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将位于富蕴县境内的野马监测点简称为“白房子”。
广袤的戈壁滩上,没有其他建筑物,汽车在216国道行驶,到了311路标处,下了一个陡坡,就是所谓的“白房子”。
站在216国道,白房子一目了然。
2003年那个夏季,我同监测者居住在白房子,尝尽了寂寞的滋味。
晴天里,我们多数是要驾车或徒步看望野马,跟随它们的行踪,那倒是一件辛苦但十分有趣的事情。
雨天,我们蜗居在不到10平方米的空间里,闲聊或者读书。
两位长期监测者李学峰、王振彪向我讲述着他们的寂寞时光。
每月8号,是他们交接日,除了带来够吃几天的食物蔬菜,书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带来的书,在戈壁滩的这一个月,会通读两三遍。
所有的书读完了,他们站在马路上,向过往的司机讨要报纸。路过这里的绝大多数司机知道野马,也知道他们和野马拴在了一起,断然不会拒绝,便停了车,将报纸慷慨地送给他们。
在一个寂寞的日子里,李学峰和王振彪在白房子旁侧栽了几棵树,一行大葱。现在一棵小树依然孤独地活着,给葱浇浇水,在格外寂寞的日子里是一件乐事。
冬季,面对茫茫的雪域世界,他们为自己找了一件工作。
他们走上216国道,用脚将雪踢成一个圆球,再踢下路基,为车辆清除了雪的障碍,这件事他们会连续干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
当然,实在无聊,监测者还会在戈壁滩上跑步、没风的傍晚,在戈壁滩上跑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那时,我记得我跑了3次步,戈壁滩上风实在太大。我会选择一个无风或小风的傍晚,独自一个在戈壁滩上慢跑。
在城里也有很多人在跑步,但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锻炼身体,耳边满是汽车喇叭声、嘈杂声。
戈壁滩上跑步全然不同于城里的小跑,空旷的原野上,你奔跑着,独自一人,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微风在耳边为你伴奏。偶尔还有一只鹰在头顶为你吹起唢呐,这是一件在城里无法享受的乐事。
在一个夕阳完全消逝的傍晚,当我转身向西奔跑的时候。我的心灵便被巨大的喜悦击中,眼前出现了一道壮丽的景象:一座火山,出现在西天。这是一座巨大的刚刚喷发的火山,两束硕大的火苗腾腾燃烧,升得老高。火苗是山脉的形状,山脊和山脚一片通红,那红色照亮了西边的半个天空。
我久久地观望着,朱红色的火苗渐渐退下来,火山熄灭了。熄灭了的火山这时又开始了新的变幻,形成了3条彩色宽带,它们分别是紫色、红色和绿色,最后,紫色和红色消逝,只有一丝绿色挂在微暗的天际。
那一刻,我奔跑着呼喊着,我想这美景是自然赐给忍耐寂寞的人的礼物吧。
另有一个多风的日子,我独自一个人守在白房子整理笔记。
一只红襟鸟大胆地光临了白房子。它的到来悄无声息,没有鸣叫。我见到它时,它已站在窗棂上,两只强而有力的爪子牢牢地攀住窗棂,红色的衣襟非常艳丽,白色的屁股使它看起来相当纯洁。我屏声凝息,痴痴地看着它,与它四目相对。
过了一会儿,它飞走了,走时也是无声无息地飞向黄褐色的彩霞。
我猜测,附近一定有它的巢穴,在那个温暖的巢穴里有一对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开嘴巴,正呼唤妈妈回家。红襟鸟在窗棂上的片刻停落,只是沿途的短暂停留,大概出于一种好奇心吧。对此,我很是满足。
红襟鸟的出现,使我在戈壁滩上度过的这一天有了生机,于是这一天也就成了不平凡的一天,它没有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那个夜晚,我与监测者翻越两座大山,站在高高的顶峰,我试图通过手机和朋友取得联系,听一听他们熟悉的声音,以求得片刻的安慰。我是那样思念他们。
可惜我的愿望落空了。
空中是一弯银钩,四下里漆黑一片。返回时,我们真正地感受了恐惧。在黑暗里,我们突然想起了跟踪野马的12匹狼,和它们那闪着绿光的眼睛。但起初想念亲人与朋友时,这些可怕的念头全都躲起来了。幸好,我们的战旗车来了。狼的确如红襟鸟一样光临了白房子。光临者是两匹灰色的老狼。红襟鸟给予我们的是欢乐,而狼给予我们的是恐惧。这样说,对于狼也许是不公平的,它们同是大自然的生灵。但关于狼的种种凶恶的传说,使多数人对狼有了一种畏惧心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那是一个夕阳西沉的时刻,我与王振彪、陈金良徒步看望了野马,返回观测点。这是疲惫的一天,我们至少走了20公里路,在野外经历了一场大风,淋了一个小时的雨。
当我们距监测点只剩约1公里时,白色战旗车出现在我们视野,它停在戈壁滩的一个斜坡上,距白房子约800米。我们有点纳闷,李学峰将车开到戈壁滩上干吗呢?车久久不动,也不见人影。当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白房子时,车子依然原地不动。陈金良前去观察,返回后告知,李学峰不在那里。我的心陡然一阵紧张,我祈祷着,但愿一切平安。两个小时后,天将黑时,李学峰回来了。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
