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空圈群
时钟指向14:16分,浩空履行职责,低头圈群。所有的成员向东奔跑,步伐轻松欢快。大家似乎为这一幕感染着,激动着,快乐着。
200米处,它们一律停止跑步,改为漫步。有的独行,有的结伴而行,有的相互蹭痒。幼仔恋着母乳,总是贪吃,温暖的乳汁源源不断地流向它的小嘴儿。
它们漫步时,眼前出现了一条深沟,绵延伸向远方。沟壑两侧生长着茂密的芨芨草,深及膝盖,碧绿的蒿草深深吸引了野马的目光。对于它们,那是一顿美味的午餐。
它们散开,站在沟谷里,开始了一日当中最为适宜的一次美食。那绿油油的美食,几乎遮掩了它们土黄色的身躯。几匹幼驹也模仿着大人的模样,在绿草中站立,嘴巴碰着草尖,可它们实在太矮小,站在那里,青草藏起了它们的小身体,跟消失了一样,须仔细察看,方可见到它们小巧可爱的正在成长的身体,以及它们稚嫩的小嘴儿。
旷野里一切声息似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野马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咀嚼声:青草在上下两排牙齿间坚硬地摩擦发出的声音,偶尔上下牙齿相碰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
旷野也就显得愈加寂静。
野马的采食,进行得非常投入。这一切表明,它们对这种绿色的,尺寸较高的青草比较钟情。也看得出来,在这片旷野上,能够使它们钟情的美食似乎并不太多。也许,几日来,它们走过了一片又一片旷野,终于遇到这块适宜的青草地。
当它们前进着,看着大片的浅草,无边无际地伸向远方,但当它们为选择适宜的食物而发愁时,它们的眼睛一定是深沉的,并非现在这样,清澈如水,宁静如月。
我被它们安静进食的模样牵引着向前走,我的脚步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又是那样地不可自抑。我一点点靠近着,靠近着。
我们彼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接近,它们的身躯,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入我的眼中。
我尽可能小心谨慎地接近岸边,接近芨芨草那儿。
然而,对岸芨芨草帘幕后,却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我明白那声响的含义,它在向所有的同类发出警告,那是一种表达自己心意的声响,但是,究竟它在警告些什么呢?浩空,它静悄悄地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也许它是无意中到达的。现在,它距我最近。目光平静,嘴里发出男子汉粗野的吞咽声。因为目睹过浩空之前示爱的镜头,它在我心中形象非同一般。我对它充满赞赏之情,是因为它的雄性之美征服了一匹母马。它有温柔的一面吗?我渴望着接近它,与它有温情的交流。但我不知它的意图,当然,它也并不知我的意图,野外的生活经历,已使它们对任何异物,心怀戒备,随着时光易逝,这种戒备日日增强,它们几乎不再和人类有亲昵接触。和它们相处十几年的监测者,为此高兴,也为此悲伤。
戒备心的恢复证明了它们的野性在恢复,自我保护能力在增强。它们成长了,野外的成长正是人们关心的焦点。但如果你对野马的认识,仅仅局限于书本中的“野马”二字,那么,毫无疑问,你对野马远离它昔日的饲养者、今日的监测者,产生的是漠然。
对于这个事实,监测者则怀有另一番不同的心绪:失落和悲伤,还有收获的快乐。因为,他们付出过,而且还在付出。付出了感情,人们的感情就不会虚无。这种感情变得沉淀、深厚。监测者感情交付的对象除了亲人还有野马。
我试探着,向浩空靠近,心怀恐惧,我担心它误解我的心意,以为我怀着恶意企图伤害它。担心它扬蹄向我踢来,对我前进的行为进行反抗。我的眼睛里流淌着善意,静静地,一面看着它,一面接近它。我接近它、触摸它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如此真诚。以至于我被自己的念头有点感动了,内心一片温热。
一片沉寂中,我站在它的面前,芨芨草在膝盖上轻轻摇曳。我的心狂跳不已,身体因害怕而微微颤抖,我几乎后悔自己的莽撞,几乎要后退,离开它,泪水因胆怯而在眼眶里凝聚。
