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漫漫无期,炽热的太阳总也不肯下山,赖在空中一动不动。游泳池里没几个人,没人选择这个时间段来,因为,天实在太热了!可是对于春晓一帮人来说,这绝对是玩耍的好机会,因为,这样一来,帅哥救生员就不得不只注视着她们了。
“噗——”春晓从水里冒出头,她在水下憋气憋了二十多秒,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一露头,朋友们就开始喝倒彩。
“真丢人,还不如前一次呢。”她们撇嘴的撇嘴,泼水的泼水,嘲笑着春晓:“就你这肺活量,还参加秋季运动会呢?”
“我说了,我该回家了。”春晓强调了一遍,她坐在泳池边,眼睛看向旁边帅气的救生员,瞥了一下,又瞥了一下。春晓敏感地注意到,他终于对这群女孩子起了好奇心,尤其是春晓,她从进游泳池后就开始以各种理由要求回家。
“喂,不会吧你——”朋友们失望地拖长了音调。
女孩子中性格最活泼的阿雀坐到春晓身边,挤眉弄眼地说:“现在回家太可惜了哟,小帅哥刚刚看了你好几眼呢。”
“去你的——”春晓半笑半恼地推了阿雀一把,她没坐稳,“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里。阿雀尖叫着双腿乱蹬,水花四溅。女孩子中爆发一阵大笑,引来众人侧目。
远处的男孩也随之入水,迅速游到阿雀身边,一把把她拽了起来。
“有没有搞错!我会游泳!”阿雀惊讶地一脚踹开男孩。男孩顺着她的力度,像条鱼一样,灵巧地扭动着身躯游走了。
“神经病。”男孩虚惊一场后,低声骂道。
“喂喂喂,你骂谁神经病呢!”阿雀不依不饶地跟着游了过去,凶巴巴地抓住男孩的一只脚,调皮地往水里一潜。男孩被拽进了水底。
女孩子们围成一团,兴致勃勃地观望着水下的大战。男孩明显不想跟阿雀打水仗,他在躲闪着阿雀的进攻。
春晓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的战争中,想要悄悄回家。
“喂!明哲!你个兔崽子!干什么呢!”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女孩子们身后响起,紧接着,一个救生圈砸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救生员明哲的头。
是游泳馆老板。春晓对他印象十分深刻,这个老板经常对救生员非打即骂,有时候还嚷嚷着扣工资,那副商人的嘴脸实在让人生厌,而且,他的嗓门非常大,一点礼貌也没有。
明哲搂着救生圈,不服气地看着老板,但碍于还要在这里做工,只能一语不发地游走了。春晓绕到换衣间,关上门的瞬间,还看到老板在游泳池的另一头训斥明哲,内容无非是他三心二意,万一游泳馆出事云云。
春晓对明哲的怜悯又升了一层。
二
树上的蝉扯着嗓子叫喊,整个院子都像沉浸在蝉鸣之海里一样。春晓纳闷极了,这些大人怎么能睡得着啊!在这北方的小四合院里的大人们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尤其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吃了午饭后开始睡,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大人们不仅睡,还要强迫孩子一起睡,春晓的爸爸就是其中之一。
春晓蹑手蹑脚地拉开自己卧室的门,她得意极了,门转轴上被她塞了棉絮,一点声音也没有。
可是——
“春晓!”洪亮的男中音在她身后响起,春晓吓得浑身一哆嗦。
“爸……”春晓惊慌失措地想把装着泳衣的包往身后藏,但是这绝对瞒不住爸爸。
爸爸是军人,而且是侦察兵,具体做什么工作春晓不清楚,只知道是破译密码的兵种。他凌厉的眼睛盯着春晓问:“上哪儿去了,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这四个字让春晓不寒而栗,她立刻变成了敌人,爸爸则是审问她的军官。
“去……去……去国家图书馆了……”春晓结结巴巴地回答,但是底气不足。
“呵呵……”爸爸冷笑一声,用手指挑起春晓还潮湿的头发,“图书馆里都是水,对吧,你是游过去的?”
春晓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真是太蠢了,怎么能撒出去图书馆这样的谎呢?图书馆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水呀。
“我看你又偷偷游泳去了!”爸爸厉声呵斥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自己去游泳馆,出了事怎么办!本来不想惩罚你的,没想到你居然撒谎,还图书馆!”末了又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在院子里站着思过!太阳不下山,不许进屋!”
