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混血人的族称和族群认同
一、中俄混血人的族称
(一)传统上无自称
中俄混血人除阿尔巴津人外均没有自称,无自称是边缘族群的特征之一。边缘文化的一个特征是暂时性和过渡性,那么作为主体的边缘族群也具有这一特性。边缘族群的存在是暂时的,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族群,边缘族群发展的最终结局是被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族群所取代,到那时,“边缘族群”将获得一个被其成员所普遍认同的自称。
(二)各种他称及中俄混血人的态度
中俄混血人虽然没有自称,却拥有多种他称。从语言上分,一些他称为汉语他称,另一些他称为俄语他称。从接受程度上分,一些他称能够为中俄混血人接受,另一些他称则不能接受。
1.二毛子、两合水儿和二转子
“二毛子”是一个汉语他称,是东北地区的汉族人对中俄混血人的辱称,这个他称只存在于汉语北方方言华北—东北次方言东北再次方言中,东北地区南部所属的胶辽方言区使用另一个辱称“两合水儿”。
与二毛子这个他称相对应,在东北方言中还有一个侮辱性的他称——“老毛子”。老毛子指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即俄侨,二毛子指中俄混血人。老毛子和二毛子合称“毛子”。
二毛子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二毛子包括所有中俄混血人。狭义的二毛子仅指第一代中俄混血人,第二代中俄混血人称“三毛子”,第三代中俄混血人称“四毛子”,依此类推。
二毛子这个侮辱性他称是中俄混血人所普遍不能接受的。在我针对额尔古纳地区中俄混血人的调查问卷中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当你听到老毛子、二毛子、三毛子这些称呼时,你的反应如何?有五种答案供其选择:A 很反感;B 有点反感;C 无所谓;D 不反感;E 喜欢听。在我对20多个人的随机问卷调查中,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答案A“很反感”。有的人甚至反应很激烈,说如果有人用二毛子称呼他,他就会杀死那个人。另一个人的反应稍稍平和一点儿,说一定会与那个人大打出手。只有两个年轻的男子选择了C“无所谓”和D“不反感”。选择D“不反感”的那个人的解释是:“我们本来就是二毛子。”他的解释带有很强的自嘲的意味。
同二毛子一样,两合水儿和二转子是针对中俄混血人的另外两个汉语辱称,其中两合水儿是生活在胶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汉族(胶辽方言区)对中俄混血人的辱称,二转子是新疆的汉族对中俄混血人的辱称。
2.混血人与俄语的两种他称
“混血人”是针对中俄混血人的另一个汉语他称。除东北地区外,新疆的汉族也普遍使用这个他称。与二毛子不同的是,混血人不是辱称。正因为如此,混血人这个他称为中俄混血人所普遍接受。在我的调查问卷中,有一个问题是:你喜欢混血人这个称呼吗?答案有四个:A 喜欢;B 能接受;C 不喜欢;D 很反感。接受调查的二十几个中俄混血人均选择了答案A“喜欢”或B“能接受”。那个对二毛子这个他称反应最激烈的中俄混血人甚至表示他喜欢听混血人这个称呼。
由于没有自称,且能接受混血人这个他称,故中俄混血人在日常的话语交流(使用汉语时)中,当提及本族群时普遍使用混血人这个他称。
俄语中有两个词与混血人相对应,翻译过来就是混血人的意思。一个词是“米吉斯”,但据说这是一个比较“文”的词。还有一个比较“民间”的词,按性别分,男子称“布洛戈维茨”,女子称“布洛戈罗夫卡”。两个陌生的中俄混血人见面时,想知道对方的身份(族属)——是不是中俄混血人,如果对方是男性,就问:“你是布洛戈维茨吗?”如果对方是女性,就问:“你是布洛戈罗夫卡吗?”