突然,令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浩空抬起了头,默默地向我凝视,与我平静地对视着。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充满柔情与信赖。那一刻,我就落入它清亮如水的眼睛里不可自拔。
我的眼睛和一匹野马的眼睛发生了碰撞。
亲爱的朋友,你一定有过这种时候,偶尔有一次,你从野草丛生的小径旁走过,或路过一片高高的玉米地,这时,一个自然界的生灵,一只野兔、一条小狗或者一头哞哞叫着急匆匆赶路的牛,你们突然相遇,目光碰着目光,静静地对视,毫无邪念。
因为这种莫名的邂逅,你和它的心灵产生了一阵悸动,你们同时一阵轻微颤抖,又莫名的感动。
这是不同类属的生灵,是在不期然的状态下一种灵魂与灵魂的邂逅,是一种平等的彼此关照,是一种善意的彼此张望,更是一种彼此信赖与懂得。
是的,你们相互懂得了对方的心意。
于是,我受了那眼睛的鼓舞,又前进一步,我的身体几乎触摸到了那匹野马的身体,我嗅到了它的呼吸声和鼻翼里呼出的温热的气息。
我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想试探野马对一个人的信赖程度。
我未曾想到,野马对我的信赖是如此纯粹。它主动前行一步,凝视我一会儿,头颈向前伸出,用柔软的嘴巴轻轻抚摸我的手,之后,又微张嘴巴将我的手含在嘴里轻咬,顿时,一种潮湿的柔软的气息,在我的心里升腾、弥漫。我的灵魂几乎迷失了方向,为一匹野马的温柔魅力。于是,我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它的鬃毛。它安静地享受我给予它的精神奖赏,我们就这样像一对久别的密友,相互倾诉着,交流着,用一种别人无法听懂的语言。快乐无比,那是一种无法代替的幸福。我知道,在我的记忆深处,会永远珍藏这次邂逅,超越类别的邂逅。如果这是一幅画,我会永久地在心中挂起这幅画。那一刻,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上,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家园。如果你不嘲笑的话,我几乎不可自抑地想象着,我如同野马那样在旷野上狂奔一次,嘶鸣一回,与它并肩,以回应它孩子一般纯真的呼唤。
那些美丽的风景
乌伦古河畔留有71号野马群频繁的足迹。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或者静悄悄的傍晚,公马群会在弥漫着烟尘的大地上奔腾而来,它们身披玫瑰色的晚霞,低头喝水。
卡库尔特是阿勒泰的第二条大河—乌伦古河中游的一个小镇。我们时常在小镇上拉水、买菜,在小餐馆打牙祭。偶尔也会在乌伦古河畔享受傍晚的夕阳。
夏日的一个傍晚,夕阳垂落在天际,追随野马的足迹,我们来到了乌伦古河畔。
乌伦古河是一条国际河流,一头在蒙古国,一头在中国。河面较为宽广,约有十几米宽。河水奔腾不息,冬天则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块。偶尔有一处被急流冲破,冰下暗流涌动。
河面上,一段如绸缎般光滑,一段矗立着巨大的礁石或枯死的树桩。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一条弓形石拱桥成了河水的分水岭。逝去的白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晚霞现出了它的壮丽色彩。金色的光芒铺满了湖面,湖水波光闪闪,非常耀眼,如同铺了一层豪华的锦缎。河谷两岸是农田。那里生长着碧绿的玉米、金灿灿的葵花、低矮的苜蓿。玉米长势很高,顶端露出了嫩黄色或粉红色的穗儿。玉米田曾是野马的向往,它们以为那是一片野地,生长着适口的好草,倔强地排着纵队,鱼贯而入,结果农夫拿起棒子拒绝了它们的到来。它们不知所以,看着这么大一片希望中的田野,却拒绝了自己钟情的到达。它们因此而哀叹,于是它们的目光里有了忧郁。的确,它们蜿蜒而来的途中,经过了延绵的绿色,但那不是野地,是农夫的庄稼。100年前,那里也许是野地,它们的祖先在那片野地里悠闲漫步、觅食,在夕阳中到达乌伦古河畔,美美地喝一顿水。
学者的研究足够证明,在这个境内,早期自然条件丰厚,植物组成各异。在广阔的荒漠上,分布着由灌木、半灌木组成的荒漠植被。在西北角的河流沿岸,发育着以杨、柳为主的河谷林和禾本科、豆科植物组成的河漫滩草甸。在中部地区,生长着成片的以禾本科为主的草原植被,在中山带阴地通常有西伯利亚落叶林和新疆方枝柏灌木。