说完,爸爸背着手回屋了。屋里,妈妈的低语声传来,大概是在为春晓求情,但是不管用,爸爸在家里就是一霸,谁的话也不管用,爸爸已经把家庭变成了他的王国。虽然爸爸是国王,但春晓可不是公主,她觉得自己绝对是小奴婢。
春晓赌气站到太阳底下,心想:“我就不信你不心疼!”不一会儿,她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哼哼,开始了!春晓记得,这是第二次被罚站。第一次是九岁那年,她偷了家里五十元钱买了一个娃娃,爸爸勃然大怒,让春晓站在院子里,结果她中暑,晕了过去,当天晚上,爸爸给她买了十个娃娃。
晒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有晕,春晓忍不住觉得奇怪,难道现在她有抗体了?不仅不头晕,不恶心,她还挺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爸妈的卧室,等着爸爸出来。
门开了,不是爸爸,是妈妈。妈妈端来一盘切好的冰西瓜和防晒霜,心疼地拉着春晓到阴凉处:“站在那么热的地方干什么?到树荫下来。”
春晓甩开了她的手,站回到太阳下,并且拒绝吃西瓜和涂防晒霜。
爸爸一直都是这样,说一不二,把春晓当他的兵训练。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从三四岁开始,爸爸就规定她每天早晨四点必须起床,外出绕主城区跑两个小时才允许吃早饭,无论严寒酷暑,无论刮风下雨,从未改变过。而且,无论春晓犯什么错误,只要辩解一句,就立刻招致劈头盖脸的骂,严重的时候还要挨两巴掌。
“不许给她拿西瓜,端进来!”屋里传来了爸爸的命令。妈妈为难地看看倔强得犹如一根木棍的春晓,只好把东西都端了回去。
春晓怨恨地看着爸妈卧室的窗户,妈妈还在劝爸爸不要这么决绝,两人似乎在拌嘴。
要不干脆装晕吧!于是,春晓腿一软,倒在了院子里。
三
大概从春晓读初中开始,爸爸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春晓!把衬衫束到裙子里去!什么?裙子松?找根绳子系上!”
“春晓!你那头发怎么搞的,不会扎起来吗?要不干脆剪了!”
“春晓!把你的被子叠好!窝窝囊囊,一点女孩子样也没有!”
“春晓……”
对于这些命令,春晓叫苦不迭,还好现在流行把上衣束到裙子里,再配上一条腰带,不然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出门。
每天早晨跑步时,春晓要么加快速度,跑到爸爸前面,要么拖拖拉拉,跑在后面,总之绝对不肯与爸爸并行。空间内只要有了爸爸,那么连空气都是凝固的,一切生物都是呆板僵硬的,一切话题都是枯燥乏味的。不过也托爸爸的福,因为运动量大、作息时间规律,春晓的个子比同龄人高一些,皮肤也特别好,更没有痘痘与粉刺的困扰,但这一切并不能缓解春晓与爸爸的关系。
如果没有自由,没有自我,那么这些外在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
春晓最羡慕阿雀,她与她的爸爸就像朋友一样,两人一起睡懒觉,大半夜了还在吃夜宵,被子可以不用叠。用阿雀的话说,被子就是用来睡的,叠它干什么?
暑假开始后,阿雀迷上了游泳馆的救生员明哲,并且找了一帮女孩子陪她游泳。春晓很小就学会了游泳,这个游泳馆也常来,但是爸爸从来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更别提跟明哲说话了。
此刻,春晓已经在太阳下躺了半个小时,还没有人发现她“晕倒”了,爸妈开始在屋里看电视,嘈杂声充斥着不大的四合院。因为地面上有青砖,传导着森森凉意,所以她不仅没中暑,反而觉得十分惬意,于是春晓犹如一条狗般,在地上趴到太阳落山。
门外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爸爸在屋里大喊一声:“等一下!”
他出来了,在储物室里翻找半天,拖出来一辆自行车,旁若无人地推着自行车从春晓身边走了出去。
春晓记得这辆自行车,他们家还没买汽车前,交通工具就是它。春晓每天上学,爸爸骑着自行车先送她,然后再上班。天特别热的时候,爸爸的后背都湿透了,可是他还不肯放慢速度,风吹得她额头上干干的,一丝汗都没有。
“春晓,是不是比空调还凉快啊?”爸爸边骑车边问。
“是呀!真的比空调还凉快,我乘坐的是‘老爸牌空调车’!”幼年的春晓在车后座上响亮地回答。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春晓与爸爸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老爸牌空调车”也因为年久失修,停在院子里,再也没有动过。
春晓听着爸爸与收废品的人在门外讨价还价,不知不觉,泪水从眼角溢出,淌到地上,渗进了地砖缝里。她就这么躺着,像条癞皮狗似的,没有人注意她。爸爸卖完了自行车,面不改色地从春晓身上跨了过去。春晓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不禁怨恨极了——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四
开学后,春晓与阿雀她们去游泳馆的时间少了,不过,遗憾很快被兴奋代替,因为秋季运动会开始了。
自然,女子长跑被春晓拿下,不用猜,冠军一定是她。
当春晓独自一人冲到终点线时,只有阿雀上来递给她一条毛巾,裹住她满是汗水的肩膀。两分钟后,累得面无人色的几个运动员依次到了终点线,在终点等待已久的亲友团蜂拥而上,爸爸妈妈们开始“心肝宝贝”地喊,又是递水,又是背着走。在离开喧闹的人群时,春晓听到跑最后一名的学生的家长安慰自己的孩子说:“你一直都是爸爸心中的第一名。”
春晓一阵心酸,她走到领奖台,对老师说:“奖状给我。”
“可是还没到颁奖……”老师有些吃惊地看着满脸泪水的春晓,不知所措地解释。
“那有什么关系!给我就是!反正谁在乎呢!”春晓凶巴巴地冲着老师喊。
老师只好给了她第一名的奖状,她拿到后卷成了一条,像是一根细棍。
回到家后,她把奖状随意往桌子上一放,开始收拾泳衣。
“你要到哪里去?”妈妈边做饭边问。
“游泳。”春晓简洁地回答。
“你爸爸……”妈妈上前夺过她的泳衣。
还没容妈妈说完,春晓就打断了她的话:“他还没下班,你不说,谁会知道。”春晓说完就跑,连泳衣都没有拿。她跑得快极了,似乎在跟自己作对,连腿酸了都不愿意停下来。
入秋了,游泳馆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连衣服也没换,穿着短袖和裤子就“扑通”一声扑进水中,水花溅出了池子。
水凉得沁人心脾,春晓觉得自己与水融为了一体,她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水池像是一块方形的绿色琥珀。
还没接触到池底,有一个人跟着她跳了进来。
白色的水泡挡住了她的视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春晓下意识地想问“你要干吗”,但一张嘴,咕噜噜灌进去不少水。
“咳咳咳……”水灌进了肺部,春晓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势汹汹地抹去眼皮上的水,“干吗啊你!”
