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做个调查,而不是从假设开始。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选取一些常见的、熟悉的、却少有人会注意的现象,这些现象与疾病无关,因为在每个正常人身上也很常见。我在这里想谈的是人们常犯的过失。例如,一个人原本想说某事,却用错了词(这叫口误);又比如他在写字时犯了同样的错误(这叫笔误),笔误有可能被发现,也可能被忽略;又如他在读印刷品或手写稿时,念错了字(这叫误读);听人讲话时也会犯类似的错误,不小心听岔了(这叫误听),当然,前提是听觉器官是正常的。另一类过失是由于遗忘所致,但这种遗忘并非永久的,只是暂时性的。譬如,某人一时想不起自己平时很熟悉的、一见面就认出来的人的名字了;或者本来想去办什么事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事后才想起,就是一时忘了而已。还有一类过失并不具有暂时性的特点,比如把东西误放在什么地方后,就再也找不到了,类似的情况还有遗失东西。我们现在要谈的遗忘,与其他类型的遗忘不同,人们对此的反应通常是惊讶、懊恼和不解。与这些过失相关的还有一些错误,其突出的特点是具有暂时性,人们仅在某个特定时刻才相信某件事为真,而在其他时刻,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相信它的真实性。类似这样的,同类不同名的现象还有很多。
这些过失[2]的内在联系都通过同一个前缀体现出来。它们几乎全是些不重要的、普遍具有暂时性的现象,而且在个人生活中也没什么重要意义。它们中被赋予实际重要性的只有极少数,如遗失东西。正因为此,它们吸引不了多少注意,也引不起多大情绪。
因此,我现在若是让你们转而注意这些事,你们或许会恼火地反对:“在这个大千世界还存在那么多高大上的谜题,就好比狭义层面上的心理生活领域及心理失调方面也有许多疑惑需要且值得我们去阐释,偏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过失上浪费精力和兴趣,岂不是很无聊。如果你们能解释这些现象,为什么耳聪目明的人会在大白天看到或听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什么有人会突然相信他正在受自己迄今为止最爱之人的迫害;或是如何用最巧妙的论据捍卫连小孩子都会觉得荒谬的错觉,那么我们就愿意重视精神分析学了。可如果精神分析学仅能解释为什么演讲者会讲错词,或是家庭主妇为什么会遗失钥匙这类琐屑小事,那么我们的时间和兴趣就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了。”
我的回答是:“耐心点吧,女士们先生们,我认为你们的批评并不正确。精神分析学的确不能夸口说它从不关注碎屑小事。相反,它所关注的对象大多是稀疏平常的,其他学科不屑一顾的,看起来根本不重要的,甚至可以被看作现象界里的边角废料。但从你们的批评可以看出,你们是不是弄混了,重要的事情就一定会有显著的表现吗?难道没有重要之事,只能在某种条件、某种时刻通过蛛丝马迹显露出来的吗?我想这类例子应该不胜枚举吧。譬如,你们这些听众中的年青小伙是通过哪些细微之处看出自己已俘获女士芳心的呢?难道还非得等到对方给你明确的宣示和热烈的拥抱不成?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别人难以察觉的一瞥,一个转瞬即逝的手势,一个多握了一秒钟的握手就感到心满意足吗?如果你是一名刑事诉讼律师,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难道你真的会期望犯罪分子把自己的照片和地址留在犯罪现场吗?但你肯定会因为找到该嫌疑人的蛛丝马迹而感到高兴吧?所以,我们万不可轻视那些不起眼的迹象,或许通过它们,我们就能成功发现那些更为重要的事。我承认,这个世界和科学界的那些大问题有权最先激发我们的兴趣。可就算人们下定决心要投身于研究这些大问题的事业,也不会发挥多大作用,因为他们常常会面临接下来该从何着手的问题。就科学研究而言,预测下一步结果的尝试往往会让人获益匪浅,也会让科学研究工作有迹可循。如果有人能够完全剔除偏见和成见,认真仔细地坚持下去,那么或许某天他就会被幸运之神眷顾,凭借各种事件之间的关联(也包括小事与大事之间的关联),就能通过哪怕是一些不起眼的研究工作,踏上钻研大问题的征程。”
为了让你们对研究一般人的微不足道的过失感兴趣,我才谈了上面这些。我们现在问精神分析学的门外汉一个问题,就问他怎么解释这些现象吧。