3.当地人
“当地人”是中俄混血人的又一个汉语他称。与混血人这个汉语他称相比,当地人的使用范围,从地域上说仅限于额尔古纳地区;从时间上说主要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这一段时间。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额尔古纳地区主要有三大族群,即俄侨、中俄混血人和汉族。20世纪50年代中期,绝大多数俄侨都离开了中国。而截止到这一时间,生活在当地的为数不多的汉族大多数都已经与中俄混血人或俄侨发生婚姻关系,其后代即为中俄混血人。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俄侨撤走的同时,国家有计划地从山东和内蒙古昭乌达盟等地移入大量汉族和回族。作为新移民的汉族和回族即称中俄混血人为“当地人”。
侯继武在《“当地人”的来龙去脉》一文中说:“‘当地人’即中国人(包括蒙、汉、回、鄂温克人等)与俄罗斯族人(包括少量犹太人)通婚生育的后代,因为十九世纪以来,是生活在额尔古纳地区的主要族群,所以习惯上都称这部分人为‘当地人’。解放以后,外来人口大量增加,他们的数量相对减少,但习惯上仍称他们为‘当地人’。因为是白种人与黄种人通婚,或称为混血人,中苏混血人等。改革开放之初,为了对外交往的需要,也为避开这部分人的心理忌讳,就称他们为‘当地人’,也就是额尔古纳土生土长的人。”
侯继武在该文中又说:“上世纪80年代末期。党的民族政策有了调整,把‘当地人’正式定名为俄罗斯族,从此‘当地人’一说在当地消失。”
4.俄罗斯族与华俄后裔
“俄罗斯族”作为一个汉语族称始于1953年。这个族称与前面提到的那些族称相比有两个特点:第一,它既是他称,又是自称;第二,它是官方通过法律颁行的族称,是中国一部分中俄混血人(包括少数纯血统的俄罗斯人)的法定族称。
1935年,生活在新疆的俄罗斯人由于加入中国国籍而获得了一个“法定”族称“归化族”。 但这个族称带有一定的侮蔑性。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实现各民族在政治上的平等,从1953年开始,中国政府开始进行民族识别。1953年共识别出38个民族,其中就包括俄罗斯族。 “在新疆的民族识别工作中,对新中国建立前强加于俄罗斯人带有侮蔑性的称呼‘归化族’,正名为俄罗斯族……” 但在当时俄罗斯族只分布在新疆,新疆以外的省区并无俄罗斯族。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有一场恢复或改正民族成分的热潮。在这场热潮中,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有一部分将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比如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右旗,从1985年下半年开始到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时止,在7012名中俄混血人中已有2063人把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
1989年,国家民委、国务院第四次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和公安部联合下发了《关于暂停更改民族成分工作的通知》(民委政字[1989]537号文件),决定暂停更改民族成分的工作。1990年5月10日,上述三部委又联合下发了“民委(政)字[1990]217号文件”,对“中国公民确定民族成分”做出了具体规定。其中第八条第三款规定:父母一方为中国人,或父母一方加入中国籍后已申请填报为我国某一民族成分的,其具有中国国籍的子女,应填报中国一方的民族成分。这一条比较适用于中俄混血人,从而成为停止法定民族成分为汉族的中俄混血人将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的一个重要理由。第四次人口普查之后,尽管仍有中俄混血人提出将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的申请,但中国政府不再批准。到第四次人口普查时,额尔古纳右旗4949位中俄混血人的法定民族成分仍是汉族。鉴于俄罗斯族的特殊性,鉴于法定民族成分为俄罗斯族的中俄混血人与法定民族成分为汉族的中俄混血人在文化和族群认同上的不可区分性,额尔古纳右旗政府做出决定,将那些法定民族成分不是俄罗斯族的中俄混血人称为“华俄后裔”。
对于俄罗斯族和华俄后裔这两个法定的他称,俄罗斯族究竟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我在调查问卷中特别设计了有关的问题。调查表明,生活在阳村的中俄混血人普遍愿意接受俄罗斯族这个族称。对于华俄后裔这个族称,一部分人愿意接受,另一部分人不愿意接受,但也不十分反感。尽管如此,我还是比较看好华俄后裔这个称谓,原因是它一语道破了俄罗斯族这个族群的边缘性质,他们不是纯粹的俄罗斯人,他们有一半的华人—汉族血统。
二、中俄混血人的族群认同
族群一词英语作“ethnic group”。这个词最初由台湾学者翻译成汉语,后被大陆学者广泛使用。
民族一词虽然早在19世纪80年代即已进入汉语, 但新中国成立后,随着民族识别的进行和各种有关民族的政策和法律、法规的颁行,这个词逐渐成为了官方语言,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其结果是面对中国丰富的基于文化和认同的人类共同体,民族一词越来越显得“无能为力”,而族群一词恰巧在这个时候进入了汉语。
