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十四岁时的父亲和母亲
一
还未到凌晨五点,廖娟就静静地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她已养成了生物钟,每天这个时间,无论多困都能醒来。她洗漱完毕,只用了三分钟。
初秋的清晨空气冰凉,套上母亲缝的夹袄,满是煤油污渍的镜子里面有个目光镇静,头扎两把短刷子,身穿深蓝布褂的女孩。
想了想,她解开暗扣,卸下布褂,只穿着手工缝制的小夹袄。
夹袄的布面是枣红底色,上面繁密地开着粉色和白色小花朵。八十年代初,没人穿这么鲜亮的颜色,心灵手巧的母亲裁了块人人都有的蓝布,边角缝了可拆卸的暗扣,小心地把这一方春色藏在粗布后面,既能保护珍贵的花布,又防止廖娟在篮球训练时蹭脏。
廖娟爱美,觉得这件夹袄被蓝布包着太可惜了,她不大张旗鼓地穿,只在跑步的时候漂亮一会儿。
寝室里别的同学还在酣睡,她悄悄关门出发了。
天色熹微,操场上空无一人。廖娟走到跑道处,心里默念着——各就各位,预备,跑!
什么是各就各位,廖娟不懂,但是夏教练每次都这么喊,于是她也这么练。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重重叠嶂,洒在粗砂跑道上时,廖娟迈动鹤一样细长的腿,绕着操场一圈圈奔跑起来,身后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在操场对面的学校家属院,一个坐在屋檐上躲避父亲打骂的黑脸少年看到了廖娟。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越过灰蒙蒙的树梢,专注地看着这朵枣红色的花。
这个女孩每天都来操场跑步,但是距离太远,面目模糊。少年站着看了许久,心想她怎能跑那么快,枣红色的小袄飞翔般在树影中忽闪忽闪。
二
廖娟的体能不是很好,打半场比赛还行,但全场撑不下来。夏教练给她加了体能训练,每天早晨绕操场跑三十圈。
一圈四百米,三十圈一万二千米,一万二千米等于十二公里,也就是廖娟的家到学校的距离。
每月月底,廖娟拎着一网兜馒头或红薯,坐邻居卖菜油的拖拉机到市郊,再步行返校,常常走得浑身是汗,湿秋衣贴着脊背,路过学校门口的腌菜铺子,买两毛钱的腐乳。
腐乳是红油的,老板用小片刀切几块给廖娟封在饭盒里。掀开塑料布的时候,她看到了浅灰色的臭豆腐乳。臭豆腐乳比红油腐乳便宜几分钱,其实她更爱吃臭豆腐乳,但臭豆腐乳味道太大,十几岁的少女,都是爱惜羽毛的年纪,谁也不想举手投足带着一股臭味。
廖娟小心翼翼地捧着腐乳往学校走,身后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一群骑自行车的少年喧闹着超越了她。
“哟哟——那不是臭娟儿吗——”
“臭娟儿,臭豆腐臭娟儿——”
“臭”字此起彼伏。
为首的一个憨壮的黑脸少年喊得最响,廖娟最讨厌他,于是紧追几步,对着他的后脑勺“呸”了一口。
呸完,廖娟拔腿就跑,把这几个无聊少年甩得老远,她的两条长腿硬是跑过了两个轱辘。
三
黑脸少年比廖娟小两岁,成绩极差,被开除数次,但因为是教师子女,被安插在廖娟班走读。
他有七个拜把子兄弟,前拥后呼的一阵风似的刮过学校,总能引起纷纷议论。廖娟格外看不起这个顽劣少年,连衣服都不好好穿,裤腿挽得一高一低,有时候因为打架眉骨上带着伤,还时不时看到他当教师的爸,手持擀面杖,打得他满学校跑。
廖娟不走读,她小学毕业后因为个子高,被特招进这所重点初中的篮球队,文化课跟着大家一起上,但是学籍不在这里。
为了给她争取这个资格,夏教练费了很大功夫,因为村里的小学对年龄卡得不严,廖娟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了两岁,以可以上中专的年纪读初中,有点不合时宜,加之她个子又高,在一堆没发育完全的孩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廖娟坐最后一排,黑脸少年也坐最后一排,两人最初是同桌,可有一天上自习课时,黑脸少年突然一个鱼跃,捏着鼻子大叫:“谁踩屎了!”
