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扫阴天儿的小人儿从早到晚拿着扫帚,孟吕碧初一行人等离开北平这天,还是下着小雨。天色阴暗,绿树梢头雾蒙蒙的。巍峨的天安门、正阳门变矮了,湿漉漉的没有精神。前门车站满地泥泞,熙攘而又沉默的人群显得很奇怪。人们都害怕随时会有横祸飞来,尽可能不引起注意。人来人往,没有喧闹,没有生气。谁也不看谁,像在思忖自己生长的地方属了别人这奇怪事。
一切都有秩序,和一年前的逃难情景大不相同了。孟家五人在车站上会着庄家三人。有两位英国朋友来送玳拉,在软座找好座位。一会儿,李太太金士珍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一行共十二人,大家都有些兴奋。雨水在车窗上慢慢地流着,小娃扒在窗上,想看清楚外面,伸手去擦,玻璃外侧仍有雨水,他就耐心地看车窗。
“北平哭了。”他忽然大声说。
碧初坐在另一边,慌忙站起叫他到这边来。他不肯,又指着窗说:“北平哭了。”三位太太两位姑娘都皱眉,也不好呵斥。北平确是哭了,嵋心想。但她知道不好这样说,拿出画书让小娃看。小娃不看,还望着车窗。
北平哭了。古老的、凝聚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北平,在日寇的铁蹄下颤抖、哭泣。车站漏水,滴滴答答,从房顶接出去的一个破旧的铁皮棚不断向下淌水。眼泪从北平的每一处涌出来,滴进人心。什么时候北平能不哭啊?嵋想,也许到我们回来的时候?
车开了。这个小旅行队伍的每个人都在想,我们会回来。
玮玮对小娃说:“我们会回来。”
斜对面的李之芹对玮玮笑,轻声说:“我们会回来。”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车声隆隆,节奏愈来愈快。窗外的雨愈来愈大,雨声和着车声,给人波涛汹涌之感。这波涛催促着南去的人,快去!快去!而何时能够北归,要看你们的出息了。
“我们要回来的。”玮玮充满信心,拍拍小娃说。
“铁轨不会有问题吧?”金士珍低声说。见碧初和玳拉都不回答,又说:“我昨黑夜里梦见一节铁轨断了。”她梦里还有一朵花,插在铁轨上,她想不必和俗人说那么多。碧、玳两人仍笑笑,她们都不习惯在公众场合高谈阔论。士珍又和峨说话,峨素来对人总是淡淡的,更无结果。
到天津住了一夜,次日上船,船名“东顺号”。坐船对孟家孩子是新奇经验。那么大的怪物,装那么多人!小娃头一眼看见船,就几乎欢呼起来,嵋也很兴奋。船上迎客的人一见玳拉,就引他们上梯,去大餐间。到上面才知是房舱客人,大家又拖着拉着下来。
峨对李之芹说:“明白为什么叫大餐间了,就是吃西餐的意思。”
“是为外国人坐的。”之芹小声说。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玳拉右手提着一个皮箱,往左边用力歪着身子,快活地说,向之芹眨眨眼。
他们拖着拉着在房舱里安置好了。每间四个床位。碧初带小娃睡下床,嵋在上床。两个孩子好奇地立刻俯在圆窗上向外看。对面峨在上床,李之芹在下床。这是碧初安排的。峨怀着不与你们一般见识的心理,不声不响收拾东西。之芹抱歉地笑着,放好东西,就往另一个房间去。
这间里玳拉和无采住上床,士珍和两个孩子分用下床。
之芹悄声埋怨母亲:“怎么让庄伯母睡上头!”
士珍大声笑道:“我就说嘛!瞧我们姑娘说我了。”
玳拉忙说:“我方便,我上来下去的方便。”她那有资格穿旗袍的身躯,确实活动方便。
士珍见两个孩子站在当地发愣,吩咐之芹道:“领他们外头看看,怪碍事的!”一面拉开网篮找什么。
玳拉好心地说:“最好别出去,等开了船再说。”之芹便拉着弟妹挤在床脚讲故事。
无因出现在门口,敲敲门。士珍笑道:“瞧你们孩子这个规矩,门开着,还敲门!”
玳拉问:“你们那儿怎么样?”
“很好,”无因说,“妈妈有事吗?要我帮忙吗?”
士珍又抢着说:“孝顺!孝顺!你的孩子怎么这么乖!长得也漂亮!”她目不转睛看着无因,心里奇怪他怎么没有一点外国人样子,不像无采,一看就是混血儿。
无采爬下床来说:“我上哥哥那儿看看。”玳拉也走出房,让李家人在房里。
无因和玮玮与另外两个男客人在一间。碧初正帮玮玮理东西,玮玮站在旁边不知干什么好。一时安置好了,大家都到孟家房里,坐在床沿上等开船。
门外过来过去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渐渐少了。一会儿,甲板上混乱的脚步响,拖拉的铁链响。“起锚了。”无因对嵋说。他曾随玳拉到英国去,坐过大海船。“呜——”汽笛响了,船开了。
等到秩序正常,孩子们获准到甲板上去,已近中午。岸已经看不见了。船在茫茫的海水中劈着浪花前进。嵋站在甲板上惊诧极了。海这样大!她忽然想,如果从空中看,在无边无际的水中,这只船一定是很孤单的。她伏在栏杆边,望着下面近乎黑色的海水,越往远处颜色越浅,从黑变蓝,大片的深奥的蓝,整个眼睛都装不下,直到天水尽头,尽头处变成一条灰色的线,那该是多么远!嵋觉得自己的小身体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伟大,只好闭上眼睛。
“这甲板上没有椅子,没有遮阳伞。”无因想让嵋坐下,可是这船和他坐过的不一样。他坐过的船上有舒适的座椅,鲜艳的遮阳伞,到处摆着鲜花。他觉得嵋应该上那样的船。
“当然了,现在是战时。”玮玮说。他曾随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到过海滩。现在置身海中,觉得新奇。“好的船,都去打仗了。”这是玮玮想当然的看法。
“中国没有海军,也没有在海上打仗。”无因说。他不想驳玮玮,但总要说实话。
“是没有海军,也没打海仗,可是好的船应该都去打仗。也许它们已经去了。”玮坚持着这矛盾的说法。
这时头顶飘起了轻柔的音乐,他们抬头,原来鲜艳的遮阳伞在上面甲板上,露出两三个尖顶。栏杆空格处探伸出来的悬垂植物,在海风中轻轻摇曳。栏杆上俯着几个漂亮的外国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笑。
原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只是他们没有进入那等级罢了。玮玮扭头看那无尽的海,不再抬头。无因觉得好的船没有去打仗,似乎对玮玮不起。他碰碰玮,表示同情。
“往那边看机器去!”两个少年跑开了。小娃想追,被嵋一把拉住。
“你对弟弟很好。”站在旁边的之芹说,眼睛盯住自己的一双弟妹。
“我喜欢弟弟。”嵋说,“小娃是我的洋囡囡。”小娃向她噘嘴,表示抗议。
“我也喜欢我的弟弟妹妹。”之芹沉思地望着海,一手玩弄着胸前的辫子,“不过有时候他们很讨厌,非常讨厌。”
嵋忽然想到,如果小娃讨厌,现在已经没有赵妈可交了,为证明自己可以对付,拿出手帕给小娃擦汗。
之芹注意地看她,笑笑说:“你说话行动像大人,像懂事的大人。你姐姐怎么不管?”
“姐姐脾气不好,我该懂事些。只要她不发脾气,大家就都高兴。”
“只要别人不对我发脾气,我就高兴。”之芹自言自语。
这时之荃推了之薇一下,两人都摔倒了。之荃不肯自己起来,坐在甲板上哭。之芹去扶,拉起这个,躺倒那个,甲板上人都往这边看。嵋忙牵了小娃,回舱里去。
晚上各人早早回房。半夜时分,忽然有人在远处敲门,有说话吆喝之声。这群人一间间房过来,原来是查票。他们到玳拉房里盘查最久,不明白外国人何以坐房舱。无因闻声过来帮忙解释。后来查票的知道是教授夫人,才退去。玳拉耸耸肩,对无因苦笑。
李太太说:“你这是自找罪受。我要是你呀,早回英国了。”
“倒霉的事,英国也有。”玳拉说,见无因穿着睡衣,忙道谢,说:“快回去睡罢。”
李太太又评论:“没见娘还谢儿子的,也就是你们礼多。”
无因退出,因毫无睡意,便到甲板上来。黑夜沉沉,海水似乎窒息了。轮船行过处翻起浪花,像是海的唯一开口。
“海底下有什么?”他凭栏站立,向黑暗中探索。天、海和黑夜,结成巨大的实体,在他面前,蕴藏着无限的奥秘。他忽然感到孤独和渺小。孤独,他很熟悉。虽然他有一个少年应有的一切,还有超乎普通需要的智慧教育和多方面的文化教养,那是科学家的父亲和外国继母给予的。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封闭的,从不向任何人打开,也没有这愿望。
渺小则是新的感觉,使他很惊异。他不仅觉得自己渺小,也觉得人的力量渺小。不禁有点悲哀。
忽然一阵脚步声,黑暗中几个人拖着一件长东西走到对面船舷,轻声喊一二三,把这个东西抡起,抛下船去。落水声被轮船前进的声音淹没了。
“在这里干什么?”几个人用手电照着船头,只见玮玮在那里,背后是一片黑暗。无因忙走过去和玮玮一起。“你们是那外国人家的孩子?请回房间去。”说话人带广东口音,因他们和外国人有关,后面的话客气多了。
两个少年站住不动。那些人下舱去了,有人说了一句:“死人有什么好看!”
那是一具尸体了。无因的悲哀加重了。海底有什么?海底有尸体。看来海也是无力的,它无法拒绝强加于它的东西。轮船大声驶过,犁破了海面。难道它乐意吗?海是什么?海是容纳一切的。尸体是什么?尸体是失去了生命的。而生命又是什么?