他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噢,它们根本不值得解释,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认为那些事太微不足道,以至于与其他事就不存在因果关系?又或者它们也可能是某些完全不同的事?假若有人因此片面地否定了自然现象中的决定论,那他也就毁了整个科学观。我们可以让他明白,即使是宗教观,也是注重事物间的连贯性的,因为它明确地指出“若非上帝所愿,无一雀可由屋顶而落地”。现在我想我们的朋友一定不会坚持他的第一个答案的逻辑了,他定会改变想法,认为如果他来研究这些现象,说不定可得出相应的解释。他会说这是由于轻微的机能失调以及不当的心理活动引起的,其起因是可以概述出来的。一个人平时说话无误,现在却出现了口误,可能是因为以下情况:(1)他有点不舒服或者疲惫;(2)他很兴奋;(3)他的注意力转到了别处。这些情况都很容易被证实。当人处于疲倦、头痛或身体不适时,常会出现口误。在同样的身体状况下,忘记专有名词也是常有的事。很多人常因突然想不起专有名词,便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微恙。当人处于兴奋时,也常会说错话或拿错东西;当人心不在焉时,换句话说,即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时,就常会忘记自己的打算,并且还会做出其他一些漫无目的的行为来。举个关于心不在焉的熟悉的例子,幽默杂志《传单》(Fliegende Blatter)里的教授因为正在考虑他下一本书中的相关问题而错拿了别人的帽子。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那些做好的计划和许下的诺言是如何被统统抛诸脑后的,因为它们都被吸引了人全部注意力的事情所干扰了。
这些话似乎很好理解,也无可辩驳。但似乎还不够有趣,并不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那么,让我们来更仔细地推敲一下关于过失的解释吧。将要列举的引发这些过失的必然条件都不尽相同。循环系统的疾病和失调为过失的发生提供了生理依据;兴奋、疲劳和注意力不集中则是另外的影响因素,被称为心理生理因素,该因素更容易被理论化。疲劳、注意力不集中或许还有一般程度的兴奋,都会造成注意力分散,导致无法专心做事。这样就比平时更容易被打断,或是无法准确地做下去。中枢神经器官的供血功能一旦出现小毛病或稍有变化,都会产生同样的后果,因为它是以相似的方式来影响决定性因素,影响注意力的分布的。因此,由上述所有情况可知,这是个注意力不集中所引起的结果的问题,它要么受机体影响,要么被心理因素干扰。
但这种分析似乎对我们的精神分析研究并无大用。我们甚至都想放弃这个课题了。可是,当我们对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后,发现不是所有的事实都与心理过失的注意力论相一致,或至少不能由这个理论直接推导出一切。我们发现,当人们没有处于疲劳、注意力不集中或兴奋的情况下,且身体和心理各项指标一切正常时,这类过失和遗忘现象仍然会发生;除非是由于这些过失的缘故,事后才将其归因于他们自己不愿承认的一种兴奋状态。不过,这个原理绝不会简单到集中注意力,行动就一定能成功;也不会简单到分散注意力,行动就必将失败。况且还有不少行动纯粹是自发的,没投入多少注意力也能成功。譬如,行人走路时几乎不知道要去哪里,却仍能选择一条正确的路线到达目的地,还不会走偏。至少,这已成为普遍情况。熟练的钢琴演奏者能不假思索地准确弹奏相应的琴键。当然,他偶尔可能出错,但假如自动练琴会增大出错的风险,那么钢琴家通过不断演奏使弹琴行为完全变成自动,那他岂不是最容易陷入这种危险。可相反,我们知道有许多行为并没有投入多少注意力,也获得了成功;而就在某些人极渴望做事准确无误,注意力也保持高度集中时,反而出了差错。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兴奋”的结果,但我们就弄不明白了,为什么兴奋不能促进注意力集中于他如此在意的目标呢?如果有人在重要的讲话或讨论上把自己想说的意思说反了,那么这个过失就很难用心理生理影响或注意力论来解释了。
