男主人公张生就是元稹。贞元十六年(800)二十二岁的元稹,赴京应试,自凤翔游蒲州,遂发生了与莺莺一见锺情的恋爱故事。《古艳诗二首》,相传即《莺莺传》中张生让红娘传递给崔莺莺的《春词二首》。所以这两首诗,又作《古艳词二首》或《春词》。
(一)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
莺藏柳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二)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第一首写对莺莺的热烈追求和失望之情。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首句以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所描写的东邻美女比喻崔莺莺,言外之意是盼望莺莺也像东邻美女一样温顺多情,答应自己的爱情追求。对句写期待盼望莺莺答应的好消息。春来:以春天的来临比喻爱情的到来。频到:频频到来,也是比喻对莺莺的热烈追求。宋家东:宋玉家的东邻,比喻莺莺居住之地。待好风:期待、盼望着莺莺答应的好音讯。
莺藏柳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写自己的失望情怀。莺藏柳无人语:是说莺莺如同黄莺一般躲藏在柳阴深处,藏在深闺之中。惟有墙花满树红:是说能够亲眼看到的唯有伸出墙外的几枝桃杏花。不禁使人想到宋朝大诗人陆放翁的“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马上作》)。“藏莺”比喻莺莺“藏在深闺人未知”,莺即指莺莺。一语双关,表面指黄莺鸟,实际上喻崔莺莺,也就是元稹《莺莺传》、《莺莺诗》中的莺莺。“柳”,柳树枝叶茂密深处。“墙花”是多情的,元稹是多情的,只有莺莺是无语无情的!
第二首比喻莺莺的机灵和诗人对莺莺的一片痴情、一往情深。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诗人采用多种艺术手法,摹写深院豪宅悄无一人,到处是繁茂的草木生长。承上首“无人语”,写莺莺悄悄秘秘地藏在树阴里,使人感到冷落寂寥。娇莺:本指妩媚可怜的黄莺鸟,暗指莺莺的婀娜多姿。趁阴藏:在柳荫中躲藏不出。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写莺莺闲时用手戏弄水中浮游飘来的花瓣;结句接着写莺莺让花瓣流出门外来“赚”自己。这里用红叶题诗、刘阮入天台典故,变化其原意,描写莺莺机警及自己对莺莺深情和痴迷。等闲:随便,寻常。弄:戏弄,玩弄。赚:诳骗,诱惑。阮郎:阮肇。相传“汉明帝永平五年,会稽郡郯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药,遇两丽质仙女,被邀至家中,并招为婿”,“留半年,其地气候草木常如春时;迨还乡,子孙已历七世”(详见《太平御览》卷四一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阮郎本指阮肇,后亦借指同丽人结缘之男子或代指情人。诗中元稹以阮郎自指。
这两首诗同《莺莺传》所描述的不同。《莺莺传》主要描述一个没落贵族小姐崔莺莺,不顾封建礼教的桎梏,与士子张生由相遇、相误到相恋、幽会,终被张生遗弃的爱情悲剧故事。这两首诗则不完全相同。
《古艳诗二首》写元稹对莺莺的追求、热恋、一片真情;而女主人莺莺却是躲藏再躲藏,表现的是莺莺的机灵和诗人的失望、痴情。
在艺术手法上,《古艳诗二首》有其独特、独到之处。表面似乎在写景,而实际则在写人,自始至终使用比喻、暗喻,活用典故。第一首“春来”比喻爱情的到来。“频到”比喻对莺莺的热烈追求和爱恋。“宋家东”以宋玉的东邻指莺莺所居,是暗喻。“莺”,妙语双关,表面指鸟,实际是暗指或暗喻崔莺莺,以鸟喻人。“好风”,看似指风的和煦,实际在比喻佳音、好消息。“莺藏”暗喻人躲藏。“柳”,比喻人在柳树枝叶茂密的深处。“墙花满树红”,比喻“一枝红杏出墙头”、“一枝红杏出墙来”(后者见宋·叶绍翁《游园不值》)。