玮玮同情那葬身鱼腹的人。那人是谁?世界上再没有他了,他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他了,会伤心的。
真可怕。他说出来:“死,很可怕。”
“确实很可怕,彻底消灭了,连空气都不是。”无因说。海会不会彻底消灭?他用力看着海和夜,仍是黑沉沉一片。
“我想,勇敢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玮玮说。
“可是不打仗也会死人,没有日本人的话,中国人也会死。”无因说。
“总不至于这样草率轻贱。”玮玮恨恨。
是的,死不能草率轻贱,生更不能!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尊贵的,高尚的,无可替代的。无因想到这些形容的字眼,却没有得到一个完全与之相等的名词。
次日早饭桌上有人悄声说,昨夜统舱死了人,扔到海里了。这人是偷上船的,没有同伴,无人查问。可不能让香港方面知道,不然以为是传染病,全船消毒,麻烦大了。无因和玮玮交换眼光,都找话和嵋说,不想让她听见。
到上海时,这支小队伍中又掀起一阵感情的波涛。在上海只停几小时,不准下船。港口船只云集,岸上高楼矗立,船上、岸上到处是太阳旗,还有别的国旗。碧初等随众旅客在甲板上,忽然有人说:“快看!”只见在上海南面,蓝天下飘着一面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看得清楚。那是四行孤军被囚在闵行以后,每天要升起的旗,是沦陷区唯一的升起的中国国旗。它是再没有皇帝统治的自由中国的象征,中华民国国旗!
“八百壮士!”玮玮轻喊一声。八百壮士死守四行的精神,和每个中国人的心是相通的。碧初的眼睛潮湿了,玳拉抚着她的手臂。她们率领的小队伍自然肃立,向远方的旗行注目礼。
正在这时,上来了一小队日本兵。
众人不约而同垂下了目光。碧初、玳拉和士珍悄悄把峨与之芹拉到身后。大家很紧张,没有人看那些兵,也不敢再看那面勇敢的旗帜。
日本兵靴声噔噔地列队走到船尾去了。一个军官在玳拉面前停住,看看她,也走过去了。峨轻嘘一口气,她记得架在头上的刺刀,心里很恨,又因有这经验,自觉有点了不起。这些情绪纠缠着,成为最简单的一种情绪,就是讨厌之芹,讨厌她忽然拉住自己的手,手心黏黏的全是汗。峨有洁癖,她瞪一眼靠在身边的之芹,想要抽出手来。
碧初回头,立刻转身扶住之芹:“李大姑娘,你怎么了?”之芹摇摇头。
金士珍也来扶住,说:“就你事儿多!”
玳拉说她大概要晕倒,几个人连扶带抱,让她进房睡下,只见她脸色惨白,直出虚汗。金士珍慌了,不知怎么好。碧、玳二人商量,先让她抿些糖水,又找出多种维他命捣碎灌服了。
过一会儿,她脸色恢复过来,渐渐好了。之芹的脸色渐好,士珍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若是在家,就要发作埋怨,说女儿照应不好自己,怎么帮着照顾弟、妹和家?岂非大大的失职!
之芹没有起来吃晚饭。嵋吃饭中间还去看她,折了一只纸鸟,说:“李姐姐喜欢蝴蝶,我不会折,你就想象这是蝴蝶吧。”说着用手一拉鸟尾巴,鸟翅扇动了一下。嵋格格地笑。
之芹微笑,接过纸鸟,捏捏嵋的小手,轻声说:“快去吃饭。”
嵋跑开了,一会儿又来,拿了一小碟苹果片。之芹坐起来,略吃几片,觉得好受多了。
这时金士珍已吃完饭,用餐厅的小毛巾擦着嘴走进来,大惊小怪地说:“孟妹妹心眼儿真好,这么招呼之芹。之芹真不争气,上路本来就艰难,还生病!也太娇气了!”
“李姐姐就是有点儿晕船,一会儿就好。”嵋辩解地说。士珍撇撇嘴,大有嫌她多管闲事之意。嵋对之芹笑笑,自去吃饭。餐厅里人大都散了,桌上全是用过的盘碗杯箸,又脏又乱。
碧初温和地说:“饭都凉了,吃馒头吧。”舀了一勺刚添上来的热汤给她。
嵋慢慢把馒头泡在汤里,忽然抬头问:“为什么有些人是那样的?”
“世界不是方壶,你慢慢就知道。”碧初温柔地鼓励地微笑。
玮玮已带小娃到甲板上转了一圈,走来坐在嵋旁边,说:“无因提议,明天一早,起来看日出。”
“小娃跟着我吧,怕起不来。”碧初说。
嵋低头慢慢搅弄着泡软的馒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
次日清早,无因兄妹和玮、嵋一起,到甲板上来。无因引他们到右舷,说:“这是东边。”
夜色正在淡去,显出海上一层薄雾,像一层纱帘。渐渐地,这纱帘也消失了,大海清楚地显露出来,没有遮掩,也很平静。但是再没有遮掩也觉得有看不清楚的地方,再平静也觉得有一种汹涌的力量,只因为它是大海,太大了,太深奥了。这几个小人儿怀着崇敬的心情,凭栏远望。
“也许我将来要研究海洋。”玮玮轻声说。
“你不是要飞吗?”无采说,“我来研究海洋。你的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我就大声叫你。”
无因问:“嵋,你呢?”
嵋望着远方说:“我要研究人,研究为什么人和人那么不一样。”
“我们先研究天下为什么有日本鬼子这种东西,先把他们打出去!”玮玮也望着远方。
天尽头处出现一片通红,从天上直映到海里。海上是一条笔直的灿烂的路,跳动着五彩霞光。天边的红在变化,粉红、浅红、朱红、绯红、大红、红得透亮红得发白的红,好像一个极大的熔炉,正要倾出它的成果。红色中心的边缘处透出浅紫、深紫以及难以形容的各种颜色,慢慢洇开来,染在天边海上。孩子们兴奋极了,两个男孩伸长头颈,两个女孩踮起脚尖,强烈的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不得不时时转脸看着别处。
“出来了!太阳出来了!”玮玮兴奋地大叫。嵋赶快睁眼,看见天边从诸般绚烂中正涌出一个通红的球。这球往上一跳,像有人拍了它一下,紧接着又一跳,离开海面挂在天边,静静地望着深沉的大海。
耀眼的朝霞仍在变幻着绮丽的色彩,变成一片粉红。奋勇前进的船和船上的人都沐浴在粉红色的光辉里。
孩子们透一口气,发现碧、玳、峨等人就在旁边。小娃站在凳子上,此时跑过来拉住嵋的手。两个母亲向他们微笑。姐姐本来感染了大自然的生动神色,看见他们,就把脸一绷,扭过头去。
玳拉对碧初说:“我想起拜伦的诗剧中有一段描写太阳落山,说太阳是物质的神,最主要的星,极上权威的主宰。太阳的气魄真了不得。”
“Which mak’st our earth endurable and temperest the hues and hearts of all who walk within thy rays!”无因自然地念道。
“Sire of the Seasons!Monarch of the Climes!”玮玮也接上一句。
玳拉惊异地望着玮玮:“你连曼弗莱德都念过了?”
“玹子念过,我跟着看看,只记得这两句,并不懂。”玮玮答。
无因忽然问嵋:“你猜我正想着什么?”
“太阳会不会死。”嵋抬起鲜艳的小脸儿,快活地答道。
无因感谢地一笑。朝阳渐渐灼热,在甲板上投出凌乱的人影。人们移动着,影子也在变幻。
“下午就到香港了。”有人说。
二
三天以后,碧初等人又在从香港到海防的轮船“大广东号”上的房舱里了。这次上船,少了庄无因,他留在香港进暑期学校。玮玮住在上面一层,和一个陌生人同屋。碧初颇不放心,开船半天,已上去看过几次。这次乘船不再是新奇经验,各人自寻排遣。碧初和之芹各织毛线,小娃玩随身带的积木,峨躺着沉思。嵋看一本从香港旅馆里随便拿到的小说,不好看,便扔了书,回想这几天在香港的情况。
“香港真讨厌!”这是嵋的评论。记得到的那天,烈日炎炎,照着拥挤的旅客。不知为什么,“东顺号”不能靠近码头,得换乘小船登岸。说是小船也不很小,像小敞厅,没有座位。嵋一手紧拉住母亲衣襟,一手提着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的盥洗用具,只看见人的背和各种箱笼。她头疼,但不愿声张。上岸后庄家有英国朋友接走了,他们和李家人乘车到旅馆。小娃说:“真奇怪,这旅馆不会动。”嵋也觉得地不动很奇怪,原来在船上不觉得,到岸上才知道有差别。现在的“大广东号”很平稳,仍不觉得动,可能再上岸才觉得。
那天头真疼,真像要裂开来似的,到旅馆不久,忍不住吐了。喉咙也疼,晚饭的一碗面只能喝汤,不想吃。于是受到姐姐的攻击:“真是暴殄天物!”其实她自己也吃不下。那天晒得太厉害,北平哪有这样毒辣的太阳!北平的太阳多好!北平的太阳是透过各种遮挡照下来的。高大的槐柳阴凉,还有席棚呢!
第二天好多了,想跟娘上街买东西,峨还要乘登山电车。可不让我去,只好在房间里走走站站。从窗中看对面高楼,几乎可以摸得着,街上的人小如玩偶,忙忙地不知为什么。我靠在一把大椅子上,很希望进来个小偷或强盗。真的,想想还有点遗憾,没有人来把我抢走。那才好玩!李姐姐来看我。她还是不大舒服,还得照看那两个讨厌的小孩,还得照看我。她妈妈和娘一起出去了,我知道娘和姐姐都不欢迎,只是没办法。
我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娘回来了,大家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我的两件衣服,那盒子很好看。一件白上衣蓝裙子,一件桃红色的什么东西。我不理他们,娘揽着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和我抵头,试我的额头热不热。娘很累。我又庆幸没有坏人来,不然娘该多伤心呢。小娃把别人送他的糖全给我,我不要。他说给存着。
第三天无因无采来接玮玮和我到山顶去,坐汽车去的。又看见海了,海水好亮啊!海边有人游泳,花花绿绿的太阳伞摆满海滩,有很多外国人。玮玮说,这里不是日本人的,可也不是中国人的。那条卖吃食的街真热闹,桌子都摆在街上。开车的人说旁边一座楼是饭馆,外国人常去,当地人叫它鬼楼,我和无采笑了一阵。
到了山顶,风很大,我们靠栏杆站着,看这繁华的小岛。可惜不属于我们中国了,历史书上说的。玮玮昨天来玩过了,他说还是今天有意思。无因说,有一位英国数学教授在这儿开一个月的暑期班,他准备参加。他说数学是一切科学的根本形式,劝玮玮和我都留下,他们上学,我只管玩,然后一起走。我才不留在这儿玩呢,我要和娘一起去找爹爹,爹爹在龟回等我们。这时登山缆车轰隆隆爬上来了,像一条爬虫。无采建议坐一回。大家坐好了,前面座位的人忽然回头说:“你是孟家二小姐吧?你叫孟灵己。认得我吗?”
