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兰西瓦尼亚的黑夜比想象中更加吓人,安零紧跟在博士身后,握紧手中的弓箭,体验到在射箭社里示范多少次都感受不了的紧张和危机感。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请你千万不要射箭,让我用麻醉枪让小俊平静下来就好。”博士突然想起什么来,回头叮嘱安零,迟疑了下又补充道,“万一真的需要你射箭时,你一定做到只擦伤他手脚吧?”
博士对自己射箭能力没由来的绝对信任和过分要求,让安零哭笑不得。但是这个男人是真的想要守护这些“怪物”吧,无论是外貌完全不像人类的雪乙,还是暴走咬伤雅琳的小俊,他都真心想保护他们。
就像曾经不顾一切守护自己的母亲,还有会温柔抚摸蜷缩在角落里的自己的父亲,他们都真心守护过自己。所以,现在换自己来寻找他们,保护他们。
想到这里,安零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博士的心情,于是点点头答应道:“我不会伤害他们的,刚才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找回小俊后,你们必须如实告诉我十年前小镇发生的事情,此刻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包括研究所和血液改造计划的一切事情。”
“也许,你们根本不该来这里。”博士没有马上答应安零的要求,变得犹豫起来,发现安零坚定地望着自己,一副不后悔到这里来的表情,只能无奈地点头承诺,“好吧,我答应你,会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但是,你也要为此付出代价,也许你会被卷入一场更深更黑暗的阴谋中,包括陪你一起来的那两位朋友。这样,你还是希望知道真相吗?”
博士提及知道真相后可能会牵连进来,包括接受自己委托的少飞和丽娜,确实让安零心中有点动摇。但想起丽娜所说的话:“成立怪谈社团的最大意义,就是帮助别人鼓起勇气揭开未知的面纱,直面残酷现实,只有跨越恐惧不安,看清事实真相,才能让心灵得到真正的安宁。”正是听了丽娜这番话,自己才会选择她和少飞的吧。
安零坚信,如果此刻让少飞和丽娜做选择,他们一定也会选择揭开真相,哪怕将被卷入漩涡般的黑暗深渊。
“如果是那两个人的话,一定愿意陪我战斗到底的。就像你和雪乙愿意相信那些已经变成嗜血傀儡的同伴,我也相信那两个家伙。”安零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也不禁有些意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早已没有了所谓的同伴。大概是他们叫骂着“你这个吸血鬼的孩子”并向自己扔石头的时候吧。
无条件答应自己的委托,不惜冒险陪自己前往特兰西瓦尼亚探寻真相的少飞和丽娜,在自己心里,已经是重要的同伴。
“太好了,安零。”博士温柔的声音很快被一阵不寻常的夜风吹散,安零来不及寻思,刚才那句充满让人怀念的气息的话语里包含着什么,博士已经被一个急速扑向他们的黑影踢倒在地。
“博士,你没事吧?”安零顾不上追赶那个急速逃进黑压压森林里的人影,忙扶起地上的博士,博士按了按肩膀,努力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大问题,安零却嗅到了血腥的气息。
博士肩膀被抓出几道血口,正汨汨溢出鲜血,血腥的味道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博士突然紧张地把安零推开:“快离开这里,不要呆在我身边!血液的味道会让失去理智的小俊变得更加疯狂,他马上就会回来袭击我的。”
“我不会让你成为他的食物的。”安零边说边扶起博士,让博士倚着树坐下休息,自己开始利索地准备弓箭,“放心吧,我会阻止他袭击你的。如果他真的把你杀了,恢复理智的时候,最痛苦的人是他吧。”被安零这么一说,博士不禁微微一怔,继而拍拍脑门,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真是老糊涂了呢。是啊,不能让他们袭击别人,因为,他们也是人类。”
就算在黑夜到来时,暂时失去理智变成嗜血傀儡,但他们依旧是人类。一旦知道自己袭击了同类,甚至是伙伴,最痛苦的人一定是血变成傀儡的他们。如果不能阻止他们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痛苦地狱,就不算真正守护了他们。自己已经犯下无法清洗的罪,绝不能让雪乙他们步自己后尘,这是从带着他们逃离那天就决定的。
幽暗的森林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闪烁着凶恶的光,紧盯着不断发散出让他疯狂的血腥气息的“猎物”,下一秒就会张牙舞爪扑过来。
安零想,血变的傀儡们也许正因为明白他们体内流淌的血液已经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想洗涤替换体内的异血,想恢复正常人类的血液,被这种强烈的自我救赎的愿望驱使着,才会失去理性,袭击人类,吸食人类鲜血的吧。这样的异血人,与其说是嗜血傀儡,倒不如说是放任他们内心最真实欲望的可怜人。
博士慢慢闭上眼睛,对躲在树干后面的安零说着:“拜托你了,安零,一定要阻止小俊。”
听着博士完全信赖自己的放松的声音,安零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必须保护这个人。十年前,自己没有力量保护母亲,五年前自己也没有能力留住父亲。这次不想再从自己手中失去任何东西了,哪怕是一个陌生人的生命,安零也不想失去。
“他来了!”博士猛地睁开眼睛提醒安零。安零准备好的弓箭,准确无误瞄准着从远处茂密幽深丛林里飞奔出来的人。称之为人,其实更像异变的怪物,散发着红光的眼睛,伸长的獠牙,还有锋利的爪子。这就是“吸血鬼”?