他狗一样东嗅西嗅,目标锁定了正在写作业的廖娟。
“你踩屎了!”黑脸少年唱戏般尖叫着,引起全班一阵哄笑。
“你才踩屎了!”廖娟心虚,早上的确吃了不少臭豆腐。
“没踩屎,那你就是吃屎了!”黑脸少年故意尖着嗓子叫,并把自己的桌子搬到了教室另一边。
廖娟窘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但生性沉静的她还是稳稳站起来,一甩辫子进了老师办公室。接着,黑脸少年以及一批笑得很响的同学鱼贯走出教室,被罚站走廊。
第二天,廖娟在自己抽屉里发现了一条干巴巴的狗屎。
从此,“臭娟儿”的外号就叫开了。
四
如果直接在食堂买馒头,那就没钱买腐乳了。腐乳不容易变质,廖娟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所以她要的下饭小料是要能吃一个月的。腌菜会更便宜,但廖娟长得太快,需要营养。暑假里,夏教练特意穿着那身飒爽的白色侧面带蓝条的运动服,去廖娟家说了,要给廖娟增加营养。
“十五岁之前必须长到一米七五,不然省里的老师就不收。”夏教练说。
“长到一米七五,就能去省里了?也能解决城市户口?”父亲紧张地问,他抽烟抽得省,烟屁股都要摁嘴里了。
夏教练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他说:“以廖娟的条件,长到一米七五,肯定是能够去省里的。但要长到一米七五,现在不行,还差点儿,差一点儿都不行。”他狠狠强调了最后一句。
父亲把没法儿再抽的烟屁股扔到地上,第二天,廖娟的腌干菜换成了腐乳。腐乳比腌干菜多出多少营养呢?廖娟不知道,不过为了这点腐乳,父亲再没抽过烟。
母亲给廖娟蒸好馒头,装进饭盒,再放入网兜,网兜上拴着名字牌儿。第三节下课后,廖娟把网兜送到食堂的后厨,中午放学后,就去主食摊的竹笼里找自己的馒头,每周给师傅几分钱加工费。
所以放学铃一响,廖娟就跑到食堂拿自己的馒头,如果去晚了,一些同学见馒头没人拿,会偷偷拿走吃。
配馒头的是臭豆腐乳,廖娟怕同学抱怨,就盘腿坐在学校家属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吃。这里中午一个人都没有,不用担心熏到别人。
秋天的小树林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黄叶,踩着软软的,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吸走了一样。廖娟吃完午饭后习惯枕着老树根睡一会儿,梦里她长到了一米七五,被省里来的老师选走当专业篮球运动员了。
说实话,她并不是多么喜欢篮球,也不愿意这么小就离开家。
她恋家里那两间小砖房,恋田埂上带麦香的风,恋家后面清澈的水塘,也恋母亲养的那条大狗黑虎。可父亲说,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活着,树挪死,人挪活,不出去看看,会以为人生的路就是从家门口到村头那么远。
父亲年轻时曾去最北的北方当过兵,他曾独自见识过这世界。
廖娟信父亲的话。
五
这年初冬,所有没有学籍的学生都被要求走读了。
卖菜油的拖拉机不愿载廖娟了,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她的两条腿。