原来是掌心雷,穿得很时髦,油头粉面。
他说他从长沙来了好几个月了,不想到昆明上学了,要留在香港。他在长沙住在一所空宅子里,不知中了什么邪气,大病一场。他从前见我不大理的,这时不喘气地说了一大篇,我只好耐心注意听。电车从绿阴中穿过,很快到了山下。
掌心雷邀我们去吃冰激凌,我们不去。他说晚上来旅馆看望,便和朋友一起走了。我们先笑他的名字,又笑他说话的神气。缆车又上山了,可以看见大海!海似乎在往后退,退得很慢。这里的海是亮灿灿的蓝,宝石一样的蓝。可我还没见过蓝宝石。
无因给我们买冰激凌。风太大,弄得无采和我满身都是冰激凌,黄一块,白一块。我们想笑,但是风吹得透不过气来,笑也笑不出。
我们又去庄家住处,无因一路劝玮玮哥和我留下。庄伯母说,只要玮愿意,上暑期学校没有问题;嵋留着没有意义,也没有人照管。无因才不再提这事。玮玮也不愿意留,他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那些商店真好看,据说全世界的东西都有。其实北平也有全世界的东西,还有全世界没有的东西。无采要买铅笔,我们走进一家小礼品店。我随便看着玻璃柜,忽然发现一只镯子,乳白色的,躺在玫瑰红的衬垫上。那是一片弯圆的芦苇叶,叶尖上有两个亮晶晶的小虫,翅膀张着。
“萤火虫!”我不觉叫起来。
玮玮说不大像,比真的好看多了。
萤火虫不好看,可是会发光。溪水上的那一片光,能照亮任何黑暗的记忆!
无因说:“如果谁给嵋画像,就画她坐在小溪边,背后一片萤火虫。”
一片萤火虫。
“就像去年七月七号那天傍晚,你和小娃在方壶外面那样。”
“这是狄安娜,这是阿波罗。”我指着两个虫说。无因微笑,他很少笑,一笑就像萤火虫一样亮。
“那天我们本来要到方壶去看萤火虫的。”玮玮惋惜。
那些亮晶晶的小东西,今年还在小溪上飞吗?
玮玮哥和我都觉得玹子姐会喜欢香港,可惜她没有来。
嵋在床上滚了一下,船身好像在晃动。这船和“东顺号”不大一样。从舷窗看去,天似乎很低,大海依旧是平静的,是不是有鱼群撞到船上了?
小娃的积木倒了。他很耐心,倒了再搭。
昨天晚上掌心雷果然到旅馆来了。姐姐很高兴。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他又说起长沙的生活,荒凉的大宅子,主人逃难去了。上课时日本飞机轰炸,有的先生还是照样讲。他不喜欢那种生活。香港生活安逸,他有亲戚,可以念书,做生意也好。他问娘和姐姐的意见。娘很客气地说:“这样大的事别人很难拿主意。现在是国难当头,总要共赴国难才好。”
“不能共赴国难也不能逃之夭夭!”姐姐不那么客气。
掌心雷脸有些红,连着把眼镜托举好几下,又说他也许要去昆明,要看这里生活情况。后来姐姐说他很实际,实际得不像中国人。
今天早上无因到船上送行,他一人留着,一点不怕。我们都站在甲板上,他送我一个漂亮的纸盒,装的竟是那只萤火虫镯子。
送我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送你的。无因没有笑容。庄伯母说,他可以自己安排他的费用。大家都说这镯子好看。我举着它看海,一片蔚蓝上有一个乳白的圈,萤火虫似乎在海上一闪一闪。别人喜欢镯子,只有我们几个人了解那萤火虫,包括小娃。
小娃都哭了,他了解最深刻!
嵋从上铺探身看小娃,船身猛地向一边倾斜,她一下子滚到墙边,小娃的积木哗的一声倒了。
“娘!”她和小娃同时叫起来。
“可能要起风暴。”碧初凑到舷窗上看,天色很黑,海水也很黑,像沉着面孔。这时是下午六点,夜,照说还不该来。
忽然房门开了,金士珍站在门口,大声说:“狂风起来了,乌云压来了,海浪比香港的楼还高。”她鬓发散乱,一件半旧阴丹士林布旗袍歪歪扭扭裹在身上,衣领敞着,两眼有一种兴奋奇怪的光,“海浪上站着牛头马面,小鬼夜叉!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之芹忙起身要她坐下,低声恳求道:“别说了,快别说了。”
船仍在晃动,士珍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到碧初身上。碧初忙站起,就势捺她坐下。小娃赶快爬到上铺挨着嵋坐,玳拉和无采率着李家两个小的也过来了。
这时船上茶房走来说客人最好都在自己房里,免得乱了秩序。不能开晚饭了,真刮起大风,盘碗都搁不住的。预备有面包,一会儿送到各房间。
之薇、之荃都要在这屋和之芹在一起。之芹苦笑道:“孟伯母庄伯母不要笑话,我母亲想象力太丰富。”
士珍似听不见这话,还是念念有词。忽然指着船外说:“拿刀的这人我熟,拿绳子的这人不认识。”
碧、玳两人好说歹说劝她回房,渐渐安静下来。这边之芹忽然呕吐,俯在脚盆上,抬不起头。客人中呕吐的很多,只听见一片哇哇的声音,此起彼落。峨说有点难受,但没有吐。
一会儿果然送来了香肠面包,无人取用。碧初惦记玮玮在上层,要上去看。船越摇越厉害,她向前走几步又退后几步,只好坐在床上。
“开门,大家开着门!”茶房用广东话大声嚷。他从餐厅走过,从一边猛地滑到另一边,摔倒在地。另一个茶房也摔过来,撞到他身上。幸好是人,不是桌子。餐桌本有铁钩扣在地上,有几个钩子坏了,桌子在厅中滑来滑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舷窗外一片漆黑,浪头浇上来又退下去。船剧烈地摇晃,每次倾斜似乎都在三十度以上。各人在自己铺位上有节奏地滚动着,倾听着巨大的风雨波涛的声响。
碧初说:“不能织毛活,也不能看书,背诗好不好?”
嵋立刻响应。“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嵋细嫩的声音朗朗地压过了船外风雨。小娃不时打断她,碧初不时提醒她,房间的气氛是安静平和的。
《春江花月夜》背完了,小娃接上:“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碧初在下铺望着床板大声称赞。
“娘,挑最长的背。”嵋从上面探出脸儿来。她不等母亲说话,开始背《长恨歌》,峨也偶然懒懒地插一句。之芹很羡慕,用心听着。她服过镇晕药物,浑身有些发软。
电灯忽然灭了。嵋正好滚过去碰在小娃身上,两人咯咯地笑。“真讨厌!”峨说。
碧初心知什么机器坏了,有些害怕,镇定了一下,拉着床栏站起来:“你们继续背诗,我得看玮玮去。”
这时有人在餐厅一头喊:“预备救生衣!预备救生衣!”声音凄厉,一直喊过去了。
之芹与峨都坐起身,碧初忙用手电找救生衣,每个房间四件,她不声张,发给四个孩子每人一件,自己往屋外走。
“我一定得去看玮玮。”她低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娘,我跟你去。”峨与嵋都要下床,又滚到床里去了。
“你们不要动,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动。看好小娃,我一会儿就回来。”碧初严厉地祈求。
她用手电照着,拉住床栏,门拉手,门外扶手,到了餐厅。餐厅空无一人,一头点燃一盏汽灯,可以看见奔跑的桌子。碧初观察片刻,小心不让桌子碰上,拉住墙上可以拉的任何东西,一步步挪向楼梯。她很快掌握了规律,船向自己这边倾斜时赶快走几步,向对面倾斜时,便拉住墙上钉住的一道扶手,小心站好。楼梯在对面,她乘着一次船的倾斜,松手滑过去,正好到楼梯下。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赶快攀登。楼梯上全是水,滑下来两次,终于上去了。
甲板上的景象真吓人,黑暗里波涛压顶,高不可仰,山崩一般落下来,几次就浇得她浑身透湿。每次船歪过去,甲板似乎已浸在海里,随时有落海的可能。她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拉住扶手。好在玮玮房间离楼梯不远,在一次船身向里倾斜时可以走到。
“什么人在甲板上?快下去!”一个水手熟练地跑过来,用手电照着,先用广东话,又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你发疯了!快回房间去。”
“到这间房看看孩子。”碧初吃力地拉着栏杆,走进过道。“玮玮!玮玮!”她叫,推开房门。
玮玮正躺在床上,忙跳起身,一道电光闪过,看见湿淋淋的碧初。
“三姨妈!”他抢步抱住碧初让她坐在床上,“怎么上来的!”
碧初看见他已全副披挂,穿好了救生衣,放心地一笑。
同房客人坐起来说:“这风暴难得遇见!”他的广东普通话很难懂,“我走这条路已经十几年了,第一次遇见这样大的风暴!我,做药材生意的。”
“三姨妈怎么没穿救生衣?”玮玮用毛巾擦碧初的头发。碧初笑笑未答。
“在甲板上走要当心!”那药材商人说,“你放心,澹台玮是好少年,很聪明喽。”
“玮玮,”碧初定神拉着玮的手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救生艇,轮到你就上。不要惦记我们,拉扯太多,反而不好。”玮玮迟疑地点头。
碧初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皮包,里面有一百块钱,递给玮玮,帮他放在救生衣口袋里。按了按口袋说:“你千万听姨妈这句话。我和庄伯母一起,还有两个姐姐,不用人照顾。你不要分心。”
那药材客人微笑道:“不会出事的,这是‘大广东’,这船大!要是‘小广东’,早让风吹得上天喽!”
“但愿如此。还请先生多照顾他,谢谢您。”碧初向药材客人欠身。严厉地对玮玮说:“我下去了。你不要管我,两个人彼此照应反而容易乱,我已经走惯了。”说着敏捷地走出房门。
一道电闪为她照见船舱边的扶手,她等着船向里倾斜。玮玮追出来,在她身后,不敢做声。船向里歪过来,她稳当地走到楼梯口,下去了。高耸的波涛落下来,砸在船上。雷声滚滚,就像绕着这条船。药材客人把玮玮拉进房间,说:“只有等着,只有等着喽!”
碧初回来时顺利多了。这时电灯已经亮了,昏惨惨一点光。她估计玳拉也没有救生衣,想到茶房间去要两件。走过玳拉房间,见之芹在里面和玳拉说话。
“我想李太太可能有病,把之芹找了来。”玳拉见碧初过来,苦笑道,“她一定要跪在床上,摔下来,还跪着。这不,头上摔破了。”她的北平口音比碧初地道。
金士珍仍跪在床上,两手拉住床栏,左额角有一点血痕。之芹叫她,也不应。两个小孩缩在床角,大睁着眼睛。
之芹无奈说:“我母亲有她自己的想法。庄伯母只当没她这个人,随她好了。”
不想这话士珍却听见了,跳下床揪住之芹的辫子,打了她一巴掌。
这时船又歪向一边,众人摔作一团。之薇吓得哭起来。碧、玳二人忙站起,珍、芹还坐在地上。之芹愣了一会儿,站起来又去扶士珍。
士珍推开她,自己站起,指着她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狐狸!别人不知道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吗!我这是为全船人求命啊,当没我这个人?没我这个人,你们都试试!”