目前,族群一词在汉语中作为对民族一词的补充,一般与该词交替使用。面对基于文化和认同的人类共同体,当民族一词“无能为力”时,就使用族群一词。具体说来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况:其一,族群一词用来指称汉族中的特殊民系或支系;其二,族群一词用来指称少数民族中的各个分支或支系;其三,族群一词用来指称某些特殊的基于文化和认同的人类共同体,本书所论述的中俄混血人就属于这一类。
目前有关族群的研究涉及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政治学等多个学科的多个领域,族群认同就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领域。族群认同包含着十分丰富的内容,而这与族群认同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又是密切相关的。
本部分讨论中俄混血人的族群认同。这是一个非常复杂,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一般的族群在认同这个问题上比较简单,是什么族群就认同什么族群,但作为边缘族群的中俄混血人不是这样。至少从理论上讲,除了中俄混血人本身可供其成员认同外,她的两个母族群都可以成为其成员认同的对象。
(一)族群认同的独立性
尽管中俄混血人是一个特殊的族群,但她毕竟是一个独立的族群,其认同具有独立性。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额尔古纳地区主要有三个族群:俄侨、中俄混血人和汉族。这是三个不同的族群,具有各自不同的认同。
俄侨,包括苏联侨民(简称“苏侨”)和无国籍侨民,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额尔古纳地区的汉族称俄侨为“纯俄罗斯人”。中俄混血人用汉语称他们为“真正的苏联人”,或简称“苏联人”,他们称俄罗斯护照为“苏联大票”。俄侨也用这个称呼称呼自己,如生活在阳村的俄侨伊万就称自己是真正的苏联人或苏联人。
在额尔古纳地区,为了把汉族与中俄混血人区分开来,无论是汉族自身还是中俄混血人,抑或俄侨都用“纯汉族人”或“纯汉人”称呼汉族。
中俄混血人有多种称呼,汉族一般称“混血人”。由于没有自称,且能接受混血人这个他称,因此中俄混血人在日常的话语交流(使用汉语时)中,当提及本族群时普遍使用这个称呼。
这三个族群具有各自不同的认同的另一个明显的标志是他们各自具有自己的村庄。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额尔古纳地区一共有五六十个村庄。其中俄侨村庄有四五十个,集中分布在额尔古纳地区的南部,距离中俄边界较远;中俄混血人村庄有10个左右,主要分布在额尔古纳地区的中部和北部,距离边界较近;汉族村庄只有三个。
20世纪50年代中期(1954~1955年),根据中苏两国政府达成的有关协议,当地政府于1954年开始迁出生活在额尔古纳境内的俄侨,包括苏联侨民和无国籍侨民。在迁走俄侨的同时,国家有计划地从山东和内蒙古昭乌达盟等地迁来汉、回移民。 至此额尔古纳地区族群构成的整体结构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俄侨作为主体族群几乎化整为零,汉族从从属族群上升为主体族群。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族群——回族。但各族群仍然各自拥有自己的村庄。中俄混血人经过调整后现在主要有八个村庄,仍然分布在额尔古纳地区的中部和北部。新移入的汉族和回族据有了俄侨迁走后空出来的村庄,集中分布在额尔古纳地区的南部。
(二)族群认同的依附性和边缘性、跨国居住与族群认同
中俄混血人作为一个边缘族群,除认同本族群外,对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人也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在族群认同上具有依附性。但在这两个母族群之间,其认同又常常是漂移不定的,从而呈现出边缘性的特点。
前面已经说过,中俄混血人的产生和分布除了中国东北地区外,另一个主要地点是俄罗斯远东地区。在俄罗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中俄混血人均被归入华人(汉族)。在民间,俄罗斯人认为中俄混血人就是华人;在俄罗斯官方的人口统计中,中俄混血人从来没有单独统计过,而是被统计在华人中。俄罗斯民间和官方的态度对中俄混血人的族群认同也产生了影响,使他们在其两个母族群中倾向于认同华人(汉族)。当然这一倾向也是中俄混血人自愿选择的结果。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当时的斯大林政权对生活在苏联远东边界地区的华人采取排斥政策,很多华人在这一时期携带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回到中国。那些没有来得及回国的华人及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大部分被迁移到当时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和中亚地区各加盟共和国,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华人及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经伊犁和塔城回到中国新疆。历史上生活在俄罗斯的中俄混血人均是以华侨的身份回到中国的,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政府对这部分中俄混血人均以归国华侨的身份相对待,享受各种针对归国华侨的优惠政策和待遇。直到今天,他们中的很多人仍是各级归国华侨组织的成员和领导。内蒙古额尔古纳市第一中学退休俄语教师王秀枝(伊琳娜,1943年出生)1955年随继父和母亲(都是中俄混血人)以归国华侨的身份从苏联回到中国,她现在是额尔古纳市、呼伦贝尔市和内蒙古自治区三级侨联的副主席。