第二首以景衬情,或运用比喻,或活用典故,无不恰到好处。那“深院无人”,一片“草树”,使人想到“深院锁清秋”(南唐·李煜)、“庭院深深深几许”(宋·欧阳修)深宅大院空无人,到处草木繁茂,衬托比喻出莺莺“趁阴藏”给人带来的冷清寂寞之感,以及“深林人不知”的幽暗冷寂之情。后两句连用典故,一是活用唐玄宗年间天宝宫人题诗梧桐叶,随水流出宫外的典故,“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二是用“阮郎”——阮肇、刘晨同入天台山采药遇二女子成婚的事。不仅增加了传奇色彩,而且丰富了诗的内涵。《古艳诗二首》的确是元稹诗作中一朵艳丽的奇葩!正如《诗林广记》所说:“元微之诗,艳丽而有骨。”陈寅恪先生“微之自编诗集,以悼亡诗与艳情分归两类……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情感,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可多见,而影响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元白诗笺证稿》)
赠柔之
柔之,元稹继室,河东裴氏,字柔之。
穷冬到乡国,正岁别京华。
自恨风尘眼,常看远地花。
碧幢还照曜,红粉莫咨嗟。
嫁得浮云碨,相随即是家。
元稹,元才子,风流才子。原配韦氏,继室裴氏,均系官宦世家、高门闺秀。柔之亦有才思,与元稹赠答酬唱,不失为一段佳话。柔之读了本诗,也有答诗。
穷冬到乡国,正岁别京华——元稹于大和二年(828)在浙江观察使任,加检校礼部尚书。翌年九月自越征为尚书左丞。大和四年(830)正月,牛僧孺入朝,元稹代牛僧孺为武昌节度使,出镇武昌。穷冬:深冬;隆冬。韩愈《重云李观疾赠之》:“穷冬百草死,幽桂乃芬芳。”乡国:本故国。诗中似指家乡,唐杜俨《客中作》:“容颜岁岁愁边改,乡国时时梦里还。”正岁:本指古历夏历正月,亦泛指农历的正月。《周礼·天官·小宰》郑玄注:“正岁,谓夏之正月,得四时之正。”京华(huá):京城乃文物、人才荟萃之地,故称京华。系美称。唐张九龄所谓“京华之地,衣冠所聚”。
自恨风尘眼,常看远地花——风尘:尘世,红尘。纷扰的现实生活境界,包括官场以及宦途。远地:指遥远的地方。刘禹锡《送唐舍人出镇闽中》:“山川远地由来好,富贵当年别有情。”
碧幢还照曜,红粉莫咨嗟——碧幢:隋唐以来,在高级官员舟车上所张挂的用青油涂的帏幔,叫碧幢。白居易《奉和汴州令狐令公》:“碧幢油菜叶,红旆火襜襜。”照曜:二字同源。照,明、耀,多用作动词;曜,日光,多用作名词。红粉:妇女用来化妆的铅粉和胭脂。诗中似喻人。所谓“红粉佳人”。咨嗟:诗中为叹息义。
嫁得浮云,相随即是家——浮云:飘动的云。犹言到处宦游,如同浮云。《尔雅·释亲》:“女子之夫为。”后来也写作“婿”。相随:亦作“相隋”。伴随;跟随。家:四海为家,到处即家的意思。
元稹与柔之,夫唱妇随,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元稹原配韦丛,继室裴氏字柔之,二夫人“俱有才思,时彦以为佳偶”。据《云溪友议》记载:“(元稹)复自会稽拜尚书右丞(一作左丞)。到京未逾月,出镇武昌。是时,中门外构缇幕,候天使送节次。忽闻宅内恸哭,侍者曰:‘夫人也。’乃传问:‘旌钺将至,何长恸焉?’裴氏曰:‘岁杪到家乡,先春又赴任,亲情半未相见,所以如此。’”于是,元稹“立赠柔之诗曰”,即本诗。
看了这首赠诗后,裴柔之答诗一首:“侯门初拥节,御苑柳丝新。不是悲殊命,唯愁别是亲。黄莺迁古木,珠履徙清尘。想到千山外,沧江正暮春。”
柔之答诗说明“恸哭”因由,想到随元稹到武昌(大和四年(830)正月,元稹代牛僧孺为武昌节度使),即“千山外”、“正暮春”的情景。时还任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御史大夫。
元稹与柔之情深义重,“琴瑟相和,亦房帷之美也”。唐末范摅(自号五云溪人)所言极是。
寄赠薛涛
本诗为元稹寄赠女诗人薛涛的一首七律。