没有时间让安零多想,失去理智的小俊已经快抓住倚在树干上的博士,近距离的射击,从弓上飞出去的箭,“刷”一声擦过小俊挥起的胳膊。
特殊的麻醉药随着裂开的伤口,急速渗入小俊身体,安零还紧张地拉着弓箭,准备发出第二箭。直到小俊红色的眼睛里的杀意渐渐消散,眼皮沉沉合上,整个人跌进博士怀里,安零才长长舒展口气,放下弓箭。
安零仔细打量在博士怀里呼吸均匀的小俊,嘴里露出的獠牙还没消失,指甲也还是尖利如猛兽的爪子形态,不禁有些担心地询问博士:“这样真的没关系吗?他看上去还是很奇怪。”还是不像普通人类的样子,安零回想起博士激动地揪着他衣领强调小俊他们是人类的画面,没有把最后那句话说出口。
仿佛看穿了安零眼里的不安和疑虑,博士向他解释道:“小俊,还有很多此刻被关在教堂地下室的孩子,他们都是研究所进行血液改造计划的试验对象。因为血液组织被肆意破坏和改变,作为那种残酷的真人实验的失败品,在黑夜降临,发生血变的时候,他们就会变成这样。”
他们都是孤儿院的孩子,被研究所以培养人才为借口收养,本以为终于有所依托,不想却成为残酷实验的牺牲品。博士告诉安零,他也曾经是这个罪恶累累的研究所的成员之一。当初成立研究所,开始这项血液改造计划,本意是通过研究人类血液构造,改变人类血液种类稀少的缺陷,优化和多样化人类血液类型,从而达到优化人种的目的。
“也许最初的想法是美好的,渐渐地,在一次次失败中,他们变得残酷可怕,根本忘记了本意。所谓优化人种的血液改造,彻底变成制造怪物的实验。”博士沉重地叹了口气。听到研究所里那些孩子痛苦的哭声,无助的呼救声,自己才恍然醒悟过来。他们根本不想被当成血液改造的实验对象,他们只想拥有平凡幸福的人生。
“所以你带着雪乙他们逃出来,为了自我救赎吗?”安零以为自己应该更激动更迫切地追问博士关于十年前的事情,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博士似乎也有些意外地望着安零,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只是抱起沉睡的小俊,温和地低语着:“没事了,小俊,好好睡一觉,天亮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望着博士抱着小俊往教堂方向走去的背影,安零突然愣在了原地。曾经有谁也像这样抱起自己,在自己耳边低语着如安眠曲般安心的话语:“没事的,小零,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个熟悉而让人怀念的声音和安零记忆中父亲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独自蜷缩在漆黑的小房子里,没有了母亲的守护,只剩下安零一个人,连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都能清楚听到。外面有小石头不停打落在窗户的声音,还有各种难听的辱骂声,紧紧捂住耳朵,就算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只能在心底大喊。直到那个声音传来,温暖的怀抱将自己包裹起来,安零才放心地掉下眼泪。
“虽然外面已经没有会袭击人的傀儡,天冷,安零你先回城堡去吧。”博士推开教堂大门时,回头提醒呆立在黑暗中的安零。
把沉睡的小俊安置在教堂地下室其中一间房子里,仔细锁好门,博士才按住胳膊的伤口离开教堂。
一直面向窗外的雪乙,拥有能够看清黑暗中事物的能力,清楚看到博士和安零如何让小俊安定下来,告诉少飞和丽娜他们已经没事了,又转向窗外,默默看着在死寂的黑夜中独自伫立了许久才转身朝城堡这边走去的安零。