众人都愣了,不知该怎么办,实在也站不稳,碧初只好说:“好了好了,还是各自躺着吧。”又问玳拉救生衣够不够,玳拉说她带了一个游泳圈,不用救生衣了,原来还以为可以游泳呢。
不想士珍一见这游泳圈,抢过来套在颈上,仍是念念有词。碧、玳二人懒再理论,各道安置。碧初带了之芹回房。
之芹没有哭,倒向碧初解释:“我妈是热心肠的人,就是信神信得太迷,行为显得古怪。”
碧初道:“任何人迷上什么都古怪。明白这一点,也就不觉得古怪了。”之芹感激地望着她,两人各自躺下。
船还在有节奏地摇动,除了风浪和餐桌撞墙的声音,房舱里很安静。风暴还没有过去,惊恐已经过去了,人们似乎习惯了。嵋和小娃没有想到怕,因为太困,有些迷糊。峨像弟妹一样觉得一切都可笑,他们笑时她却要干涉。其实她自己认为,那撞墙的桌子最可笑,看它们滑来滑去,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在摇滚中随时用被角遮住脸,掩住笑声。
后半夜,之芹忽然大声呻吟。碧初正眼睁睁望着暗黄的灯光,闻声立刻坐起,问道:“怎么了?”之芹不答,仍在呻吟。
碧初下床去看,见她双目微睁,额角渗出冷汗,一手抚胸,一手紧紧攥拳,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看着不像晕船,脉搏细而急促。
碧初俯身问:“是不是哪儿疼啊?”
之芹指指心口,勉强说:“疼,疼得厉害——”
“在家也疼过?”碧初问,急忙搬出小药箱找药。
之芹点头,努力说:“心脏有病——”
碧初找出苏合香丸,想去问李太太,想想决定不去,把药塞入之芹口中,“嚼碎,慢慢咽,别呛着。”她轻托之芹的头,让她吞药。峨、嵋都坐起,同情地低头下看。
过一会儿,之芹安静了。大家躺下,约一小时左右,她又呻吟起来。碧初不敢再给药,拿一片人参给她含着,要去告诉李太太。她走出房门,忽然发现走路容易多了,桌子碰不到墙,就又滑回去。这说明船稳多了,风暴要停息了,她大大松一口气。不觉倚在房门上休息一下。她太累了。
“三姨妈!浪小多了,咱们平安了!”玮玮从楼梯口跑过来,情不自禁地叫着。他还穿着救生衣,像个小水手。
“好孩子,脱了救生衣,还放在手边。”碧初慈和地望着他,示意他进房间去。自己到玳拉屋里,见李太太和两个小孩已深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玳拉却未睡,正站着琢磨船身晃动减弱多少。两人商量,叫醒士珍也无用,还是过这边来。
她们到这屋,见之芹已经好些,正对玮玮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北平,我很怕回不去了。”
玮玮坚决地说:“怎么会回不去!就是打上几年几十年,也会回去!”又转文道:“岂不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姐姐身体会好起来。”
一丝微笑飘上之芹嘴角,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了。她含着参片,渐觉恢复。大家又松一口气。
船行越来越平稳。风暴过了,太阳出来了。船上忽然涌出许多人,甲板上,过道中,餐厅里,人们都面带笑容。
“可捡了一条命!”
“不知沾谁的光,船上有大命人。”
“沾轮船的光!换只小船早不行了!”
快到中午时,果然有消息说,昨夜风暴中,有两只小轮船沉没。
大海的力量是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可不能惹它发怒啊。嵋又到甲板上来,站在栏杆边时,心里充满了崇敬和畏惧。海可以温柔,可以咆哮,可以平静,可以沸腾。因为它自己蕴藏着力量,它的丰富和千变万化是人们不了解的。
又过了一天,船抵海防。人们登岸后先觉平稳,稳得奇怪。嵋和小娃摇动身子,脚下却丝毫不动。小娃用力迈着脚步,好像要踩动陆地。嵋则轻轻地走着,生怕给陆地增加太多分量。
大家很快习惯了这平稳,现在面临的是安南海关的检查。海关人员粗暴地把旅客的行李打开,翻检一通后扔到一边,自个儿整理去!三家的箱笼不少,三位太太看见前面的人打开箱子,衣物横飞的光景,暗暗皱眉。
还好弗之托了中国总领事来接,把他们的箱笼挑出,没有检验。庄家母女要乘内燃机火车直接到昆明,由这里的朋友接走。仍是孟李两家到旅馆住下。
碧初对士珍说:“最好带之芹仔细检查一次,看到底什么病。”
士珍说:“这孩子从小病就多,心也重,上医院的次数也数不清了。说实在的,这一年她又上学,又做家里事,累得不轻!原来的一个用人走了,现在没有这份儿开销呀。”
她说话时爱抚地看着之芹。下船以后士珍一直很清醒,无人问她在船上是怎么了。
之芹还是很不舒服,但她忍耐惯了,不说出来。听见大人谈话,她忍住眼泪走开去要洗之荃的衣服,可是没有力气,只想躺着。晚上忽然剧泻,神色甚为委顿。士珍着急,说这样子怎能上火车,由旅馆请了医生来,给了些止泻药。
次日清晨,孟、李两家大小九人上了入滇的火车。这车通往云南境内碧色寨,再换小火车到龟回。车很空,人不多,有几个安南人,像是小贩一类。座位顺着车壁围成一圈,当中放行李。
峨嘟囔:“这哪儿是人坐的车,是货车!”李太太倒没有说话。
车开了,车门大敞,无人来关。近车门处风很大,大家都往里面坐。嵋还是负责照管她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盥洗用具,她把它们放在大箱子上,和一些小件行李在一起。大家一路上听说,安南小偷很有名。他们技艺高强,金银钱钞,衣帽鞋袜,小至一条手帕,无所不偷。在河内一次饭间,孩子们的遮阳帽全部失踪。现在玮玮故意坐在离门不远处,好包围他们的行李。
滇越铁路在山谷中沿红河铺设。河水在万丈崖底急促地流着,在山中盘来盘去,发怒般打着漩儿,漩涡相连,简直看不出水流的方向。车行几个小时,很少见江水有平静处,总在奔腾咆哮。山上是亚热带特有的浓密的、湿漉漉的绿,显示着抑制不住的活力。
“猴子!小猴子!”玮玮在车门口叫。只见一群猴子在树枝间游戏,有的跳来跳去,有的抓住藤蔓一荡很高。孩子们高兴地为它们鼓掌。
快到中午时,兴奋的情绪逐渐低落,大家都很累。座位硬得像要戳进肉里,孩子们坐立不安,但谁也没有埋怨。直到晚上,火车停了,车站上有人招引住店。
碧初等拣一个衣着干净的人,随着走了许久,住进一家店。大家筋疲力尽,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都不吃饭。一时之芹又泻了几次,晕得抬不起头。碧初摸她,额头火烫,和士珍商量是否回海防去,到玳拉处想办法。
“不要紧的。”士珍有把握地说,“她抗得住。到碧色寨就好了,我有办法。这孩子,净让人操心!”张罗着给之芹吃些止泻药,自己静坐一旁,似在作法。
嵋为了安慰之芹,把那只萤镯放在她枕旁。之芹微笑,轻声说:“装好了,别丢了。”
嵋收起那镯时,见上面有两个通红的小虫,拂落了,把镯仔细放入小宝箱中。再一看,之芹枕边有好几个虫,自己床上也有,气味难闻。问了碧初,才知是臭虫。
“臭虫很漂亮。”小娃说。
次日中午,车快到边境车站老街了。大家都蒙蒙眬眬,半闭着眼。
“怎么?做什么?!”碧初忽然叫起来。只见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安南人一手提起一只箱子,扔下车去。那是孟家人装换洗衣物的,看上去颇为讲究的箱子。就在碧初叫声里,他又顺手抓起嵋的小箱,随即纵身跳下车去。
“小偷!”“扒手!贼!”“抓住他!”孟、李两家人大声叫嚷,同车的安南人不闻不问,平静地坐着。
嵋追到门边,被玮一把抓回。她正好看见那贼翻身爬起,对她招招手。这里地势平坦,跳车不会滚下山谷,看来这是久惯此道的车贼了。
嵋哭了。她那珍贵的装着美好记忆的小箱子落在一个贼手里!“娘!”她转身扑在碧初怀里,把眼泪涂在母亲衣襟上。
“不哭,好孩子。哭没有任何用处。”碧初冷静地抚着她,“只要人没有损伤,东西是身外之物。”
玮玮安慰说:“纪念品也可以换新的。”
小娃说:“那人大概太饿了,没有饭吃。”
“这贼算识货,你们家的东西好,贼看上了。”金士珍说,听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车里渐渐静下来。在轰隆轰隆行车声中,车角有呻吟之声,是李之芹躺在那里。
“你怎么了?哼什么?”士珍推开靠在身上的之荃,往车角走去。
“不舒服——”之芹吃力地说,“晕得很。”
“晕车吧?不是不泻了吗?”士珍回来找仁丹。嵋站起身,一手用娘的手绢擦着泪,一手拉着娘的衣袖,跟着到之芹身边。
之芹又是冷汗满额,一件月白竹布旗袍,颈下已经湿透。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似乎都不在原来地方。嵋吓了一跳,躲在碧初身后。
“李家大姑娘,你是心口疼?”碧初俯身问,解开她的衣扣,顺手拿过峨的薄披肩盖在她身上。
之芹轻微地点头,用力睁眼想看看四周。她自登旅途就不舒服,一直忍耐支撑,现在实在忍不住,也不想努力支撑了。
“还是吃救心一类的药吧?好不好?”碧初和士珍商量,一面命嵋把药箱拿过来。
苏合香丸在之芹嘴里打转,半天咽不下去。后来咽下去一小半,吐出来一大半。参片也咽不下去,大概舌头咬破了,嘴角流出血来。士珍代她拭了,觉得严重,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哭道:“你再忍忍,快到碧色寨了,到了就有办法。”一面拉嵋过来,“叫她!她喜欢你,叫她!叫她等等!”
嵋也想哭,拉着之芹的手叫:“李姐姐,你等等!”她不懂等什么,自己添话:“你等等,我们给你捉蝴蝶去。”
之芹睁开眼睛,看了嵋一下,用力问:“澹台玮呢?”