我们离去的大半日里,有那么一会儿他开车与狼进行了周旋,耗去了汽油。他搭了一辆过路车,到卡库图镇买油去了。又是一个雨后清新的早晨,旱獭尖利的鸣叫声无处不在。循着它婴儿哭叫般的声音,我慢步到一座爬满绿荫的缓坡上。
昨夜的一场暴雨,给大自然留下了鲜明痕迹。远处的松林间,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青纱帐,被雨水洗涤后的松树,显示出了它的黛青色,我微微闭了眼,大山脚下的河流,唱起了欢歌,那是一曲远征进行曲,欢快而激越。
绿茸茸的草地上,偶尔点缀着几朵白色或者粉色的花朵,花儿矮小,几乎贴在地面,这时,草叶上、花瓣上,全都滚动着亮晶晶的水珠儿,更增添了花儿草儿的灵动感。
雾气在山谷间弥漫,上升。
披满绿草的山坡下,是一个原木制成的小屋。那是一户蒙古人家,名叫哈尔的狗游荡了一夜,此时睡眼惺忪地从远山归来,将脚步停留在门槛上,朝屋内的主人充满柔情又野性地狂吠两声“汪……汪汪”,之后便哑然。
告知主人,它回来了。
烟囱里,一缕淡蓝色的炊烟袅袅上升,似乎是一条指头粗的小蛇,在半空中曼舞,那炊烟上升着、上升着,突然便散漫地贴在半山坡腰。于是,绿色的山腰上,见到有一抹蓝色停落着,松散而又宁静。
雨后的山谷,松林,草原,宛如一位含羞的少女,温柔又高雅。
一只黑颈白腹的鸟儿停落在一棵高高的草尖上。它的鸣叫声是早晨最美妙的晨音。它起飞了,迅速地从草地上掠过,又一头向半空中扎去,它渐行渐远,白色的腹部在淡蓝色的雾气中,尤为明显,让人误以为是一朵白色蒲公英在空中飞舞。
原以为那鸟儿会一去不回。哪知,正在我努力引颈寻找它那缥缈的身影时,它却一个急转身,朝着我的方向迅疾飞来,它大概知晓了我的意思,这让我满心欢喜。这还不够,当它距我很近时,突然停落在空中,在蓝色的帷幕下,抖动翅膀,欢叫着,跳起舞来,好一个小精灵。
白腹鸟儿谢幕后,登场的是一只草原鼠。草原鼠是这片草原上最常见的动物,有许多次,我都和它谋面了。我长久地盯着它看,我迷恋它那孔雀开屏一样美妙而小巧的尾巴。
但今日,这是一个多好的契机啊,我终于很近地观察了一只草原鼠。
它大概是寻觅早餐,途中,遇到了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它尖叫两声,对我贸然闯入它的领地以示抗议。之后,将身体紧贴地面,向前奔跑,我微笑着,轻轻向它靠近。
我们之间大约有10米的距离,它停止奔跑,坐在草地间,将头高傲地昂起,长久地向一只鸟儿鸣叫的方向张望。
约莫一分钟,它又开始跑步,这次是慢跑,我相信,对于我的戒备,它已经解除了。
那不仅是慢跑,而是一种草地上的表演:它慢跑两下,就会将身体直立在草地上,向我张望,再跑两下,再直立,再张望。就这样,它有意地将我一点点地引到了它的巢穴门口,我认为这是一种有意地引诱。
这时,它端庄地坐在门口的岩石上,大胆地和我对话。我看清楚了它的身姿:麻灰色的外衣上,镶嵌着小白点,一双鹅蛋形的小黑豆样眼睛,耳朵微小,只有一个隐形黑线,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最为美妙的是它的尾巴,它的身体很小,尾巴却不小,跑起来,扇形尾巴就会高高地朝天翘起,尾巴外围是一圈白色的花边,像是有谁给精心绣上去的。
它那漆黑的小豆豆眼,长长地和我对视。真是幅美妙的图画。
不久,它调转小巧的身体,向巢穴跑去,它在和我逗乐呢。瞧,它并不迅速进巢,而是将尾巴朝天翘起,留在洞外,这时,你看到的就只是一个美丽的小扇形。
它的整个身体进巢了,在你略感忧伤之际,它突然又露出小小脑袋,墨汁样的小眼睛看着你,偶尔才眨动一下。它进去了。这个动作,它大概重复了四五次。完全是一个让人开心的游戏。
最后,它终于不再出来了,我坐在它洞穴门口的岩石上,久久地等待着,终究不再见到它的身影,但我真切地听到了从洞穴里传出来的呓语,温柔,又动听。
细雨笼罩山涧,隐约可见一条条细若游丝的雨线。
我徘徊于草原鼠的家门口,那里长满了荨麻,门口有几块巨大的岩石,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居所,看来,草原鼠进行了精心的选择。
我对草原鼠,怀了一种深深的内疚和歉意。我想,是我打扰了它的宁静的生活,它那在草原上扫荡着的尾巴,还有那一双漆黑如豆的小眼睛,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让我怀想。它进入洞穴后,三番五次将头探出洞外,向我张望,还有后来在洞内的微小的鸣叫声,其实,是对于我这个怪异物的恐惧罢。
我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当我再见到它时,它会消除慌张,明白我的善意和友好。
我对这个鼠迹迷宫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