原来是明哲。
“为什么想不开?”明哲关切地问。
春晓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推开明哲:“谁想不开了,我只不过在练习潜水!你这么突然把我拎上来,我差点呛死。”
“对不起,我以为……”明哲递给春晓一条浴巾,示意她擦擦,“穿着衣服往下跳,谁都会……”看着春晓开始擦头发,他继续问,“你爸爸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爸爸?”春晓瞪大了眼睛。
“是啊,从前我经常见你跟你爸爸来游泳,冬天也来,毕竟冬天游泳的人不多,你们父女挺特别,近几年没见过他,你爸爸他身体没什么事吧……”明哲声音越来越轻,目光里充满了同情。聪明的春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笑了。
“你想太多了,我爸爸才没有去世呢……”春晓笑得前仰后合。
“那……”明哲也跟着笑了,目光里充满询问。
“你对我爸爸很感兴趣,是吗?”春晓问。
“你的爸爸,应该是名军人吧。看他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我猜应该是的。”明哲温和地说。
听到明哲谈论起她的爸爸,春晓略有些诧异,可随即她冷淡下来,“是,那又怎样!”
“你跟他吵架了?”明哲刚问完,他俩身后就爆发一阵怒吼。
“明哲!又偷懒!给你拖把,把游泳馆收拾一下!刚刚那么多水花!”是游泳馆的老板,他远远地冲明哲大吼,并且扔过来拖把和抹布。
“不好意思……”春晓躲过飞过来的拖把,向明哲道歉,“刚刚是我弄的水花,却害得你挨老板骂……”
明哲轻轻摇摇头,笑了:“他不是我老板,是我的爸爸。”
五
春晓用抹布轻轻地把水花擦去,她抬头看了看明哲,又打量下远处修理栅栏的明哲爸爸,怎么都无法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去。
明哲温文尔雅,平和多礼,而他的爸爸却十分粗鲁,甚至有些神经质,不正常。她问低头认真拖地的明哲:“明哲,你的爸爸他一直都这样凶吗?”
明哲有些奇怪地说:“凶?你觉得他很凶吗?”
“也不是啦……就是说话的声音很大,对你也很……”春晓小心翼翼地挑着词语说,生怕触痛了明哲的心。
“他说话声音大,是因为他耳朵听不见。”明哲说,“以前他在护城河里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耳朵感染,得了中耳炎,后来就慢慢听不见了,说话声音才这么大的,他自己其实不觉得。”
春晓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她愣愣地看着远处专心致志修理栅栏的明哲爸爸,不知该说什么好。
“爸爸并不是完美的代名词,有时候我们的要求不能太苛刻了。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们自己浑身也是毛病,他们不嫌弃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嫌弃他们呢?有时候爸爸对我们横加指责,很有可能是他们觉得孤单了,寂寞了。我们长大后,上了学,认识了更多的人,世界逐渐变得丰富多彩,而对于爸爸来说,他们的世界却因为年龄的增大而逐渐变小,最终只剩下他们自己。仔细观察一下,他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通过生气来引起你注意罢了。”明哲说完,接过春晓手中的抹布,“这些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明哲的表情十分奇怪,他似笑非笑地用手指了指春晓的身后。
春晓回过头,发现爸爸背着手在游泳馆门口站着,他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对着春晓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兔崽子,不让你一个人来游泳,你偏来,出了事怎么办?啊?我看你是再也不想出门了!回家面壁!不许吃晚饭!”
听着爸爸滔滔不绝的训斥,不知为什么,春晓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反而有一丝心酸。爸爸这是在用训斥来告诉春晓:“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不许乱跑,更不许擅自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