玮玮忙走上前说:“李姐姐,到了龟回,我们捉顶好看的蝴蝶给你。”
之芹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笑影,用力说:“你们很好——很美——”
她攥住嵋的手,越攥越紧。碧初想让嵋走开,轻轻抚着之芹,但嵋的手抽不出来。
嵋有些怕,仍轻声叫:“李姐姐,你等一等!”
之薇、之荃在那边哭起来。之芹的手忽然松开了。
“你们哭什么!姐姐病得要死啦,还哭!”士珍大声呵斥。峨拉着这两个孩子,望着这边摇头,意思是不用吵,她管着呢。
之芹闭上眼睛,表情仍是痛苦的,它留着,永不会再改变了。她细瘦的身躯下渐渐透出一片湿痕。生命已经离开她,这身体,再没有主宰的灵魂了。
离她最近的是嵋。嵋靠在碧初身上,怔怔地望着横在面前的之芹的身体。母女两人都觉得胸口上有东西顶着,这东西艰难地化成热泪。待泪流了下来,碧初才想起把嵋拉开,坐到一旁。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等等!这叫我怎么和你爹交代!”金士珍伏在之芹身上嚎啕大哭,一面跺脚,“你怎么不等等呀!尊神在碧色寨等你,等着救你!你连这点福分也没有!”
她哭得很伤心,之薇、之荃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惊恐地拉住她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学着跺脚。
碧初一手拥着小娃,一手揽着嵋。峨和玮站在旁边,他们也哭泣,但声音很低。两组高低不同的哭声,再也唤不醒这正当妙年,对人生充满憧憬而在奔驰的火车中撇下了躯壳的姑娘。李之芹,终于没有能踏上自由祖国的国土,没有能看到蝴蝶泉。那等在碧色寨的尊神,竟没有这点本事,到两百公里外来救她。
三
龟回本是滇南较繁荣的小城,兴建滇越铁路时,城中人士拒绝由本地通过,于是铁路绕道而行。碧色寨成为大站,得到一切交通发达的好处。龟回落得安静,保持着古朴的风格。这城很小,站在城中心转个圈,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近在眼前。城门却也雉堞俱全,且甚为讲究。城南一个小湖,雨水盛时,大有烟波浩渺之概。几条窄街,房屋格式不一,有北方样式的小院,南方样式的二层小楼,近城处还有废弃的法国洋行,俱都笼罩在四季常青的树木之中。满城漾着新鲜的绿色,连那暮霭,也染着绿意。
在朦胧暮色中,孟樾一家和来接的朋友走过十字路口。抗战以后,已来了不少外乡人,还是有人围观。“又来了!又来了!”孩子们用云南话大声叫。他们大都戴一个沉重的镀银项圈,挂一把小锁,好锁住他们,留在人间。一个绣花的肚兜,显出慈母的功夫,下面却光着,露出自然的伟大。
李家人留在碧色寨办丧事。孟家人还没有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他们阴郁沉默,慢慢拖着脚步。亲人团聚的欢喜抵消不了那种毫无救援,听任死神支配的恐怖。
尤其是嵋,方壶和香粟斜街的日子,都隔在一具遗体的那一边。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孟灵己了。在碧色寨车站上,碧初曾领她去洗手,用肥皂洗了好几遍。这也许能洗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却洗不掉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她为李之芹大姐姐的悲伤。她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似乎不是为之芹,而是为她自己,为爹爹和娘,为所有的人,想要大哭一场。
嵋没有哭,只是低头拭泪。孟家人都有坚强的自制力。玮玮轻拍她的头,她便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挑着半圈小水珠,像碎钻石般亮晶晶。
玮玮很难过,为了所经历的一切,也为了嵋。他低声安慰:“来接的钱先生说,城外有一个洋行大花园,我想里面有萤火虫。”
萤火虫的小灯笼又能亮多久呢?它们累不累?嵋吃力地迈着步子。他们原以为下了火车会上汽车,最好来个马车。直到那位笑眯眯的钱先生催他们走,才知道路是要自己用腿走的。街两旁站着许多人是做什么?他们知道李之芹这个人吗?她再也不能走了。嵋牵着玮玮的袖子,跟着大人一步步走到芸豆街,他们的家在这里。
芸豆街小院的建筑是凹字形两层楼。孟家住楼下,楼上是钱明经夫妇。那位叫钱明经的笑嘻嘻的先生以精明著称,有人说他的名字顺序应颠倒过来。这座房子,便是他找下的。他们已经来了几个月,一切俱已就绪,有余力帮助孟家人。因估计碧初等在车上未必进午饭,楼上预备了点心。
楼上三面廊子,雕花木壁,做工尚称细致。东厢是钱家客厅,四扇隔扇大开,空气流通,斜阳的光辉照着室内雅致的陈设。室中央摆着硬木圆桌,四周是同样的圆凳,一色细花雕饰。圆桌上摆着温热的甜粥和果酱煎饼。
“你们不像逃难来的,哪儿来的这些东西?”碧初再看摆在两头的太师椅,大理石靠背,螺钿镶嵌扶手,不禁走近去仔细端详。“什么年代的?考证出来了吗?”
钱太太郑惠枌道:“这都是房东的家具。明经喜欢,和房子一起租下了。只有客厅这几件,别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这对椅子我看是顺治年间的。保存得多好!”钱明经得意地说,“这里离个旧锡矿近,有些做锡生意的商人成了财主,咱们的房东就是一位。还有好东西,他运到昆明去了。”
“东西少些好,”弗之说,“省得收拾。尤其不能要考究的东西,哪有那精神照管。”
“这里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没有人搜罗过,准能找出古董来。”钱明经兴致勃勃,笑嘻嘻的。
“你还有这闲心啊?”惠枌略有些嗔怪。
说话间,大家落座吃粥。明经介绍道:“这里有一家甜粥小店,也算得县城中的闻名去处。主人姓雷,人称雷稀饭。你们尝尝,和北平口味不一样。”
大家尝粥,都说很好,但都吃不下。明经见孩子们闷闷的,便说:“别看龟回是小地方,原先海关设在这儿,检验滇越铁路的货物,有不少商人来往。有一家很大的洋行,现在关了,学校就在那花园里头,还有一个跑马场呢。过几天我带你们去玩。”
“我还没骑过马呢。”小娃正啜粥,以为坐的还是家中椅子,向后一靠,哐的一声,翻倒在地。碧初忙去抱他,大家都慌忙站起。小娃很想哭,但见这么多人都看着他,拼命忍住。
“孟合己很勇敢。”明经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娃挣出娘的怀抱,仍端正坐好。
“在方壶见过你们,不止一次。”明经笑道,“只有澹台玮没见过。”这种郑重的称呼,孩子们听了很高兴。他又专对玮说:“我见过你父亲,只见过一次。”
“爸爸的伤全好了,他们就要到昆明去。”玮玮说,按按口袋里的信。那是父母的信,弗之交给他的。他预备一个人静下来好好看。
“柳夫人现在哪里?”碧初问。
“现在昆明,可能要到重庆去。”惠枌答。
“哪个柳夫人?”峨在人多时很少说话,这时好奇地问,“是唱歌的吗?”
“是歌唱家柳夫人,她是钱太太的姐姐。”碧初答,又对惠枌说:“我们家的孩子都喜欢音乐,可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上星期到昆明开会,听说惠杬找不到钢琴,子蔚帮着在一家教堂里借到了。”弗之说。
峨听得钱郑惠枌是柳郑惠杬之妹,不觉看她几眼。见她着一件暗蓝色布旗袍,周遭用花布镶细边。鹅蛋脸儿,眉目清秀,不及柳夫人妩媚,却有一种飒爽之气。
惠枌见峨打量她,因笑道:“我是学画的,也学过些乐器。现在是家庭主妇,主管我们两人的生活。”说着向明经颔首微笑。又向碧初说:“内地生活费用便宜多了,火腿两毛钱一斤,鸡蛋一毛钱一百个。活下去很容易。”
明经说:“看她多熟悉市场,足见是个好主妇。只是这里文化落后,风气闭塞,书籍缺乏。到县图书馆看看,什么书都没有!”
弗之道:“学校的图书大都运到昆明了。在龟回上课不是久长之计,还要搬家,搬到昆明。”他对碧初抱歉地一笑,“你看,你刚到,又说搬家的事。不会马上搬,还得几个月。”
碧初道:“国家有难,搬几回家算不得什么。”
“给你找了一位女仆,这儿叫帮工,一会儿就来。”惠枌道。
正说着,钱家的帮工王嫂带来一个妇女,说是姓张,就叫张嫂。碧初和她谈了几句,留下做事。孟家人遂都下楼。
楼下正房里空荡荡,只有几张木板,拼起来,就是床了。弗之在厢房暂住。一张行军床歪斜着支在当地,窗下一张未上油漆的白木案上书稿凌乱。奇怪的是一面墙边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饭碗,一摞一摞,排了两排。
“这是怎么了?”碧初笑问,“要开饭馆?”
“你们来了,要吃饭啊。”弗之理直气壮。
碧初仔细看时,好些碗都是用过的,没有洗。只好忍着笑,分派打扫收拾,说:“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以为得住草棚呢。”
“问题是没有办法吃饭写字。”峨冷冷地说,“总不能席地而坐吧?”
“爹爹能想到预备几张床和饭碗,就不简单了。”碧初说,“应用的东西,慢慢再添置,不用忙。”
“抗战期间,一切从简。”玮玮刚看到一张《新滇日报》,报上有几个结婚启事,都有这句话。
峨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以后孟家人回想起龟回的生活,都觉得像是激流中间短短的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让他们绷紧的心弦松弛一下。脚踏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头上没有日本统治的压力,那种自由的感觉,是没有当过“亡国奴”的人感觉不到的。尽管因为语言不同,习惯不同,有时会生出背井离乡的惆怅,那小县城色彩浓郁的民俗,亚热带景色的诗情画意以及家人的团聚使他们常处于欣悦的状态。外来人的经济情况优越得很。云南省自己发行的滇币有新旧之分,一元新币换十元旧币。中央法币一元换十元新币,相当于百元旧币。有的卖鸡鸭蔬菜等生活用品的摊贩还用旧币。外来的人等于平白加了数十倍工资,难怪钱明经可以兴冲冲准备搜拣古董了。这种经济优势当然不能消除所有不便,对于碧初来说,首先没有得心应手的下人使唤,样样要自己操心。弗之与峨,是做惯老爷和小姐的,想不到帮忙或不肯帮忙。倒是嵋和玮,常常问:“娘,有事吗?”“三姨妈,有事吗?”当然也帮不上忙。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的生活打开了新的天地。这里没有明仑校园或香粟斜街三号的高墙,使他们不知人间烟火。芸豆街小院和龟回县城的生活是相通的。
每到赶集时,卖菜的,卖果子的,卖竹制品草制品的,各种叫卖声不断传来。孩子们随时受到云南语言的熏染。最初大家都奇怪声音何以如此之近,再一想,整个县城没有多大,随便走到哪儿,都很容易。出门不用经过几重院子,跑几步就到街上。真像捉迷藏,原来躲着的街道,忽然冒出来了,横在眼前。街上店铺有限,内容简单,但他们觉得很有趣。雷稀饭老板早成了熟人,见了他们总要邀请:“进来坐下子嘛,给你家盛一碗!”那稀饭在大锅里冒着小泡,透亮的,黏黏的,好不诱人。但他们总是说谢谢,从不接受邀请。稀饭老板又会大声称赞:“先生家的公子么,懂礼数!”
