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莺莺传》，见《太平广记》四百八十八杂传记类。后人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又名《会真记》。“流传至今，推为美谈。於是词人韵事，传播艺林，皆推本于微之此传，而益加恢张者也。”（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按）
唐人小说，对元明大曲杂剧影响很大，而《莺莺传》传播影响更深更广。“唐人以诗文张之者，元微之有《续会真诗》三十韵；河中杨巨源有《崔娘诗》；亳州李绅有《莺莺歌》，皆见于本篇可考者也。宋赵德麟令畤惜其不能播之声乐，乃谱《商调蝶恋花》十阕，以述其事（见其所著《侯鲭录》）。金章宗时，董解元演之为诸宫调《西厢记》（《传是楼书目》），无齣句关目，行间全载宫调、引子、尾声，即所谓《弦索西厢记》。元王实甫杂剧《西厢记》、关汉卿《续西厢记》；明李日华《南西厢记》、陆天池《南西厢记》、周公鲁《翻西厢记》；至清查继佐又演之为《续西厢杂剧》。”其馀还有《续西厢》、《翻西厢》、《竟西厢》、《后西厢》等，“辞旨猥琐，不著撰人”。尽管如是，但都是从《莺莺传》演化而来，个中不乏名作。
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五《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序称元微之所述题曰《传奇》。唐陈翰《异闻集》载元稹此文亦题曰《传奇》。
唐贞元中〔1〕，有张生者〔2〕，性温茂〔3〕，美丰容〔4〕，内秉坚孤〔5〕，非礼不可入〔6〕。或朋从游宴〔7〕，扰杂其间，他人皆碢碢拳拳〔8〕，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9〕，终不能乱〔10〕。以是年二十二，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11〕。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12〕，是有淫行耳。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13〕。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14〕，未尝不留连于心〔15〕，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哂之〔16〕。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17〕。蒲之东十馀里，有僧舍曰“普救寺”〔18〕，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19〕。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20〕。是岁，浑碔薨于蒲〔21〕。有中人丁文雅〔22〕，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23〕，大掠蒲人〔24〕。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25〕，不知所托〔26〕。先是，张与蒲将之党友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馀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27〕，令于军，军由是戢〔28〕。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29〕，中堂坐之〔30〕。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31〕，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32〕，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馀，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活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33〕，不加新饰，垂鬟接黛〔34〕，双脸断红而已〔35〕。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36〕，凝睇怨绝〔37〕，若不胜其体。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辞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38〕，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39〕。生私为之礼者数四〔40〕，乘间遂道其衷〔41〕。婢果惊沮〔42〕，溃然而奔〔43〕。张生悔之。翼日〔44〕，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45〕，性不苟合〔46〕。或时纨绮间居〔47〕，曾莫留盼。不谓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48〕，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49〕。