前面已述,俄罗斯官方在历届人口统计中,均没有将中俄混血人单独统计,而是将其列入华人,同华人一同统计。事实是,在1979年底生活在俄远东地区的1742名华人和目前在册的8000左右名老华人这两个统计数据中,纯血统的华人(汉族)已没有几个,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中俄混血人。
在额尔古纳乃至整个东北地区,历史上尽管民间把中俄混血人同俄侨和汉族区分开来,但在官方的统计中,中俄混血人从来都是被统计在汉族中,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
20世纪50~60年代,在那场民族识别运动中,生活在中国的中俄混血人没有作为单一民族识别。生活在新疆的中俄混血人被识别为俄罗斯族;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只有个别人被识别为俄罗斯族,而绝大多数都被识别为汉族。比如1966年额尔古纳地区只有俄罗斯族三人,而据我估算,当时该旗具有俄罗斯血统的人不会低于3000~4000人。而俄罗斯人与蒙古族(布里亚特人)通婚的后代被识别为蒙古族;俄罗斯人与鄂温克族(通古斯人和雅库特人)通婚的后代被识别为鄂温克族。生活在北京的在雅克萨战役中被俘的俄罗斯士兵的后代(阿尔巴津人)被识别为满族。
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之所以被识别为汉族,从而有别于新疆的中俄混血人,原因在于,在民族识别运动的初期,俄侨还没有撤离东北,尤其是在额尔古纳地区。既然有这样一个人数众多且可供比较的族群的存在,那么无论是在作为主流族群的汉族人的眼里,还是在官方看来,中俄混血人要么作为单一民族识别,要么被识别为汉族。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被识别为汉族的结果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只知道新疆有俄罗斯族,不知道东北有俄罗斯族,不知道东北的俄罗斯族在人数上远远超过了新疆,而且还有一个俄罗斯族相对聚居的地区——额尔古纳。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额尔古纳地区的族群结构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标志之一是俄侨作为主体族群几乎化整为零。到“文革”爆发前的1964年,额尔古纳地区只剩下一户俄侨,其他的俄侨均是与汉族或中俄混血人组成家庭的俄罗斯妇女。 这一结果使得原本具有相当独立性的两个族群——俄侨和中俄混血人的关系拉近,其认同趋于一致。而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移民额尔古纳地区的汉族和回族也不将他们加以区分。
总之,作为一个典型的边缘族群,中俄混血人对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俄侨)和汉族都具有一定的依附性,均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并且这种认同随时间和地点的变化,随主流族群和所在国官方态度的变化而变化。
1998年8月,我在额尔古纳地区恩和村从事田野工作。有一天,在一个中俄混血人的家中。那个人的汉语和俄语都讲得非常好,是一个典型的双语人,有一定的文化,又曾长期担任村里的领导,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曾长期在俄罗斯为中俄贸易做翻译。这是他亲身的感受。他说:“在中国我们觉得自己(指中俄混血人)是俄国人,可是到了俄罗斯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在俄罗斯做生意,只要遇到中国人,无论你是哪一个省的,山东人也好,河南人也好,生意先别做了,先把你请到家里喝上一顿。”
1998年,在拉布大林镇,一位中俄混血妇女对我说:“在中国,我们不被当成中国人;到了俄罗斯,我们反倒被当成中国人。”
前面提到的中俄混血人弗拉基米尔·格罗莫夫老人是1980年移民澳大利亚的,他对我说:“‘文革’结束后,我一天也不想在中国待了,于是最早一批办理了移民手续,到了澳大利亚……在澳大利亚,我们既参加了当地俄侨的教会组织,也参加了当地的华人社团。”
这三个人的谈话给我以很大的启示,但他们的启示又有所不同。其中前两个人的启示是:中俄混血人在它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之间,其认同是漂移不定的;后者的启示是:中俄混血人对于它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华人(汉族)有着对等的认同,既认同于俄罗斯人,也认同于华人。但这种情况只有在俄罗斯和中国之外的第三国才有可能发生。