最吸引他们的,是雷稀饭旁边的一家书铺,卖书也租书。最多的是武侠、侦探和公案小说,诸如《七剑十三侠》《青城十九侠》《福尔摩斯侦探案》《亚森罗苹侠盗案》,还有《施公案》《彭公案》等。来看书的大都是城里的居民,他们对迁来的学校中人有一种敬意,就像湖台镇居民一样,总是对玮和嵋笑,自谦地说:“我们瞎看看。”有一次,玮玮做主,借了一部书,名叫《芙蓉剑》,以后又借了续集《凤凰剑》,都是以宝剑为信物的武侠加言情小说。嵋看得很起劲,晚上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
“嵋,你看什么?”碧初一手拿着正在折叠的衣服,一手来拿嵋的书。“这是什么?剑仙侠客?”碧初近来有时要发火,自己也觉得,便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她放下衣服,停了片刻,才把书大略翻了一下,仍还给嵋,拍拍那黑得发亮的头,说:“现在该睡觉了,自己关灯。”
第二天,碧初向玮、嵋宣布,他们得每天随弗之到学校去做功课。玮对嵋耸耸肩,嵋对玮闭一下眼睛,其实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习惯于规律的生活和不断获取新知识,闲散长了并不舒服。
“我做什么?娘,我也要去!”小娃拉拉娘的衣襟。
“你吗?天天走去走回,你行吗?”碧初抚着他的手,低头商量。
嵋马上帮助小娃:“让他去吧,我会照顾,还有玮玮哥呢。”
碧初向玮玮抱歉地一笑,说:“你多管着些,你当总司令。”
总司令啪的一声立正。小娃高兴地大声笑了。
明仑大学有注重体育的传统。办军训,上早操,都比别的学校积极。龟回这里,宿舍集中,场地方便,每天升旗跑步,是体育课内容之一,由当地驻军一位连长任教官。不少学生懒得早起,叫苦连天。弗之素起得早,常来参加升旗仪式。他喜欢看鲜艳的国旗冉冉升空,让蓝天衬托着,迎接新的一天,觉得晨风孕满希望,朝霞大写憧憬。学生们不很整齐的步伐,显示着青春的活力,和祖国的力量。
校园的年轻人中增加了三个孩子。他们有时随弗之早来,但从不到操场,只远远站着。第一次看见国旗从绿阴中升起时,玮玮高兴得跳将起来,又赶紧肃立,等国旗升到杆顶,才大声叫嚷:“又看见了!又看见了!”嵋和小娃也高兴地拍手。他们曾亲手烧了国旗,现在,又看见了!
大花园里纠缠扭结难以抵挡的茂密植物中,有一排平房,其中有弗之的一间办公室。窗下一张白木长桌,没有油漆,三人每天在桌前学习。弗之请来一位教逻辑的先生教玮玮数学。嵋和小娃则仍是背诵诗词古文,念简单的英语,写大字小字。
每天下午,他们在校园里探险。循着青石板铺的宽道,走过五十米长的蔷薇花架,绕过园中的主楼,走上一条窄道,因为植物太茂密,就知难而退。以后胆子愈来愈大,把一条条窄道都试过,有缝可钻就挤过去。有一次,他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踩着侵到路上的枝蔓叶茎,走进一块凹地,只觉鲜艳明亮的色彩扑眼而来,原来是一片荒花在四面绿墙中跳动。繁茂的花朵上飞舞着大大小小的蝴蝶,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一起飞舞的蝴蝶。
三个孩子呆呆地站住,看那花朵,看那蝴蝶。蝴蝶的颜色在阳光下变幻着,带动花朵的颜色也在变幻,如同片片流动的彩云。四周的绿为这变幻的彩色稳住阵脚,好像在说:“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他们同时听到也想到:要是李之芹大姐姐在就好了,她该多高兴!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他们站了一会儿,玮玮见隐约有一条小路向一边的小丘上伸去,便引嵋和小娃爬上小丘。他们推开眼前密密的枝条,眼前的景色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发现自己站的地方相当高,下面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潭,水色墨绿,深不可测。周围树木纠缠在一起,阴森可怕。那黑色的水中,似乎就要跳出什么妖魔怪物。
“我怕!”小娃拉住玮玮,小声说。那些蝴蝶和花已经让他害怕,这潭水更神秘了。
嵋也害怕,但她不说。她似乎觉得李之芹姐姐住在这潭水里,这时正从水底向上升起。照说李之芹不可怕,可她还是怕。
“这气氛——”玮玮喃喃地说,“回去!”便率领他的兵急忙向原路逃走了。
这次探险后他们有几天没有到园中漫游。小娃不大舒服,不能到学校。嵋接连梦见之芹站在潭水上,周围上下飞舞着蝴蝶。玮玮则想乘这时没有小娃累赘,再到那潭边去看个究竟。虽然碧初一再告诫不准胡行乱走,他还是说动了嵋,再做探险。
玮和嵋这次有意避开那蝴蝶纷飞的热闹,走了一条新路。这路很细,旁边的树木却高大,走一小段便似乎进入森林了。路向下斜,愈来愈潮湿,嵋拉着玮的上衣后摆,有些战战兢兢:“玮玮哥,你说这儿有蛇吗?”这园子里蛇多是有名的,他们还没有遇见过。
“不知道。没有遇见就别想它。”玮玮说,顺手从路边拿了一根木棒。他们很快进入一个小峡谷,两边土丘,丘上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不少树根露在泥土外面,像是有力的筋肉。路仍下斜,转过豁口,那潭黑水猛然呈现在面前。
这次他们站在低处,离潭边很近。潭水平静得吓人,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冒出一个大龙头或是别的什么。潭水四周的土丘上各种植物形成一圈围墙。他们屏息静立,忽然听见对岸有窸窣之声。
“蛇来了!”嵋低声说。
玮玮想:“要是蛇,还好办。”他怕是什么没有见过的东西,又希望是。他们定睛望着对岸,不敢动一动。
“啊咿——啊咿啊——”一阵啸声从对岸传出,紧接着从茂密的植物中走出一人。玮玮先不觉得那是人,拉着嵋想跑,脚却钉住了似的。再细看时,原来是李涟先生。
“终有一死!终有一死!”李涟衣着邋遢,神情疲惫,大声自语着沿潭边走来,忽然发现了两个孩子:“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当探险家吗?”
“您怎么来了?找李姐姐吗?”嵋几乎说出来,忙咽住,抬头望着玮玮。
玮玮说:“我们来玩,打扰您了。”
“这儿不错,很好玩。这是黑龙潭,我起的名字。”李涟微笑,“我到这儿躲一躲,亲近自然。也有学生来这儿看书。还没见小孩子来。”
“蛇!蛇来了!”嵋大叫。只见潭边草丛里,两条蛇笔直地竖着上半身,嗖嗖地窜向潭的另一边,随即隐在草丛中不见了。
“不用害怕,这园子里没有毒蛇,据说如此。”李涟安慰道,又说:“害怕也不要紧,那不是最坏的感觉。”
“您说最坏的感觉是什么?”玮玮好奇地问,“是痛恨?是悲伤?”
“最坏的是那种让人难受的感觉,”李涟似乎在考虑,慢慢地说,“是厌恶。”他忽然打起精神,说话节奏快了一倍,“还有黄龙潭、白龙潭呢,都比这个潭小。今天你们该回家了,下回我带你们玩。”他点点头,矫健地登上土坡,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去找蝴蝶了。”嵋辨别着方向。
这时黑龙潭似乎已经不那么神秘,一缕缕夏日的阳光从树枝间隙照下来,也少了些阴森。但两个孩子却觉得心里沉甸甸,逃一样离开了。
孟家人根据“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不准孩子们在饭桌上多说话。只是晚饭后,大家一起闲坐时,才争相发言。这天晚饭后,嵋说了黑龙潭探险经过,并学说李涟的话。
弗之对碧初说:“李先生怪自己没有去海防接,总想着如果去接了,不至于的。”
碧初说:“千说万说,若不是日本鬼子打来,李大姑娘何至于这样。”停了一下,黯然道:“也怪我没有坚持留在海防治病。”
弗之摇头,道:“有李太太在,你怎么管得了。”
“孤魂万里,真是可怕。”玮玮忽然说。他从阴森的黑龙潭想象着荒无人烟的林莽和在林莽中飘荡的游魂,由衷地替李之芹害怕。
“子蔚来信,这星期要来龟回,商量学校再次搬家。”弗之对碧初说,“七月中旬在昆明举行转学考试,我看峨可以随子蔚先去昆明。”
碧初沉吟片刻,说:“二姐他们大约下旬到昆明,或者玮玮也一起走,都先到大姐那儿住。”
孟家到龟回后,素初曾遣人来问候,要接孩子们去,但他们都不愿去。
玮玮说:“我想晚点,好不好?”他想着那大园子里还有许多隐秘处没有去过。
“跑马场还没去呢!”小娃叫起来。
“再商量吧。”碧初说。只有峨不说话。
过了几天,萧澂来到龟回。当晚在孟家吃饭。他还是那样潇洒,穿着依然讲究。到后特地到厨房看碧初,称赞正在拣掐豌豆苗的峨“真能干”,给嵋和小娃带来糖果,向玮介绍昆明飞机厂的简况。大家把萧伯伯喊得震天价响。峨尤其高兴,自告奋勇要炒那豌豆苗,碧初含笑答应了。
子蔚带来最重要的消息是中央政府陆续从武汉撤退。我方为阻挡敌军,六月份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堤,大小淹了十七个县,有灾民百余万。政府又封锁新闻,最近才透露。这一年来,人们经历了不少撤退,很明白抗战的艰巨与持久。但中央政府——抗战的领导核心——的迁移总是大事,让人心头沉重。
弗之沉默片刻,评论说:“中国兵法里有火攻水攻,但要得当,若借不来东风,岂不烧了自己。”
“还有关于你的事。”子蔚背着手,来回踱步。
弗之推推厚重的眼镜,定睛看着子蔚颀长的身材。
“也是关于我的事。”子蔚站住了,踌躇道,“关于你有一种说法。说你和那边有联系,至少是思想左倾吧。这些议论你早知道了。还有亲属问题,说是老太爷已往那边去了。真是无稽之谈!”