和博士一起逃离研究所也好,留在特兰西瓦尼亚照顾血变的同伴也好,雪乙从未想过,这样做的自己能够得到宽恕,更不敢奢望已经失去人类外表的自己能被救赎。但是再次见到安零,那一丝曾经在她心底萌生的愿望又悄悄蔓延着。
在小镇上的短暂时光,每天除了按研究所的人的吩咐为镇民占卜,博取镇民的信任,剩下的时间,雪乙总是躲在窗帘后面,悄悄关注那个拥有阳光般灿烂笑容的男孩。可是,那个男孩的笑容和幸福,都被自己毁了。如果不能帮安零找回幸福,不能亲眼看到曾经美好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自己的心就永远得不到救赎。
待到博士从教堂回到城堡,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肚子变得更饿,心里对博士和雪乙的芥蒂也少了些,终于同意边吃点东西边进行对话。
一旦吃下第一口食物,饥饿感就会变得更加强烈,不知不觉间,少飞、安零和丽娜三人已经完全投入到晚饭中去,只有耳朵直竖着仔细聆听博士的话。
博士把刚才对安零说过的话重新阐述一次,更详细地告诉他们血液改造的做法,被血液改造后可能出现的各种血变情况,甚至不忘把少飞的血变情况也添加进去。
“果然,我们生活的城市里有血变的异血人,黑暗降临,他们就无法维持正常人类的理性,会因为血液的变化而渴望别人的血液,所以变成袭击人类的‘吸血鬼’。”少飞放下手中的勺子,担忧地询问博士,“目前来说,我的血变情况是大脑变得异常发达,还有能够看到幽灵之类的东西。但是,有没有可能会继续发生异变?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傀儡?”
少飞这么说的时候,目光明显飘向了不远处的教堂,丽娜和安零也不再进食,都放下手中的餐具,担心地看一眼少飞,又转向博士寻求答案。
“就算真的会继续发生异变,少飞还是少飞,我和博士会尽全力帮助你的。”雪乙代替了表情为难的博士回答少飞的问题。
少飞明白博士和雪乙的为难,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如果少飞变成那样,我会把你好好藏起来,每天夜晚都把你藏好,直到天亮才把你找出来。”丽娜说着,向没反应过来的少飞伸出尾指要求约定。
那么沉重难过的事情,被丽娜这么一说,让少飞觉得就算自己变成嗜血傀儡了,只要在夜晚的时候一直当迷藏游戏中躲藏起来的那个人,乖乖等待丽娜来寻找自己就好了。
这种得到救赎的感觉,让少飞安心,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尾指,在餐桌底下一直互相承诺着。
丽娜收起幸福感十足的笑容,抬头向餐桌对面的雪乙确认:“月光占卜馆会出现在我们的城市,是因为察觉到那里有嗜血傀儡出现?”雪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对于研究所血液改造计划,血变原因和嗜血傀儡的事情,安零觉得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安零先深呼吸口气,目光锐利地直视雪乙:“那么,十年前你们出现在我们那座小镇的原因,也是这样?我的母亲,难道也是血变的异血人?袭击镇民的嗜血傀儡,被你指认的吸血鬼,真是我母亲吗?”
雪乙突然低下头,银色长发垂落下来,遮掩着她的面容,连唯一能够洞察她情感的冰蓝色眼睛都看不到。安零捉摸不定雪乙的反应,如果母亲真的是袭击过镇民的嗜血傀儡,那被他们带走也是没办法的,是否也像那些被关在地下室的人一样受到了保护?