2011年8月,我随内蒙古俄罗斯民族研究会到俄罗斯进行学术考察。在伊尔库茨克,我们住在由一位中俄混血人开设的饭店。这位中俄混血人原籍内蒙古额尔古纳,在俄罗斯已生活多年,已加入俄罗斯国籍。这座酒店的名字叫“北京饭店”。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以“北京”作为酒店的名字,可见这位中俄混血人对中国的认同有多么强烈。据说她还是俄罗斯伊尔库茨克市华人协会的会长。
8月12日,在该酒店吃过晚饭后,我们被引领到旁边另一户中俄混血人家中做客。这位中俄混血人原籍内蒙古牙克石,也已加入俄罗斯国籍。在他的家中,我们到处都能看到中国元素的存在:瓷器、屏风、字画、春联……等等。
(三)体质特征与族群认同
族际通婚是一个古已有之的现象。在当今的中国与世界,在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进程中,随着各族群和各文化的接触与交流,族际通婚的现象越来越普遍。
在中国,蒙古族与汉族的通婚既有历史的渊源,又相当普遍。但无论是在内蒙古地区,还是在其他地区,蒙、汉通婚的后代都没有构成一个独立的族群。原因在于无论是蒙古族,还是汉族,从大的人种上划分都属蒙古人种,在体质特征上,蒙古族与汉族没有明显的差别。因此,蒙、汉通婚所产生的后代与他们的两个母族群中的任何一个相比也没有明显的差别。
但俄罗斯人与汉族不是这样,俄罗斯人属欧罗巴人种,汉族属蒙古人种,两个族群在种族特征上差别比较明显。那么作为俄、汉通婚的后代,中俄混血人在种族特征上既具有俄罗斯人的特点,又具有汉族的特点。反过来说,中俄混血人身上的俄罗斯人特点没有纯血统的俄罗斯人那么明显,其身上的汉族人的特点也没有纯血统的汉族人那样突出。那么在纯血统的俄罗斯人看来,中俄混血人不像俄罗斯人,而在纯血统的汉族人的眼中,中俄混血人也不像汉族人。尽管在1956年以后额尔古纳地区的主体族群已由俄侨变为汉族,但是汉族仍然把中俄混血人排除于己族群之外,而不像在内蒙古或中国其他地区那样,纯血统的蒙古族并没有把蒙、汉通婚的后代排除在己族群之外。反过来,在俄罗斯,中俄混血人也常常因为其身上明显的中国人的外貌特征而被排除在俄罗斯人之外,甚至把中俄混血人与华侨——纯血统的汉族人归为一类。
在额尔古纳地区,中俄混血人作为一个独立的族群长期存在,在相当大程度上与当地纯血统的汉族人对他们的态度有关,而在这态度的背后,除了他们的文化背景,主要还是他们的种族—体质特征。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在一些中俄混血人聚居的村庄,中俄混血人与蒙古族通婚已相当普遍,但生活在这些村庄的人并没有把中俄混血人与蒙古族通婚的后代看作一个独立的族群,而是统称为混血人。混血指的是两个种族之间的混血,而不是两个民族之间的混血。种族是生物学的概念,而民族是文化概念。汉族和蒙古族是两个民族,但不是两个种族。
在中国,除了中俄混血人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族群具有明显的欧罗巴人种特征,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尤其是塔吉克族。但由于这些民族都信仰伊斯兰教,受宗教信仰的限制,他们几乎不与汉族通婚。在中国,除了俄、汉通婚所产生的中俄混血人外,还有一个混血族群,就是澳门的土生葡人。
(四)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
对中俄混血人族群认同的进一步探讨会发现,这个问题常常牵扯到另外两个问题,即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在中俄混血人的日常话语中,常常将这三个问题混为一谈。将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相混淆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俄语单词“нация”具有民族和国家双重含义。
2006年10月中秋节,我在额尔古纳地区阳村做田野调查,受一位中俄混血人之邀,我到他家做客。其间,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这个人出生在大兴村,那是一个中俄混血人聚居的村庄,俄侨和汉族人都很少。在这样一个村庄出生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进而又步入青年,他的身上既有俄罗斯文化的特征,又有中国文化的特点。1957年他随家人移民阳村。阳村历史上是一个俄侨聚居的村庄,出生并生活在这里的中俄混血人较少中国文化的特点。他刚来阳村时,即因为其身上的中国文化特征而遭到阳村土著的中俄混血人的讥讽,说他是中国人。言外之意,他们不是中国人。
在东北地区,当人们使用“俄国人”这个称呼时,至少有三种所指:其一指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其二指拥有俄罗斯国籍的人,而不论他是否具有纯粹的俄罗斯血统;其三还包括俄罗斯境内的少数民族。
哈尔滨原有一位老俄侨,叫沃洛佳,他称自己是“正牌的俄罗斯人”。当时哈尔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俄侨了。后来我在与他的进一步接触中发现,他所说的“正牌的俄罗斯人”不仅包括像他这样的纯血统的俄罗斯人,还包括两位中俄混血妇女:巴莎和玛赫丽娜。原因是这两个人虽然各自具有一半的中国(汉族)血统,却没有加入中国国籍,而依然拥有俄罗斯国籍。
额尔古纳地区吉拉林村有一位俄侨妇女叫玛鲁夏。早在1995年我就与她有过接触,当时她给我的印象是她长得不像俄罗斯人。但直到2007年8月我才弄清她的身份,她不是俄罗斯人,而是俄罗斯境内的茨冈人,即吉普赛人。
在我对额尔古纳地区中俄混血人的调查问卷中,关于国家认同,有这样两个问题:
1.你的祖国是哪个国家?