“株连攀附是中国人的老习惯了,我们不必计较。”弗之笑道,“我的思想则在著作中,光天化日之下,说左倾也未尝不可。无论左右,我是以国家民族为重的。我希望国家独立富强,社会平等合理。社会主义若能做到,有何不可。只怕我们还少有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学校是传授知识发扬学术的地方,我从无意在学校搞政治。学校应包容各种主义,又独立于主义之外,这是我们多年来共同的看法。”
子蔚点头道:“学校的工作是教和学。若无广博全面的教,不受束缚的学,不能青出于蓝。现说关于我的事。到昆明后学校做长时期打算,教育部要派人协助建校。有人建议由我来任教务长,这实在很可笑。”
弗之听了,感到不被信任的不悦,微微一笑。若卣辰在,定会睁大眼睛,奇怪国共合作还分思想倾向。其实斗争无处不在,我们都是书生,有些呆气。子蔚多谋,且善于掌握分寸,是很好的人选。想到这里,恳切地说:“这建议我同意。”
“我不同意。”子蔚坚决地说,“我不像你那样认真执着,鞠躬尽瘁。我还要听音乐,打桥牌。秦先生仍以为你最合适。我们应该坚持。明仑以后困难很多,你年事长,声望高,工作方便得多。”
“这点工作,在你不过谈笑间的事。”弗之笑道,“听歌聆唱之余便打发了。明仑难得集中了这么多第一流的头脑,怎样能让大家自由地充分发挥能力,是最大的事。”
子蔚微叹道:“听说本地有些人以为明仑设备差,不让子弟上。可是青年争相报名,比报本地学校的多多了。当然因为有这些头脑。”他想到弗之博闻强记的本领,曾戏称这头脑相当于北平图书馆。又想到各系的学术泰斗,想到对中文系教授江昉的议论,因说:“对江昉江先生也有议论,说他学鲁迅,又学得不像。”
“岂有此理!”弗之大声说,随即克制,放低了声音,“春晔的性格我很了解,他绝没有一点软骨头,这确实像鲁迅。但他不想学谁,他是一派天真烂漫。其实我不赞成鲁迅的许多骂人文章,太苛刻了。”他推推厚重的眼镜,修长的手指在夕阳的光线中有些透明,慢慢地说:“我们有第一流的头脑,也有第一流的精神。”
“要有所作为,还得先求生存。”子蔚道。
“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弗之慨然道。
他们互相望着。
晚上,弗之向碧初说了子蔚的话。碧初在铺床,转过脸说:“真的,爹怎样了?他常幻想游击队会来接他,是不是真来了?”
“估计不会。”弗之沉吟道。
碧初默然半晌,说:“子蔚这样坦率很好。其实你早该辞去行政职务。年纪渐长,以后怕吃不消。”她铺好床,先躺下了。
“我的抱负是学问与事功并进,除了做学问,还要办教育,所以这些年在行政事务上花了时间,到昆明就辞掉好了。现在书已快写完了,真是大幸。”
弗之说着,奇怪碧初早睡,走过来看,才见她精神不好,容颜惨淡,因安慰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有人议论,总免不了的。”
“我不是为这个。我是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不知爹怎样了。”碧初的声音很轻。
“不要瞎想,爹那里谅不会有错的。今天菜很好。你太累了,太苦了。”
“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两滴清泪,流下碧初苍白的腮边。
四
约两周后,峨与玮随萧澂到昆明去了。此后一个月,孟弗之终于完成了他的四十万字的大书《中国史探》。在颠沛流离中能够完成一部著作,实在是大幸事。这天他一早就在小房间里通读最后一章,十点多钟,他读完全稿最后一句,放下笔,深深吐一口气,心里充满了兴奋感激之情和一种解脱之感。这部书中倾注了历史学家孟樾对历史、社会、人生的看法,在那第一流的头脑中酝酿多年的精深思想,化为文字固定在纸上。他感谢所有支持他的人,最主要的是碧初。
“我写完了。”他想跳起身大喊一声,他当然没有。正好碧初从窗前过,他敲敲窗:碧初侧脸微笑,手中鲜嫩的云南苦菜映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停步,向厨房去了。
“太累了。”弗之想,心里很抱歉。他想和妻子说这句话,但他没有进厨房找妻子的习惯。钱明经记得一副坊间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认为贴在孟家厨房最为合适。
书的印刷出版,早有安排,也是明经介绍的。原来弗之没有想到,龟回小城十字形的两条街上,竟有一个石印小作坊。已经说好了,书一脱稿,即可送去。
张嫂在院子里,他又敲敲窗:“请太太来。”一会儿,碧初来了。
“你太累了——写完了。”他轻声说。
“写完了?”碧初苍白的面颊上飞起红晕,她很兴奋。丈夫的事业的进展也是她的成功,也是她的家庭的成功。“我没有什么。你才真不容易啊!”她微笑,俯身看那手稿。光滑的手臂放在白木案上,使得那枯槁的白木显出润泽。
无论繁重的家务怎样消磨了精力,她还能为丈夫的著作真心高兴。弗之觉得这更不容易,伸手把她掉在颊边的一绺黑发捋上去。“我想现在就送去。”
“得好好包起来,怎么拿呢?小娃长大,就好了。”碧初说着,敏捷地拿来了旧报纸,灵巧地叠着、包着,把大摞稿纸包成两包,再蒙上包袱皮,捆扎停当。
弗之穿上长衫,一手提起一包掂了掂,碧初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子像去走阔亲戚的穷师爷。”
“那可不能拿着稿子去啊。”弗之点头,提着稿子走了。
小作坊在城的东门边,地势低洼,路边杂草丛生。若不是预先知道,很难想到这里有印刷设备。
老板见弗之进来,奉如天神下降,把桌凳擦了又擦,吩咐学徒用水吊子在炭炉上烧开水。沏好茶,又忙着说话:“孟先生在龟回,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学校搬来,是我们的福哟!不然这一辈子,你说是见得着咯?”张罗半天,才容弗之说话。弗之说明来意,他又兴奋地说:“荣幸得很,荣幸万分啊。”很快谈妥,印两百部,印费三十元。老板原说需时两个月,弗之说学校要迁往昆明,一个月印出最好。
“你家的书,不敢怠慢哟。赶一赶,赶一赶。”出于一种朴素的对知识的敬仰,老板大有赴汤蹈火之意。
一切顺利,弗之交过稿子,老板恭敬地捧过,又说些云南风土人情。弗之告辞时,他忽然说:“慢得,慢得。我这里有件东西,请孟先生过目。”
老板转身捧出一件东西,蒙着绿锦套子,放到桌上打开。是一个红漆砚匣,漆色很深,锃光发亮,侧面略有断纹。打开匣子,露出一块椭圆形的砚台,一边微有压腰。砚石纹理细腻,上端有一个乳白色圆点,圆点中又有一点淡青。衬着这圆点,镂出几缕流云,云下面雕出个蓄水小池。摸起来只觉光滑如婴儿肌肤,若磨起来,必然温润出墨无疑了。
“好砚台!”弗之捧着这砚,不由得赞叹。
“这是一方宝砚。”老板说,“名为烘云托月。你家看铭文。”
弗之翻过砚台,见后面刻着几行小字,字迹秀丽,刻的是:“巧匠如神,斲兹山骨。雨根乎云,唯龙嘘其泽;水取诸月,故蟾舍其魄。方一滴于金壶兮,恍源淖而委汐;迺载试臣隃糜兮,用浮津而辉液。媿余磨之未抵夫穿兮,犹得摩挲以当连城之拱璧。”最后刻着:“蛟门为莲身先生勒铭。”莲身必是砚主了。蛟门是谁?弗之稍一沉吟,想起这是康熙年间进士汪懋洪的别号,其诗词书法,俱称于世,无怪字迹这样飘逸潇洒。那么这砚至少已有三百余年了。再看砚匣,边上有四个中楷:“蛟门铭研”,几处闲章,一作“三昧”、一作“雪缘”、一作“商鼎汉樽之品”。有小字云:“莲身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于光绪卅三年丁未十月得此砚于昆明,温润绝伦,间为妙品,名为烘云托月。”署名邹清。看来这邹某得砚后,专作此匣保护。
弗之看了,不觉感慨道:“这样为主人钟爱之物,怎么流落出来!”
老板说:“此砚当前主人衣食不周,想脱手,要求个明主,也是宝剑归于勇士之意。”
“主人什么人?”
“不必提起。”
弗之便不再问,说好售价五十元,这是一笔大数目了,老板很高兴,定于次日到孟家取款。当下弗之用包袱布包了砚台,慢步回家。
弗之走进院子,见李涟从客厅迎出来,神色不安地说:“五个学生得疟疾,两个高烧昏迷,诊所没有金鸡纳霜了。有人叫学生跑摆子,有人叫士珍驱赶疟鬼,我又不好阻拦。”其实看样子是已经阻拦,而且引起过内战了。
“学生当然不会信这些。”弗之匆匆放下砚台,和李涟一起大步走到学生宿舍。他很想让李涟问一问李太太,为什么不能驱赶攫取之芹姑娘性命的恶鬼,莫非因为是在外国,鬼不服管教?
“是照看园子的老头儿来找的。不知怎么的,她和当地人颇多联系。”李涟大声叹息。
“李太太没有到学生宿舍去吧?”弗之问。
“没有。我不准她去!去了学生会把她打出来。”果然已经阻拦过了。
因学校搬迁费时太多,今年暑假很短。宿舍很拥挤。三个学生正在疟疾发作期,一个冷得上牙磕打下牙,另两个处于高烧昏迷状态,一个无意识地呻吟,一个一声不响。还有两个不在发作期,神色委顿,靠在床上,有一个手里还拿着微积分习题。
“孟先生!李先生!”诊所的医生和几个看护的同学见了弗之和李涟,都很高兴。医生是昆明人,马上报告,因为无药,他毫无办法。他有几个草药方子都已煎服,没有止住发作。
同学们望着弗之,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信任。那发高烧一声不响的学生选过弗之的课,大概姓孙,是一位极为英俊的青年,也极聪明,这时满脸通红,五官似乎都肿着。弗之几乎要喊一声:“亲爱的孩子!”