除了这些过失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小状况,我们到目前还无法理解,也无法给出合适的解释。比如一个人突然忘记了别人的名字,很是懊恼,遂下决心一定要回忆起来,他不断尝试,但还是失败了。为什么这个人即使很恼怒,但仍不能如他所愿,让注意力引导他记起那个“就在嘴边”、别人一提马上就能想起的名字呢?或是再举个例子,有时候过失会增多,一个接一个。比如一个人在第一次忘记了约会,第二次努力记住了,却记错了约会的日期和钟点。又如有人尝试各种方法,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记住一个被遗忘的字,就在他努力回想的时候竟忘掉了用来想起第一个字的线索的第二个字。等他努力回想第二个字的时候,又发现自己把第三个字忘了,依此类推。同样的错误也会发生在印刷排版上,并使后者声名狼籍,当然这也可看作排字工人的过失。类似这样棘手的错误据说曾出现在一份《社会民主报》上,它报道了一场庆典活动,报上写道:“出席的人有小丑殿下(His Highness,the Clown Prince)。”第二天,该报试图更正错误,并致歉说:“这句话应改为‘公鸡殿下’(the Cock Prince)。”有人把这些过错都归咎为印刷机和排版机里的怪物捣鬼,而像这种比喻起码已不在心理生理论关于印刷错误的解释范围了。
我不清楚你们是否熟悉这样的事实,暗示亦可引起口误。我要讲一则轶事来加以说明。一名刚出道的演员在《奥尔良少女》(The Maid of Orleans)中获得了一个重要角色,他要在舞台上禀报国王“Connétable sheathes his sword(警察局长将剑送回来了)”。排练时,主角同这个战战兢兢的新手开玩笑,不断将他的台词篡改为“Komfortabel sends back his steed(独马车将马送回来了)”,[3]并一直戏弄这个新手到排练结束。在公演时,这名倒霉的新手按照错误的版本念了台词,即使他已被警告过多次不要出错,或许他出错就是因为被警告的缘故吧。
有关过失的这些细节特点很难完全用注意力分散论解释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说法是错的;或许这中间缺了什么,如果能补上的话它就令人完全满意了。然而,有不少过失本身也可从另一方面加以考虑。
我们选择口误的例子来充分表达我们的意图。当然,为公平起见,笔误和误读也可考虑在内。但现在,我们必须弄清楚一个事实,就是迄今我们只是讨论了在何时、何种情况下会产生口误,所得到的答案也以此为限。不过,我们也可以转移兴趣,问问何以只犯这种错误而不是其他?同时,也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错误会导致什么后果。你们必须意识到,只要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这个过失造成的后果也未能得到解释,那么即使已经给出了生理方面的解释,但在心理方面仍属偶发事故。比如我说错了一个词,我显然可以犯无数种口误,用一千多个词来替代那个正确的词,歪曲它无数次。可是在众多可能犯的口误之中,我却偏偏犯了这个特殊的口误,难道是有什么原因迫使我犯的吗,还是只是偶然、任意的现象呢。有没有合理的答案能解释这个问题呢?
梅林格(语言学家)和迈尔(精神病学家)在1895年曾试图从这方面着手研究口误的问题。他们收集了大量的实例,并首次站在纯描述性的角度来看待它们。当然,他们并没有找到解释,但开辟了一条可能会找到解释的途径。他们把口误常犯的不当措辞即各种错乱情况,分为“字词置换”“字母置换”“持续语音”“混合”和“替换”五种。我会对作者罗列的这几类主要的错乱情况举例说明。比如,有人把“米洛的维纳斯”说成了“维纳斯的米洛”,这就是第一种情况;又如“‘十字架的红晕’(blush of rood)直冲我脑门”,这句话本应是“‘一股热血’(rush of blood)直冲我脑门”,这是第二种情况;与字母置换相反,持续语音是已经说出的音节干扰将要说出的音节,例子就是这句我们都熟悉的错位的祝酒词:“请大家都和我一道为我们领袖的健康打嗝(aufstossen)。”[4]以上三种形式的口误其实并不常见。“混合”的例子更常见。例如,一位绅士在街上对一位女士说:“女士,如果你允许的话,我非常乐意‘辱送’(inscort)你。”“辱送”是个混合而成的生造词,显然是由“护送”(escort)和“侮辱”(insult)这两个词混合而成(顺便插一句,我们不难猜到,这位年轻人将很难俘获该女士的芳心了)。至于“替换”,梅林格和迈尔举了如下例子:“某人说,‘我把标本放在了信箱(letterbox),而不是温床(hot-bed)上’,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例子。”
梅林格和迈尔基于这些收集到的例子试着做出的解释很不到位。他们认为同一个字的语音和音节具有不同的音值,具有较高音值的音节可以干扰较低音值的音节。这个结论显然是依据“字母置换”和“持续语音”这两种不常见的情况做出的;而就他的口误情况而言,这类音值优先顺序的问题即便存在,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口误最常见的情况是正确的字被类似的字替代,因而有人认为这种相似之处足以解释口误的原因。比如,一位教授在他初次授课时说道:“我不愿(inclined)评价前任的优点。”[5]另一位教授说:“就女性生殖器来说,尽管有很多‘诱惑’(temptations)……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尝试’……”[6]