“请你们随我来吧。”博士突然站起身来,上前拉起雪乙的手,离开餐厅,径直朝城堡更深处走去。如迷宫般迂回曲折的城堡,几经转折,博士和雪乙才在一道石门前面停下脚步。设置了那么古老的机关保护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当少飞他们眼前那道石门缓缓移动开启时,他们都忍不住好奇地从博士和雪乙身后探头张望。安零则因为雪乙又一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博士还带着他们走迷宫而生气,故意别过脸靠在石门旁边。
“这是?睡美人?”丽娜又很不合时宜地开始现实虚幻分不清楚,口无择言乱点评,少飞赶紧把她往后拉扯,不让她随便靠近博士和雪乙他们那么小心保护着的“冰雕”。
“妈妈……”终于走进石室的安零,睁大眼睛望着被冻结着的母亲,刚想靠近却被博士一把拉住:“最好不要碰她,会伤到你。那么多年我一直没办法把她从里面解救出来,实在不知道研究所到底用了什么手法把她束缚在里面的。”博士告诉安零,那些把母亲瞬间冻结起来的东西不是普通的冰,而他从研究所手里偷走母亲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
“妈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还活着吗?为什么研究所的人要把她弄成这样?”安零使劲抓着博士的胳膊追问,博士看着他,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母亲已经很难复活。研究所的人把她束缚在特制的冰石中,为的只是保存她的身体,想用她的血液进行新一轮血液改造计划。
面对安零的质问,博士只能无力地摇头,安零则死死抓住博士不放,直到博士因为被弄到伤口而吃痛地皱眉,安零才放开他。
“在小镇那里进行月光占卜馆的占卜活动,不仅是为了抓回血变的嗜血傀儡,还因为研究所调查到小镇上有拥有特殊血液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的母亲。他们让我污蔑你母亲就是袭击人的‘吸血鬼’,为的是名正言顺把你母亲抓回研究所。”雪乙始终不敢抬头回应安零的注视,咬了咬嘴唇,最后缓缓道出,“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听研究所的人的话,在小镇镇民们面前污蔑你的母亲,她就不会变成这样。”
研究所先利用雪乙特殊的外表和强烈的预感能力,为镇民们占卜,让他们信以为雪乙真的是神一样的预言占卜师。最后再由深得民心的雪乙指认安零母亲就是袭击镇民的“吸血鬼”,出于自保和恐惧心理,镇民们便任由研究所的人带走了母亲,把母亲作为血液改造计划的特殊血液提供者和研究对象。
安零望着母亲,多想伸手拥抱她,温暖她,多想看到母亲再次对自己展露笑容。可安零明白,这些都是奢侈的愿望,最重要的是,母亲不是吸血鬼,她是真真正正的人类。这就是自己苦苦追寻十年的真相?安零跪倒在母亲面前,落下父亲失踪后的第一滴泪水。因为在母亲的面前,再坚强的男子汉,都可以被允许落泪吧?
“一切,都是我的错。”雪乙深深埋下银白色的脑袋,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已经从十年的痛苦地狱中得到了救赎,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安零伸出手,轻轻覆在雪乙银色的脑袋上。突然想起父亲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和母亲的遗物,安零一脸茫然地询问博士:“博士您见过我父亲吧?母亲并没有被进行‘大修’仪式,为什么父亲给我寄去了那样的明信片,说得那么坚定,就像他亲眼看到了事实一样。”
博士微微一愣,庆幸自己戴着面具,不然一定被安零发现此刻脸上的奇怪表情,支吾了下,半猜测道:“你父亲一定是为了让你彻底死心,不再追查母亲的事情,才故意给你寄去遗物,说了那样的话。”
“父亲他人呢?是不是还在特兰西瓦尼亚?”面对安零执着的追问,博士迟疑了下,还是坚定地摇摇头:“他和你一样,了解到真相后就离开,不曾再出现。”
“而且,你父亲也认同了我们的想法。你母亲的血液,也许真的很特别,研究所的人才会不惜一切要得到。说不定,可以拯救这些因为血液改造试验而变成傀儡的孩子。”博士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残酷,也不确定是否能够解除研究所的特制冰石,但安零母亲的特殊血液,很可能是血变实验者们唯一的希望。
安零望着冰石中面容平静的母亲,点点头,既然父亲也认同了,那母亲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吧。从安零懂事开始,他对常年不在家的父亲的印象,都来源于母亲。母亲总是遵照父亲从各地寄来的明信片中的只言片语教育安零,说父亲是母亲的神,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把母亲害成这样的研究所,绝不能原谅。安零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我绝对不能这样放过他们,为了母亲也好,为了被当成试验品的人也好,绝不能任由研究所那些人逍遥法外。”
博士拍了拍安零肩膀:“研究所的势力和阴谋远在我们想象之上,我真的只希望你们能把真相一辈子藏在心里,回到原来的城市去,过回你们原本正常的生活。”对于博士的劝说,安零推开了博士的手,一副不可动摇的表情告诉博士:“追查研究所的事情,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博士和雪乙,你们只要继续留在这里不被研究所的人发现就好。”
少飞和丽娜看着决心要追寻下去的安零,发现正如博士和雪乙所说的,当他们拨开一片树叶看到真相后,很可能面临更多的未知和困难。接下去的路,单凭他们的力量,是否还能找到光明之道,抵达阴谋最深处,揭开研究所丑陋的真面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