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50〕。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51〕，怨慕者久之〔52〕。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53〕。不然，则无由也〔54〕。”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55〕。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56〕，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57〕，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58〕。是夕〔59〕，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攀援可逾。既望之夕〔60〕，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61〕：“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62〕，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谓必获济〔63〕。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64〕：“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65〕，致淫之词〔66〕？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67〕？诚欲寝其词〔68〕，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妾，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69〕。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辞〔70〕，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71〕，毋及于乱〔72〕！”言毕，翻然而逝〔73〕。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犹寝〔74〕，忽有人觉之。惊碝而起〔75〕，则见红娘敛衾携枕而至〔76〕，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设衾枕而去〔77〕。张生拭目危坐久之〔78〕，犹疑梦寐〔79〕。然修谨以俟〔80〕。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81〕。至，则娇羞融冶〔82〕，力不能运肢体〔83〕，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84〕。斜月晶莹，幽辉半床〔85〕。张生飘飘然〔86〕，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87〕，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88〕。崔氏娇啼宛转〔89〕，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90〕！”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91〕，犹莹于礏席而已〔92〕。是后又十馀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93〕，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94〕。自是复客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95〕，几一月矣〔96〕。张生常诘郑氏之情〔97〕。则曰：“知不可奈何矣〔98〕。”因欲就成之。无何〔99〕，张生将之长安〔100〕，先以情喻之。崔氏宛无难辞〔101〕，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102〕。将行之再夕〔103〕，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
注释：
〔1〕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785-804）。
〔2〕张生：引出主人公张生。以下分别介绍其性情、仪容、爱好。
〔3〕温茂：温和美善。
〔4〕美丰容：《太平广记》卷四八八作“美风容”。
〔5〕秉：秉持。坚孤：坚毅孤傲。
〔6〕非礼：不合礼仪制度。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篇》）。
〔7〕朋从：朋辈，朋侪。
〔8〕：喧闹声。拳拳：本意为牢握不舍，引申为恳切。
〔9〕容顺：柔顺；顺从。亦作奉承。
〔10〕乱：****；迷乱。
〔11〕诘之：诘问，责问，追问。之：指示代词，代指张生。
〔12〕登徒子：省称“登徒”，复姓。子，古代男子的通称。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曰：“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后称好色而不择美丑者为登徒子。