从十一月起,廖娟取消了每天晨跑的项目,改为从家跑步去学校。
从家到市郊这段路全是黄土路,坑坑洼洼,两边有深深的车辙印,中间高高凸起,稍不小心就会崴脚。遇上下雨,廖娟跑着跑着就会摔倒,跌一身泥。
这段路程很寂寞。它不像学校的操场,操场有草坪,有白杨树,偶尔一两只鸟儿鸣啼着陪伴她。这儿是纯粹的野外,粗粝的野外,有的是猎猎的风,是令人窒息的安寂。
廖娟跑时,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以及高高低低的脚步声,陪伴她的只有脚下的影子。
一直以来,廖娟都是孤独的。孤独地跑,孤独地拉伸,孤独地上篮。有时候夏教练一对一地教,生活才不那么单调。
这段时间,夏教练每周才来给她上一下午课,平时就靠自觉了。
她时常午休时在残破的篮球架下运球,跳跃,投篮。高高的白色日头照着她的身影,一个倔强的剪影刻在泥巴地上。累了瘫坐在地上,孤独化作一股疲倦的白气,轻轻从嘴里呵出。
不知不觉,天就很冷了。
一天体育课,廖娟正在给同学示范三分球,班主任气喘吁吁跑到操场,火急火燎地拉着廖娟就走,“夏教练让我捎口信,省里来了人,正在市体校选运动员,只此一天,让你快回家带着户口本去报名。”
廖娟书包也来不及收拾,拔腿就往家里跑。她觉得,那条路从来没有那么长过,也头一次觉得,自己两条腿的速度原来也是有局限的。
六
卖菜油的拖拉机依旧把她送到市郊,已是半下午,她央求拖拉机司机很久,送了他几个家里种的柿子,他也不愿再送。
廖娟一横心,只能再跑。
廖娟知道这样不好,之前回家跑了一路,消耗了很多体力。因为激动,午饭就吃了一个柿子,现在再跑,她怕一会儿面试过不了。
才跑了两步,两辆自行车追了上来,左右堵住了她的去路。
是好久不见的黑脸少年,带着他排行老四的弟兄。
“今天有急事,没工夫跟你闹,滚开!”廖娟心烦意乱地说。
“知道你有急事,夏教练让来接你,谁知道你这个态度。”黑脸少年说着,蹬自行车要走。
“真是夏教练让来的?”廖娟攥住黑脸少年的车篮。
“还能有假,我们能有那么好心帮你?”老四在一边煽风点火。
黑脸少年示意廖娟上自行车后座,廖娟没好意思让他载,一把把黑脸少年推了下去,骑了他的自行车就往市体校飞奔而去。
远远看到夏教练在门口站着招手,廖娟激动得手心都出汗了。门口张灯结彩,还停着几辆加长大巴,应该是省里来的。
“怕你今天赶不过来,还好赶来了,快去操场!”夏教练依旧身着英气的运动服,心情也很好,领着廖娟阔步往操场去,“哪儿来的自行车,放门口。”
“这不是您让……”廖娟忙把自行车放倒在学校门口的车棚里,跟着夏教练往里走。看来,夏教练对自行车不感兴趣,嘴碎地打断了廖娟的话。
“户口本带了没?”夏教练问。
廖娟慌忙递上去。
夏教练翻到廖娟那一页,眉头皱了皱,干咳了一声,“这样,一会儿老师问,你就说年龄是你爸瞎报的,你今年才十三岁。”
廖娟不明白,但不敢问,只得听话地点了点头。
七
操场上围满了人,廖娟不由得怯了几分,参加面试的有不少是外校学生,个子看上去都比廖娟高。省里的老师穿着统一的运动服,有的站,有的坐,还有几个下到场里跟学生“交手”。
夏教练带着廖娟钻过重重人群,走到桌子搭的主席台一角,小心翼翼地笑着喊坐在最外面的正跟人说话的男老师。
“刘教练……”连叫了三遍,刘教练慢腾腾回了头。
夏教练把傻站着的廖娟往前推推,“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廖娟。廖娟,喊教练。”
廖娟机械地喊:“教练!”