其实,最普遍、最明显的口误是说出的话与想表达的意思刚好相反。这种情况与语音关系以及类似效果等原因都相距甚远,而出现这样的实际情况反而是因为反义词之间存在一种明显的密切关系,在心理联想方面尤为密切。历史上这类例子很多。譬如有位众议院议长在会议刚开场时这样说:“先生们,今天参会的人达到了法定人数,因此我宣布会议‘结束’。”
在某些场合下,任何随意的联想也可能同样作祟,如同上述相反的联想一样,引起最不适宜的结果。例如,有这样一个故事,讲的是赫尔姆霍茨家的孩子要同著名发明家及工业领袖西门家的孩子联姻了,婚宴上,他们请著名生理学家杜布瓦—雷蒙致辞。在发表了一篇精彩绝伦的演说后,雷蒙举杯庆祝道:“为新公司西门子—哈尔斯克的成功干杯!”原来,“西门子—哈尔斯克”是一家著名的老牌公司的名字,在柏林可谓家喻户晓,就如同美国人对“韦伯—菲尔茨”公司的熟悉程度一样。
故而我们还必须对语音关系,以及字的相似性对字的联想方面的影响加以注意,但这还远远不够。就一系列实例而言,除非我们把先前说过的话,甚至想过的想法一并考虑在内,不然还是无法解释口误的原因。这便又成了梅林格所强调的持续语音的例子,只不过持续时间更长。我必须承认,这给我的感觉是我们对口误的研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远离真相了!
不过,我希望我并没有说错,在研究上述口误实例时,我们还获得了一种值得深思的新印象。我们只是探讨了引发口误的通常条件,以及决定口误产生错乱现象种类的影响,却没有考虑过口误自身的结果,也未考虑过它的起源问题。如果我们决定着手这方面的研究,就必须鼓起勇气宣称“在某些引用的例子中,口误的结果也言之有理”。这个“言之有理”是什么意思呢?我想,这意味着口误的结果本身就有权被视为一种正当的、有目的的心理行为,也是一种有内容、有意义的表示。迄今为止,我们总在谈论口误的过失,但现在看来有时候发生口误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正常的行为,只是它突然强行闯入,取代了那些被人期盼或打算做的行为而已。
从一些个案来看,显而易见,过失无疑是有其合理意义的。当众议院议长在会议开场就宣布散会而不是开始时,若我们知道引发这种错误的情境,便不难想到这个过失的含义。显然,他并不看好这个会议,恨不得马上散会。指出该过失的意义,再解读它,对我们来说毫无难度。又如一位女士假意赞美别人,她说:“我敢说肯定是你自己弄糟了这顶迷人的帽子。”[7]我们都能明白这句口误的意思,其实她觉得“这顶帽子很糟糕”。又如一位女士以个性刚愎而出名,她说:“我丈夫询问医生他该吃些什么。医生认为他不需要任何特定的饮食,只需按我的意愿来就行。”这句口误也明确无误地表达出了她一贯的目的。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事实证明不只是一小部分口误及一般过失的例子有意义,而是绝大部分过失的例子都有意义,那么我们之前从未留意过的过失行为的意义,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其他观点则被迫退居次位。这样,我们便可从所有生理及心理生理的条件转而全身心投入纯心理学的研究,即研究过失的意义和目的。因此,为了这一目的,我们应马上着手研究更多更广泛的材料。
但在行动之前,我想让你们跟着我换一个思路想想。文艺创作者常将口误或其他过失作为表达艺术的一种方式,这表明他认为过失,比如口误,其实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并不是偶有笔误,接着又令自己的笔误成为笔下人物的口误。他是想通过口误表明些什么,我们或许可以研究一下他的用意,不知他是希望借此表示笔下那个人物的心不在焉还是疲惫不堪。当然,对文艺创作者凭借过失来表达其用意的事实,我们并不想夸大其辞。过失很可能只是心理的偶发状况,或只在极少数情况才有意义,但文艺创作者仍有权在他设置的背景下对过失赋予意义。因此,鉴于过失在文艺方面的用途,如果我们从文艺创作者那里收集的口误材料,更胜于求助语言学家或精神病学家所得,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赫尔佐克所著的《瓦伦斯坦》(皮科洛米尼,第一场,第五幕)中可以找到这样的口误实例。在上一幕里,马克斯·皮科洛米尼在陪伴瓦伦斯坦公爵的女儿回到军营后,就成了瓦伦斯坦公爵的最热烈拥护者,他无比热情地为和平祈福,以示自己的忠心。他让他的父亲和朝臣奎斯滕贝格感到惊愕不已。第五场有这样一段对话就延续了这种惊愕:
奎斯滕贝格:啊!难道就这样吗?