〔13〕适不我值：犹适不值我。适，恰巧、正好。值，遇见。
〔14〕大凡物之尤者：尤物，即异物，文中指绝色美女、绝代佳人。
〔15〕留连：又作“留联”。留恋不舍之意。而“流连”是耽于游乐而忘归，含贬义。
〔16〕哂（shěn）：微笑。
〔17〕“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至“无由得也”：写张生游于蒲，在普救寺遇崔莺莺、救崔莺莺，为其“颜色艳异，光辉动人”，而“自是惑之”。无几何：言时间不久。
〔18〕普救寺：在今山西省永济市。
〔19〕兹寺：此寺。兹，指示代词；此，这。
〔20〕从母：姨母。
〔21〕薨：周代诸侯死亡曰薨（见《周礼·曲礼下》）。浑癆是节度使、副元帅，故称其死为薨。
〔22〕中人：宦官。亦指有权势的朝臣官宦。
〔23〕扰：扰乱，骚扰。
〔24〕掠：掳掠，抢掠。
〔25〕旅寓：寄旅，客居。
〔26〕不知所托：无所依托，无从依托。
〔27〕戎节（jié）：兵符，引申指兵权。
〔28〕戢：安定，止息。
〔29〕饰（chì）馔：整治陈设饮食。饰，同“饬”。命张：召唤，与上文“将天子命”之命意义不同。上文“将天子命”之命为命令。
〔30〕中堂：正中的厅堂。
〔31〕孤嫠：孤寡之妇。
〔32〕俾（bǐ）：使。
〔33〕悴：忧伤。
〔34〕垂鬟接黛：一作“鬟垂黛接”。鬟，环形的发髻。黛，古代妇女用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又用以指眉毛。
〔35〕断红：《太平广记》作“销红”。
〔36〕抑：强迫。
〔37〕睇：斜视，微盼。
〔38〕惑：迷惑。
〔39〕“崔之婢曰红娘”至“于是绝望”：写张生求红娘，红娘出主意，“试以喻情诗以乱之”。于是张生以《春词》二首托红娘授之；崔莺莺又以《明月三五夜》命红娘持彩笺以授张。至既望之夕，张生癉墙达于西厢，“及崔至”，数落张生“致淫佚之词”，“非礼之动”，翻然而逝，以致张生“复癉墙而出，于是绝望”。
〔40〕数四：再三再四。一次又一次。
〔41〕乘间（jiàn）：乘机，利用机会。衷：内心。
〔42〕沮：颓丧。
〔43〕溃然：本指腐烂的样子。文中意思不同，故《太平广记》“溃”又作“腆”。
〔44〕翼：通“翌”，明、次。
〔45〕孩提：幼年；幼小。元稹《夜坐》：“孩提万里何时见？狼藉家书满卧床。”
〔46〕苟合：苟且结合，指男女间不正当的结合。
〔47〕纨绮：谓少年。唐张说《梁园文贞公碑》有“公纨绮而孤，克广前业”之句。间居：亦作“癊居”。间杂相居。
〔48〕纳采：古婚礼六礼之一，“昏礼，下达纳采……”（《仪礼·士昏礼》）男方向女方送求婚礼物。问名：古婚礼六礼之一，《仪礼·士昏礼》：“宾执雁，请问名。”郑玄注：“问名者，将归卜其吉凶。”贾公彦疏：“问名者，问女之姓氏。”男方具书托媒问女子的姓名和出生的年月日。
〔49〕枯鱼之肆：成语。出自《庄子·外物》。枯，干；肆，市。是说自己等不到求媒人撮合与崔氏成婚那一天了。
〔50〕非语：无理的话；不正经的话。
〔51〕沉吟：低声吟咏。
〔52〕怨慕：《孟子·万章上》：“孟子曰：‘怨慕也。’”朱熹集注曰：“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泛指不得相见而思慕。
〔53〕喻情：表明情意。乱：惑乱，扰乱。
〔54〕无由：没有办法，没有门径。
〔55〕缀：连字成文。
〔56〕彩笺：精美的小幅纸张，供题诗、写信用。
〔57〕《明月三五夜》：参看本书诗歌部分解评。
〔58〕微喻：稍知。
〔59〕夕：傍晚，日暮。引申为夜。
〔60〕望：月中日月相望，故月满为望，大月十六日，小月十五日。
〔61〕绐（dài）：欺骗。
〔62〕无几：不一会。
〔63〕获济：得以成功，能够济事。
〔64〕大数（shǔ）：大加数说，大加责备。
〔65〕不令：不肖；不善。
〔66〕淫癎：一作“淫佚”。****，****。
〔67〕其去几何：相差多少。
〔68〕寝：平息，停止。
〔69〕陈启：陈说启禀。
〔70〕鄙靡：鄙俚柔弱。
〔71〕自持：自己持重。
〔72〕毋：不，不要，表示反对或禁止。
〔73〕翻然：迅速转变、很快改变的样子。
〔74〕“数夕，张君临轩犹寝”至“而张生遂西”：写张生与莺莺私相幽会，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贻崔氏”。“自是复客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不久，张生遂西之长安。临轩犹寝：《太平广记》作“临轩独寝”。
〔75〕惊癏（xū）：迅疾，忽然。
〔76〕敛衾携枕：拿着衾被枕头。
〔77〕设衾枕：《太平广记》作“并枕重衾”。
〔78〕拭目：擦亮眼睛。危坐：端坐。
〔79〕梦寐：梦，睡眠中的幻象；寐，入睡曰寐。
〔80〕谨：恭敬，恭谨。俟：等候，等待。
〔81〕捧：扶拥。
〔82〕娇羞：妩媚羞涩，妩媚含羞。融冶：光彩明媚。
〔83〕力不能运肢体：形容其娇弱艳丽之体态。
〔84〕旬：文中指十天。
〔85〕幽辉：形容斜月之昏暗。
〔86〕飘飘然：舒畅得意的样子。
〔87〕有顷：有，词头，无义；顷，少时，片刻。
〔88〕促去：督促离开，催促离去。去常用作及物动词，指离开某地。直到近代，“去”才有了“往”（到某地去）义。
〔89〕娇啼宛转：娇媚地哭泣，缠绵多情，依依动人。
〔90〕岂：难道。表示反问、揣度。
〔91〕荧荧然：微弱的样子。
〔92〕癐：褥垫、床毯之类。席：坐卧铺垫之具。
〔93〕《会真诗三十韵》：见本书诗歌部分的解评。
〔94〕癙：赠与、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