近几十年来,人类的经济开发,侵占了野马原分布区东西两翼,改变着原有生态条件。野马的栖息地,是荒漠地区近代首先被人类开发的地区之一,特别是牧业发展对草场和水源的侵占,使野马失去了立足之地。
野生动物研究者认为,是人类的入侵使野马生存环境迅速消失。在野马分布区漫长的演变过程中,野马被迫从富饶的草原向贫瘠的荒漠退缩,寻找那里的隐域性环境栖息。
现在野地消失了,它们野地上自由的身姿在已逝的时光中一同消失了。如今,环境保护者叹息野地的锐减,是当年的拓荒者毁了我们的野地,毁了野马的野地,它们生存的家园。人们总是毁了自己所钟爱的事物之后,才感叹它的珍贵,检讨自己的行为,但一切为时已晚,偿还野地上曾经生活过的动物,谈何容易。乌伦古河依然在唱着自己的生命之歌,但这首生命之歌早就因滥用不和谐音符而走样了。瞧,河谷边唯一的一片空地上,牛群、羊群拥挤不堪,据说,在这个镇子上,至少有40万只牲畜。
过度放牧伤害植物,还伤害土壤,土地上的生灵也因此失去了它们的栖息地。而这一切带给人类的惩罚,便是人类只有生活在伤痕累累的世界里。
如果,人们能够住在河流旁,而不扰乱河流生命的和谐,与大地上的生命共存,那么,人类就建立了关于环境的伦理道德。村庄包围了河流,远处是红色的山脉,可以想见。远的过去,这里曾是怎样一个完整的植物与动物群落,这里曾经呈现着怎样一幅祥和美妙的景观。
一只鸟儿吹着常有的哨子,湖面上一片宁静,一切都平息下来了。
我坐在一片沼泽地边沿,浅草刚刚露出水面,那儿停落着一些鸟儿,我仔细聆听它们的闲聊。当一只绿头鸥,对着夕阳发出一声孤独的赞叹,倾斜着向一片沼泽飞去时,它引领我到达了这片安静的水边。
这是一片美丽的沼泽地,蒿草、芦苇站立在水中央,周边是平坦的草地。这是一片深受鸟儿喜爱的沼泽地,它们时常在这里集会。
一个雁群,在我头顶盘旋几圈,谈论着晚霞的壮丽。之后,稳稳地张开翅膀,静静地滑到水面上。那黑色的翅尖,经远处红色山脉的映衬,显得十分威严。它们一接触水面,就大声鸣叫,水花溅起老高,一棵细草上的白花在它们吵吵闹闹中摇落了。
一只鸟儿在空中落叶般翩飞,忽左忽右地滑翔。另一只鸟儿在空中跳舞、斗翅。一只朱红雀儿站在一棵蒿草上,先是东张西望,后又高声鸣叫,它在警告其它的鸟类,这儿是它的地盘。一只鸟儿低头,吸食水中的小虫子,片刻工夫,不知哪一只小虫子遭殃了,在它的嘴里左右摆动,它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另有一只鸟儿优雅地梳理羽毛。它弯腰侧颈的模样十分伶俐。这是那个下午,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我面前展示的一切。现在我认为观鸟的确是一件世界上最有趣的事儿,它带给你的是轻松与快乐,还有美的享受。
等待的心情
多数时候,野马都是在白天进入我们的视线,当傍晚降临时,差不多我们就要撤退了。现在,它们来喝水,选择了夜晚,在月光下,扮演了一个黑暗中潜行者的角色。
浅黄色的身影渐行渐近。夜晚,当其他牲畜和人类退场后,它们出场了。显然,它们在躲避什么。没有一个生灵不喜欢阳光下的生活,野马并非是夜行动物。牲畜和人类挤占了这块空间,是的,现在牲畜和人类的力量无比强大,野马微弱的家族只好选择退却。选择在某一个夜晚,悄悄地来喝水。如同一个小偷。但它们不是卑微的小偷,它们是一个古老的尊贵的物种。它们的行为非常谨慎,一切都在很轻微的状态中进行,据专家说,早期这些地方本是荒无人烟的有蹄类物种的乐园。
野马,是这个乐园高傲而威武的王者。喝足了水,有几匹马向月光举目,一行水线挂在唇边。
高高的玉米在月光里变成墨色,一只夜行的鸟儿向玉米打了招呼。野马们向玉米进行了长久的张望,那是它们食欲向往的地方,但它们记忆尤深,在那里它们曾经被拒绝。在这片曾经是自己的家园与故土上,被农夫的棒子拒绝。
它们具有自知之明,它们没有走进玉米地,路过那片诱惑它们的草地,也只有停留片刻,列队向山脉小跑着离去。它们的离去是寂寞的。一群寂寞的生灵。它们的无可奈何显而易见。月光的笼罩下,它的目光中包含了迷离与哀凄,也许它们在那一刻自问,为什么它们只能退离到那片非优良的草地上?在它们的灵魂深处,一定潜藏着一种记忆,这记忆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在这片土地上,它们的祖先曾经成群结队地奔驰过、漫步过。这是一道历史风景线。时光流逝,许多消失的历史风景线已难以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