刘教练忙摆手:“别,别,我还不是她的教练。”说罢上下打量着廖娟,又回头说道,“小李,你带她下去过几招。”
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女老师走过来,从地上捡了一只篮球,冲廖娟摆了摆手。
“别紧张……就像咱们平常训练一样……”夏教练伏在廖娟耳边悄悄说。
明明是冬天,廖娟却热得开始浑身流汗,夏教练的态度让她紧张。
一直以来,夏教练在她眼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他高大,沉着,花白的头发衬着那身时刻平整崭新的白色运动服,显得气质不凡,给人踏实的感觉。无论廖娟参加什么样的比赛,只要夏教练在场边站着,她就如同吃了定心丸。
但今天,她觉得夏教练变了。
今天的他显得瘦小,干瘪,就连那身闪闪发光的白色运动服都比省里老师们的衣服旧了一点。
她哆嗦着截下女老师的球,尽管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但还是看到了女老师欣喜的表情。
“再来!”女老师继续运球。
廖娟灵活地从左边靠近她,女老师下意识护着左边,廖娟做了个假动作,身形一晃,从右边掏走了球,连运两下,一个三步上篮,跳跃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球进不了了,手腕僵了一下,球打偏了。
刘教练招手让她们回来,“打得还行,上秤!”
廖娟脱了鞋,上了秤,女老师帮她量。
“一米七四点三。”女老师报数。
“哎哟。”刘教练叫了一声,自己上去看,并正了正廖娟的肩膀,可廖娟没有增高一毫一分。
刘教练把几个老师都喊来,几个人围着廖娟横着量,竖着量,卷尺皮尺标杆尺都试了,反而还没第一次量得高。
刘教练叹气道:“可惜了!”然后翻开廖娟的户口本,看她的资料,“多大了?”
“十五。”
“十三。”
廖娟与夏教练同时报出了不同的数字。
夏教练暗地里碰了她胳膊一下,廖娟心慌了,慌得想呕吐。
她忘了刚才教练交代的了,也正是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教练的意思。
“是这样的刘教练,她这个生日是假的,乡下孩子都是按虚岁算,她周岁其实才十三,还能长个子的,您就通融一下,带过去吧,孩子只要能吃饭就能长个子……”
“唉,老夏……”刘教练笑了,笑得很暧昧,“长不长不是你说了算的,最低标准她都没达到,女孩子长个子早,谁知道骨缝长合没……”
夏教练把刘教练拽到一边,两个人叽叽咕咕,廖娟从夏教练的表情上猜出,自己八成是没戏了。
八
廖娟练了三年多篮球了。
三年多,到明年春天,就四年了。
她木然地想着,慢慢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来,终于理解了朱自清的那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当初学这篇课文的时候,她只觉得文笔不好,即使老师让背诵,背会了也从不回味。此时此刻,这句话突然冒出来了。
因为活动开了,加之紧张劲儿还没过,她只觉得热,就脱了外面的夹袄,只穿着黑毛衣。夹袄在手里拿了一会儿,觉得手没地方放,复又穿上。
走到学校门口,廖娟茫然不知往哪个方向走,看到车棚里倒着的自行车,走上前扶起来。黑脸少年带着老四刚赶到,他从老四的车后座上跳下来,急急地问:“面试完了?”
廖娟点点头。
“选上没?”黑脸少年问。
选上没?这也是廖娟自己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没人告诉她要选什么,怎么选,选上了能干什么。三年多来,她听父亲的,听教练的,一心想着要去省里篮球队,解决城市户口,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步,吃豆腐乳,长个子,长得那么辛苦也没能达到人家的最低标准。
廖娟摇摇头,落泪了。
“没选上!”黑脸少年居然长舒了一口气,“真好!”
廖娟听了只觉得刺耳,她正伤心,他倒说没选上好。一时间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瞬间爆发,她用力推了一把黑脸少年,然后两个人当街打了一架。
这场架打得时间之长之久之轰动,据老四说,从那以后,他们几个再没敢叫“臭娟儿”这个外号。
第二天,当带着伤的黑脸少年高高站在自家房檐上时,他又看到了那件枣红色小袄。小袄在这冬日的清晨飞奔,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它的背景是灰蒙蒙的墙、雾蒙蒙的天。那抹鲜艳的红,就像在水面打转的花儿。
他知道,那是廖娟又在为了能长到一米七五而努力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