朋友,我们就这样让他受骗吗?
就这样让他离开?
不马上叫他回来,不在此时此刻打开他的眼睛吗?(从沉思中恢复过来)
奥克塔维奥:他现在已打开了我的眼睛,
我都看清楚了。
奎斯滕贝格:是什么?
奥克塔维奥:这该死的旅行!
奎斯滕贝格:但这是为什么呢?是怎么一回事呢?
奥克塔维奥:来吧,快来吧,我的朋友!我必须立刻跟着这不幸的征兆,我的眼睛已全部打开了,我要用它们看个究竟。快来吧!
(拉上奎斯滕贝格跟着他。)
奎斯滕贝格:现在要干嘛?要去哪里?
奥克塔维奥:(匆忙说)到她那里去。
奎斯滕贝格:到……
奥克塔维奥:(打断了他的话,并自己更正道)
到公爵那里去。来吧,让我们一起去——
奥克塔维奥其实是想说“到他那里去,到公爵那里去”,但他说错了话,由“到她那里去”(即到公爵女儿那里去)这句话我们可以领悟到,他至少已相当清楚地意识到是什么影响了年轻的战争英雄,使其转而渴望和平。
奥托·兰克在莎士比亚戏剧里发现了一个令人印象更深刻的例子。它出自《威尼斯商人》,就在那位幸运的求婚者要在三个匣子里做出选择的著名一幕里。我最好在此给你们读一读兰克对此事的短评:
“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的第三场第二幕里的口误,体现出了艺术性动机的绝妙之处以及精湛的表达技巧。如同弗洛伊德(在《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第二版第48页)引用的《瓦伦斯坦》里的口误一样,表明了剧作家对这些过失的意义已了如指掌,并假定他的读者也一样能领会。波希娅按照她父亲的意愿,必须靠运气择夫。她靠着好运气摆脱掉了她不喜欢的求婚者,但因为巴萨尼奥是她最倾心的求婚者,她害怕他也会选错匣子,很想告诉他,纵使他选错了也能获得她的爱情,但因为她对父亲发过誓,又不能说出来。于是,剧作家让波希娅在这种内心冲突下,对自己倾心的求婚者说:
请您不要太急,停一两天再赌运气吧;
因为要是您选得不对,
咱们就不能再在一块儿了,所以请您暂时缓一下吧。
我心里仿佛有一种什么感觉——但不是爱情——告诉我
我不愿失去您……
我可以教您怎样选才不会有错;可是这样的话我就会违背誓言,
那是断断不可的;然而那样您也许会选错;
要是您选错了,您一定会使我生出一种罪孽感,
懊悔我不该为了不敢背誓而忍心让您失望。顶可恼的是您这一双眼睛,
它们已经瞧透了我的心,把我分成两半:
半个我是您的,那半个我也是您的——
不,我的意思是说那半个我是我的,可既然是我的,也就是您的,
所以整个儿的我都是您的。[8]
在这里,她想对他微微透露了自己的心思,即在他选匣子之前,她就是他的了,并且很爱他,但这一点又必须对他完全隐瞒。显然,剧作家利用她的口误表现出了这种微妙的心理,令人钦佩不已;而且通过这种艺术手法,既安抚了心上人的忐忑心情,又给观众制造了悬念,使其耐心等待选择的结果。”
请注意,波希娅最后是怎样巧妙地将自己说错的话和更正的话相调和,又是如何解决两者之间矛盾,并最终遵守自己诺言的:
“……可既然是我的,也就是您的,
所以整个儿的我都是您的。”
也有医学界之外的学者通过观察碰巧揭示出了过失的意义,并预料到我们会尝试阐释过失的意义。你们都知道利希滕贝格(1742—1749)的那些巧妙的讽刺。歌德谈起他时曾说:“他若讲笑话,笑话的背后必会藏着一个问题。”而有时,他的笑话也揭示了问题的解决之道。利希滕贝格在他的笑话和讽刺评论中提到,他总是将“angenommen”[9]读成“Agamemnon”(阿伽门农),因为他读《荷马》读得太过专注了。此句已涵盖了关于误读的全部理论。
在下一讲,我们来看看能否同意文艺创作者关于心理过失意义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