他摸摸这同学的头,说道:“文涟,你看是不是谁到昆明去一趟?去取药。”
“当然好!”李涟振作起来,“我去!真的,我去!”
弗之本想钱明经门路多,现李涟要去,可能也想逃避内乱,未为不可。“事不宜迟,火车时间过了吗?”
“还有半小时,赶得上。到碧色寨住一晚。”李涟很有精神,“我不回家了,我有车钱。”说着便请医生开药单。
医生也精神大振,说:“来得及,摆子打几回不碍事。”他迅速地开了所需药品。李涟急忙走了。
弗之摸摸同学们薄而硬的被褥,蚊帐大都破了,大洞小洞,正好给蚊子出入。记起刚从长沙迁来时,他曾到过这宿舍,遇见两个学生争一个靠窗的床位,互相说不好听的话,他把两人都责备了几句。后来钱明经说,学生听他劝说,还算给面子,明经自己决不管这些事。弗之想,这些年轻人,比峨大不了多少,都远离父母,不像在北平时,有舍监、工友等精心照顾。他以前也从不到学生宿舍的,现在怎能不管。
“这蚊帐可以缝一缝,免得进蚊子。”他自己从未动过针线,却想学生可能高明些。
“就要离开龟回了,凑合着过。”一个满脸稚气的同学说。他正伏在床边,钻研一本很厚的外文书。
“孟先生,”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同学走过来说,“我们毕业了,下星期便要离校。想请您在纪念册上题词。”
“可以。”弗之说,“找好工作没有?”
“有人到重庆,有人到昆明。我到战地服务团。”他又微笑地重复说,“我已经毕业了。”
在长沙时,有学生辍学参加战地服务团,“匈奴不灭,何以学为!”他们有理由。当时弗之曾在早操时讲话,劝同学留下来读书。
“现在我不会反对。”弗之也微笑。
“可能还派我们回华北去,那儿需要人。”学生平静地说。那工作当然是艰苦而危险的。“我叫吴家穀。”因为妹妹家馨和孟离己是朋友,他不止一次到过方壶。
弗之并无印象,默然片刻,点头道:“过两天到我办公室来拿字。”又对同学们说,“虽然要离开,蚊帐还得带着。蚊子是龟回的,蚊帐不是龟回的。还得请这里的蚊子别给昆明的通消息。”大家都笑了,那正发寒战的同学也咧咧嘴。
弗之又到别的宿舍看了一转,出校园时托门房老头去李家告诉一声。这时天已正午,进城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灌木,缺少树阴,太阳直晒。他脱了长衫,拿在手上,只想快点回家。快进城门时,见一个高个儿木棍似的女人吃力地提了一个木桶,歪歪斜斜走来,盯住他看,随后笑道:“这不是孟先生吗?您这身短打扮,可认不出来了。”弗之仔细看,猜着大概是李太太。她自到龟回后,从未往孟家来过。
“叫人给李太太送信去了,文涟到昆明去买药,三两天就回来。”弗之有点紧张,以为她要大发雷霆。
“那好!他张罗他的,我张罗我的。”李太太不动声色,“我煮了一桶草药水,治摆子,也有预防作用。”说着把桶提在弗之面前。药汁上盖着一张荷叶,荷叶边上聚集着混浊的泡沫。
“李太太这是——”弗之不知她要做什么。
“给同学们送去。”士珍有几分自豪,“我在北平就在医书上看见过,这种草药治摆子,这儿百姓也说。城墙边上就有。”说着提起桶往前走。
弗之只好转身跟着。心想,巫和医本有联系,李太太热心肠,想救人,不知这药有毒没有,怎敢让学生饮用!到校园门房,便让士珍休息,命老头请医生来。
一会儿,医生来了,见了这一桶浑水,皱眉说:“草药我已经试过几种了,没得用的。弄不好——”
未等他说完,士珍随手抓起一个碗,舀了半碗药水咕咚咚喝下,然后说:“怕有毒吗?我喝这碗你们看!”弗之不由得有些佩服。这药水至少无毒,因和医生商量,是否可用。
“快送进去喝吧!疟疾鬼怕这种气味。”士珍要来拎桶。
她一提疟疾鬼,弗之和医生不约而同都不想用这药。
弗之说:“李太太很辛苦了,煮药送药为同学,这种精神,各家太太们都该学习。这桶水放在这儿,一会儿赵医生会分派。”他的语气和婉,但很坚决。士珍还要说话,弗之又说:“孩子太小,李太太还是回去照顾孩子。宿舍里还有赵医生,你不要操心了。”
“那么你们快点让病人喝。”可能士珍认为药水送到校门可算尽到救人之责,没有多纠缠,自己回去了。
弗之和医生提桶到僻静处,把药水倒在草丛里。只听呼啦啦一片响,离草丛相当远处蹿起三四条蛇,竖着上身向远处滑走了,两人都吓一跳。
“倒没有闻见特别的气味。”医生说。
“大概疟疾鬼闻得见。”弗之说。
三天后,李涟回来,带回许多药品,击败了疟疾鬼。又一个星期一,弗之到学校参加升旗仪式。
规定时间已过,操场上学生不多,没有排队。年轻的体育教员跑过来说,这几天换了一个教官,常常迟到。说话间,那教官慢吞吞走来。他衣领敞开,帽子歪戴,一手拿国旗,一手拿着一根云南特有的长水烟袋,懒洋洋走到旗杆前。
不负责任!弗之生气地想。低声批评道:“你迟到了。”
“你说哪样?”那兵大概有点醉意,立刻沉下脸来,把国旗扔在地上,“老子见不得!”
弗之不禁大怒,大声喝道:“你失职!你怎么把国旗随便扔!你是教官吗?”
“连长派我来的。我是排长!陈排长!怎么样嘛!老子这边收容你们这些难民就不错!”排长接连说了些粗话,一面挥舞那根烟袋,几乎打着弗之的肩。
几个学生上前护住,几位先生也走过来。弗之且不理论,命学生升旗,大家肃立。
升旗后,陆续有学生蹑手蹑脚进入队伍。弗之讲话。他说:“抗战已经一年多了。敌人想速战速决,三个月吞并中国,他们没有办到。因为我们的民族觉醒了,终于认识到团结的重要,共同投入抵抗外侮的战斗。这次抗战,是我们民族的转折点,我们的生机!同学们知道折筷子的故事,一只筷子容易折断,一束筷子折不断。每个人负起自己的责任,贡献出自己力量,哪怕这力量极微薄,合在一起,便不可挡。前一阵有同学病倒,好在现在都已痊愈。我到宿舍去,看见同学们在重病中做习题,没有桌椅,就在床沿上摊开书读外文,真是非常感动。大家历尽艰辛,万里跋涉来学,我们教师拼着老命来教,无论环境怎样艰苦,我们会把学校办好。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同学们经过这些磨练,在这民族存亡关头,一定能担当起救亡重任!”接着讲了迁往昆明的决定和具体安排。最后说:“在战争中能办学校,是前方将士创造的条件,可以说,学习的每一分钟都是前方将士的血肉换来的。我们读书不忘前线。必要时,我们也要奔赴前线杀敌!现在,我们的责任是为国家培养各方面专门人材,这是国家的需要。希望大家努力。”
讲话后,学生跑步。弗之不想和陈排长纠缠,往办公室走去。一阵脚步响,那人追了上来。弗之不知他要怎样,停步沉着地望着那剽悍的面容。心想,他也许参加过或将要参加残酷的战斗,也许在战场上很勇敢,也许不懂国旗的意义,更不懂教育的意义,看来彼此太不理解了。
“啊哈!你是孟先生,孟老先生!”不料陈排长换了面孔,满脸赔笑,一手整整衣领,“听说了,听说了。你家是严师长的亲戚!”说着递过长烟袋,“吸一口,赏个脸,多美言!”
如果这人真用烟袋劈头打来,弗之倒觉得好得多。他以严师长亲戚的身份而存在,真是莫大的侮辱。
“我不是!”弗之一字一字地说,推开胸前的烟袋,大步向前走去。
陈排长愣了一下,大声嚷着什么,转身走了。
朝霞在南湖上映出一片通红,显得沉稳而欢快。垂柳和茂密的灌木丛固守堤岸,镶出一道绿锦条。几只野鸭扑拉拉掠过水面,飞不高又落下来。四顾无人,弗之感到莫名的悲哀和孤独。
远处传来学生的歌声:“枪在我们的肩膀,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来捍卫祖国,我们齐赴沙场!”这是同学们常常唱的,今天特别雄壮悲凉。
弗之在办公室处理些公事,领过薪水,时近中午,便回家去。快到蔷薇花架,听见有人说捐款多少。原来有人募捐。
树上挂一个小黑板,树下摆一个小桌,桌旁立一个大牌子,上写:“先生同学们,为前方将士筹募药品,请伸出支援的手!”几个同学在收钱,写收据,其中有吴家穀。
“听说九江陷落时,很多士兵生病,拼了命,力量也不大。”有人在捐钱,和同学交谈。
“天气热,营养不好,生着病,怎么打仗!”中文系两位先生说,各捐二十元。吴家穀把捐款人名写在黑板上,姓名不断更换。
弗之默默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头招呼,拿出钱夹交了二十元。
小桌边聚集的人愈来愈多,一个职员也刚领了薪水,毫不迟疑地捐了五十元。吴家穀感动地说:“还要养家,少捐点吧。”
“家眷没有来。”那职员笑笑说。
弗之已经走开了,回头见黑板上写了他和那职员的名字。“也许不该买那砚台。”他想。
他走了一段路又回来,拿出薪水的大半一百五十元捐出去。吴家穀等人没有表示,他们认为孟先生该多捐。弗之看见黑板上数字,心里舒服些,他这时想的不是前方将士,而是不能愧对自己的名字。
“孟先生,您回家?”弗之又走开了,吴家穀追上来说话。
“你要的字写好了。”弗之打开随身携带的蓝格布包袱,拿出一张字交给吴家穀。并说:“九江陷落,黄梅也失陷,武汉在撤退。你们还往那边去?”
“战地服务团就是要到前线去。”吴家穀看着校园中葱茏茂盛的植物,说:“这一段日子是艰苦些,却是人生的宝贵经历。以后的日子更会艰苦。报国之志得偿,也算不虚此生。我们永远忘不了母校。”
“好,为国保重。”弗之说,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是哪一系的?”
“原来是生物系,到长沙后转中文系了。”吴家穀肃然鞠躬。举起纸幅打开,上面写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嵋和小娃从树丛间跑出来,依在弗之身边。夏日的植物染绿了他们的单薄衣服,染绿了两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走了?”嵋问。
“我们也要走了。”弗之回答,亲切地看着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