薛涛(758-832),字洪度,长安人。幼随父入蜀,父逝,遂沦为乐伎,能诗善书,揖让于名公巨卿、文人学士之间。当时一代诗才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王建及韦皋等人,均与之相交,尝诗歌赠答。晚居浣花溪畔,创制深红小幅诗笺,人称“薛涛笺”。其《筹边楼》、《罚赴边有怀上韦(皋)令公》,“慨当以慷,全无脂粉习气”,可与王昌龄、李益等诗人并驱而争先。这首诗写于长庆元年(821),题下原注:“稹闻西蜀薛涛有辞辩,及为监察使蜀,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严司空潜知其意,每遣薛往。洎登翰林,以诗寄之。”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皇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首联写西蜀地灵人杰,女才子、女诗人辈出。锦江:岷江支流,在四川成都平原。左思《蜀都赋》刘逵注引三国蜀谯周《益州志》:“成都织锦既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胜于初成;他水濯之,不如江水也。”据说蜀锦濯于锦江其色艳丽,濯于他水其色暗淡,故名。杜甫《登楼》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滑腻:光滑滋润。蛾眉:美女之代称。诗中指薛涛、文君诸女子容貌的美丽动人。秀:优秀,特异。韩愈《送浮屠令纵西游序》:“令纵,释氏之秀者,又善为文。”幻出:变幻;变化。文君:卓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述有“相如琴挑,文君夜奔”的故事。后以之代指美女。温飞卿《锦城曲》:“巴水漾情情不尽,文君织得春机红。”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皇毛——言语:说话。犹言善于辞令。巧偷:巧取。温飞卿《太子西池》诗其二:“柳占三春色,莺偷百鸟声。”犹言莺善于学各种鸟鸣。鹦鹉舌:鹦鹉学舌之语,比喻语言新巧。元稹《哭女樊四十韵》则省作“鹦舌”。文章:文辞或独立成篇的文字。犹作品,即杜甫“文章千古事”(《偶题》)之“文章”。分得:分到。诗中犹言才分、天分;或全部中的一部分。凤皇:即凤凰,为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曰凤,雌曰凰。“羽毛五色,声如箫乐”。诗中言其珍贵,喻薛涛诗文之宝贵。巧喻薛涛的言语辞令、文章诗词的精妙。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纷纷:诗中犹言众多。词客:王维《偶然作》诗其六“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所谓擅长文词的人。停笔:搁笔。停笔书写。言其因薛涛诗文绝妙而辍笔,不敢再写作。公卿:本三公九卿的简称。诗中泛指高官,亦即元稹《祭礼部庾侍郎太夫人文》中“公卿委累,贤彦骈繁”所谓“公卿”。欲:希望;想要。梦刀:典出《晋书·王濬传》:“濬梦夜县三刀于卧屋梁上,须臾又益一刀,濬惊觉,意甚恶之。主簿李毅再拜贺曰:‘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及贼张弘杀益州刺史皇甫晏,果迁濬为益州刺史。”之后即以此为官吏升迁之典。唐明皇《过王濬墓》诗:“叹嗟悬剑陇,谁识梦刀祥。”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隔:阻隔;亦犹分开、分离。烟水:雾霭迷蒙的水面。孟浩然有“苍梧白云远,烟水洞庭深”(《送袁十岭南寻弟》)之句。菖蒲:有香气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草可提取芳香油,根茎可入药。端午节常用以与艾叶扎成一束,悬于门首来避邪。五云:青、白、赤、黑、黄五种云色。古代视云色占卜吉凶丰歉。《周礼·春官》:“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有“青为虫,白为丧,赤为兵荒,黑为水,黄为丰”之说。古人以五云之变,辨吉凶、丰歉。尾联写别后相思之情和烟云阻隔之苦。
薛涛是元稹这位风流才子的“情人”。如原注所说,《云溪友议》亦有类似说法:“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挈行。洎登翰林,以诗寄曰……”其所寄诗即本诗。