A中国;B俄罗斯;C没有祖国;D中国和俄罗斯都是我的祖国
在被提问的20多个人中,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答案A“中国”。
2. 中国队和俄罗斯队踢足球,你希望哪个队赢?
A中国队;B俄罗斯队;C无所谓;D两队都不赢
又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答案A“中国队”。
(五)族群认同与民族认同、族群认同的变迁
中俄混血人的产生已有数个世纪。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中俄混血人的族群认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这20多人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从部分认同俄罗斯到认同中国的巨大转变。
“俄罗斯族”作为一个族称始于20世纪50年代,这个族称是官方通过法律颁行的族称,是中国一部分中俄混血人(包括少数纯俄罗斯人)的法定族称。
早在1953年,生活在新疆的中俄混血人即获得了“俄罗斯族”这个法定族称。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开始接受并使用俄罗斯族这个称呼的。当时在中国有一场更改和恢复民族成分的热潮。由于种种原因,在东北地区,只有生活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今呼伦贝尔市)和黑龙江省逊克县的中俄混血人才将法定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而且即使是在上述两个地区,更改民族成分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中俄混血人。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随着我们国家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发展,随着俄罗斯文化在中国的复兴,生活在中国的中俄混血人的民族意识在复苏和觉醒。他们已不再满足于“混血人”这个尴尬的他称,而想获得一个全新的族称“俄罗斯族”。特别是年轻一代,在他们看来,他们既不是俄罗斯人,也不是汉族人,而是中国的俄罗斯族。
“民族”这个概念出现在汉语里是在19世纪晚期。新中国成立后,对民族这个概念做了全新的诠释,民族在当代中国是有其特殊含义的。由于官方的推动和媒体的宣传,生活在祖国大家庭里的各族群已逐渐摒弃了原有的族群认同,而逐渐接受了官方对各族群在政治上的“重新”划分。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1990年,在那场恢复和更改民族成分的运动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但生活在额尔古纳地区的中俄混血人,毕竟有一部分,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冒着一定的风险”,毅然把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了俄罗斯族。
在我的调查问卷中,关于民族认同,有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现在的法定民族成分是汉族或其他民族,你是否打算改为俄罗斯族?几乎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回答“是”。包括那些法定民族成分是蒙古族的中俄混血儿童和少年,甚至他们的蒙古族母亲现在也希望将其子女的民族成分由蒙古族改为俄罗斯族。
在中国更改民族成分往往出于某些实际利益的考虑,如子女升学、计划生育等等,因为中国对少数民族在这些方面有照顾,如少数民族学生上大学可以多加分,少数民族可以生二胎等等。不能否认,额尔古纳地区那些想更改民族成分的中俄混血人也有这样实际的考虑,但民族意识的复苏与觉醒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对于那些法定民族成分已经申报为蒙古族的中俄混血人来说,作为蒙古族他们同样可以获得中国政府对少数民族提供的好处,他们之所以要更改民族成分,完全是民族意识的复苏与觉醒使然。
阳村有一个中俄混血少年,其母亲是第二代中俄混血人,有四分之三的俄罗斯血统,是阳村这个年龄的人中俄语讲得最好的。受母亲影响,这位少年也会讲一些俄语。他的父亲是汉族,坚持将其法定民族成分申报为汉族。但这位少年一直想把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他的母亲对我说:“他(指儿子)就是喜欢俄罗斯。”
2005年4月的一天,我陪同国家民委民族研究中心的两位同志与额尔古纳市原民族宗教局局长孙秋祥(中俄混血人,俄罗斯族)会面。孙秋祥提出额尔古纳地区俄罗斯族亟待解决的三个问题,其中第一个问题就是额尔古纳市法定民族成分为汉族的中俄混血人集体将民族成分改为俄罗斯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