薛涛有《寄旧诗与元微之》,诗云:“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写自随。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好男儿。”这首诗或亦作于长庆元年(821)。是对《寄赠薛涛》的答诗。委婉而情绵,“挺然声调间”。
诗文酬答是常有之事,而个中深挚的感情,只有自己知道。薛涛诗中“月下咏花”、“雨朝题柳”,充满深情、一片深意,绝非只为吟花弄月。元稹为官,薛涛为伎,不能名正言顺做夫妻,所以不得不长期“藏深处”。而且也只能写诗“自随”了。薛涛身世造成的爱情生活的苦闷,也只能委婉道出。一片愁情是无法“收拾得”,纵然告诉你这“好男儿”,恐怕也无济于事。
另外,薛涛有《赠远》二首,诗曰:“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题作《赠远》,虽说没有明指受赠者,而“就辞意观之,最堪玩味”。薛涛现存酬答诗作之中,除此二首,尽皆泛泛之辞。然而诗以夫妇自况,却非泛泛可比。按说元稹于元和四年(809)三月,任东川监察御史,与涛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同居过一段时间。七月,移务洛阳。次年二月,被贬江陵士曹参军。贬时正元稹妻韦丛丧葬的第二年,元稹在江陵府贬所纳妾安仙嫔的前一年,即张篷舟先生所谓“此或涛之所以以夫妇自况也”(详见《薛涛诗笺》)。第一首写薛涛知道元稹二月被贬,不得复为朝官,乃在“春深花发”之日。第二首计元稹得诗之时,当在“芙蓉新落”之际。时间都很吻合,分别表现了妻对夫的思念之情和诗意缠绵的夫妻之情。
元稹同薛涛这段风流韵事,再一次说明元稹就是对崔莺莺(双文)“始乱之,终弃之”的张生!
游云门
“云门”,云门寺,在会稽之南三十里,晋义熙三年(407)始建,唐会昌年间(841-846)毁废。义熙为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会昌为唐武宗李炎年号。诗系元稹游云门寺时所作,是一首描写云门寺夜景的小诗。
遥泉滴滴度更迟,秋夜霜天入竹扉。
明月自随山影去,清风长送白云归。
遥泉滴滴度更迟——写夜宿云门寺中,听到远处泉水滴落的叮咚声。“遥泉滴滴”形象而生动地摹绘出寺夜的清幽宁静,唯其如是才能听到泉水滴落之声。寺院宁静清幽,夜里万籁俱寂,连远处的泉流滴水声都能听到,从听觉上表现夜静,是以泉声之响写夜之静。“度更迟”,又从滴滴泉流之声联想到更漏之声,说明诗人夜深不能入寐,不寐必然有所思、有所忆、有所怀。
秋夜霜天入竹扉——写云门寺秋夜景色。由于诗人毫无睡意,他向寺中望去,皎洁的月亮清辉洒遍寺院。“秋夜霜天”,缀以“入”字,传神地引出月亮。明月似霜,“明月来相照”,“明月逐人来”,但这里写月却隐去月字,而且由于月光如水,月明星稀,竹扉挡不住月光而“入”。
明月自随山影去——承上句点出,进一步描绘在月光照耀下的山中景色。“明月”遍照才会出现“山影”,而诗中却用“山影”衬托“明月”。并用“自随”“去”表现“明月”是跟着“山影”变化。在诗人的感觉和想像中,好像山影不是因为明月而产生的。月亮由主体反而变为客体,由主动而变为被动;月亮似乎是为了变幻奇妙的秋夜景色而变化而存在,诚然反客为主、以主为客。句法变化造意新奇,既表现了景色的变化,也表现了时间的推移,委婉地流露出诗人流连忘返的心绪和情愫。
清风长送白云归——同样造意新奇、笔力雄浑,却是通过清风吹拂、白云飞度的描写,为月夜的山景勾画点染了高远的意境和开朗的场面。同时在“清风”、“白云”之间插入“长送”二字,完美表达了清风、白云这一自然景致的永恒主题。最末缀以“归”字,虽然是写云在山间飘浮,但深深包含着诗人对“清风朗月”、“清风徐来”和“白云千里”、“白云悠悠”自然美景的向往和企慕。
题作《游云门》,写夜宿云门寺的夜景。前两句着重渲染描写云门寺清幽宁静、洒遍清晖的秋夜景色;后两句则着力摹绘展现云门寺外山中的秋夜景色。造语新奇,意境静谧,写景细腻,遣词精当。全诗看似写景,无一字写诗人自身的活动,但处处有人物在活动。是通过人物的目光在描绘景物,是通过人物的移动在描写行动,也是通过人物的心灵在欣赏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