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晋国在赵武的努力维持之下,还能保持一定程度的霸主威望。但它内部,已然开始腐化变质,社会矛盾日趋加剧。
由于公室的衰落,国君在晋国国内的权力变得越来越小,而掌握军权的六卿实力不断壮大,他们开始为着土地和财富而激烈争斗,并且无节制地培植党羽、蓄养甲士,各种明争暗斗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卿大夫之间忙于内斗,直接的后果就是国家没有了过往的团结。大佬们把精力放在防备自家人身上,那里会有心思去带领晋国去和楚国争霸。而楚国也因国内的腐败,以及吴国的袭扰,对北上争霸这种事情也力不从心了。于是,往日轰轰烈烈的晋楚争霸顿时停滞了下来。
这种情况,身为正卿的赵武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与其继续把精力放在已失去意义的晋楚争霸上面,倒不如与楚国停战,转而把精力放在发展自己赵家的实力上面。因为自己如果也不抓紧一点打好基础,赵家将会在下一轮六卿火并中败下阵来。
晋楚两国的第二次和谈就这样开始了。
当时的楚王是楚康王熊招,令尹是屈建。屈建是一位有能力的人,他担任令尹期间击败过吴军,还取得了射杀吴王诸樊的大胜。同时,他还厉行改革,清查田赋,使楚国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繁荣。
赵武打听过屈建的为人,他曾对一位叫叔孙豹的鲁国使者说:
“武知楚令尹,若敬行其礼,道之以文辞,以靖诸侯,兵可以弭。”
他认为屈建通情达理,应该促成和谈。
那么,找谁去和楚国人接洽呢?
想让晋楚两国停战不止是晋国人和楚国人,还有夹在两国中间,连年遭受战乱的中原诸侯们。上一次弭兵之盟,就是宋国的华元做了中间人,在晋楚两国之间斡旋调停的。现如今,华元已经去世,宋国的国相换成了向戌。向戌同样也热切希望晋楚两国能弭兵和谈,他继承了华元超高的公关手段,在晋楚两边都编织起了关系网络,准备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也来当调停人。
所以,赵武向叔孙豹说起想和屈建弭兵后不久,得知消息的向戌就亲自来到了晋国,向赵武推荐自己,表示自己和屈建很熟,可以充当和平使者去楚国给晋国抛橄榄枝。
弭兵这样的大事,赵武不敢轻率地做出决定,他生怕六卿中会有人反对,便将此事通告了六卿,希望能根据六卿的统一意见来执行。听说赵武要弭兵,韩起立即便站出来为老朋友说话。他说:
“战争残害人民,损耗钱粮,更是国家的灾难。现在宋国人想让我们和楚国停战,即使谈判不能成功,我们也要答应他。如果我们不答应,而楚国那边答应了,那么楚国就收获了声望。他们以此来召集诸侯,我们就失去盟主的威望了。”
经过韩起的这番劝说,众卿纷纷表示了赞同。赵武随即便派向戌去往楚国交涉。
向戌去了楚国,没有出意外,熊招和屈建也表示愿意和谈。向戌接着又去了齐秦两国斡旋,因为齐国和秦国都属于天下的四大强国,如果他们不愿意和平,弭兵这事儿也是没有效果的。
出乎我们的意料,齐国一开始是不同意弭兵的。原来,齐国一直以东方大国自居,对晋国是貌恭而心不服,对楚国更是鄙夷。弭兵是晋楚两国主导的事情,齐国人生怕晋楚两国商定的盟约内容会让自己“丧权辱国”,所以他们是打心眼儿里排斥。然而,齐国还是有理智的人的。大夫田须无就劝自己的国君说:
“晋国和楚国都同意弭兵了,我们是不能阻止的了。更何况和平是天下人的心愿,我们不同意,怎么能号召自己的人民呢?”
齐国人最终是同意了。
至于秦国,秦国人本就厌倦了打仗,先前便已和晋国讲和了。所以向戌很顺利地就说服了秦国来参加弭兵。接着,向戌又派人去了其他的诸侯小国,告知了他们弭兵大会的时间与地点,邀请众诸侯参加。
晋楚第二次弭兵会盟启动了。
根据向戌与诸侯们的商定,弭兵大会的地点选在宋都商丘的西门之外。而时间,就定在公元前546年农历五月。
参与大会的国家,除了晋楚齐秦宋五国之外,还有鲁、卫、陈、蔡、郑、许、邾、滕等国,总计14个国家,几乎所有重要的中原诸侯都来了。
然而,会盟的一开始,就进行得很不顺利。
为了表示诚意,赵武是第一个来宋国的,而宋国人也用了最隆重的礼仪招待了赵武一行。接下来的几天,各诸侯的代表陆陆续续地来了,唯独楚国令尹屈建迟迟不来。原来,屈建担心这场会盟有危险,带着楚国的使团在陈国住下来不走了。屈建的行为其实也好理解,毕竟晋楚两国争斗了一百多年,在三场大战中拼个你死我活,谁都担心对方会在盟会上玩阴的,把自己绑了或是剁了。所以,屈建干脆就在离宋国不远的陈国停留观望,打算确定安全了再去往宋国。
屈建不来,这场弭兵大会怎么开啊?
但屈建也不想把这次难得的和平之会弄得无果而终,就派了使者来传递消息。这位使者就是公子熊黑肱,他后来与弟弟楚平王熊弃疾一起发动政变,推翻哥哥楚灵王,却被熊弃疾欺骗而自杀。
熊黑肱代表屈建来到商丘与赵武谈判。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赵武和熊黑肱大致达成了两国休兵停战,平分天下霸权的意愿。
谈判的框架敲定了,接下来就是商讨具体的条款和细节了。这回,轮到向戌作为北方诸侯的使者,与熊黑肱一起去往陈国与屈建进行磋商了。在谈判的过程中,屈建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楚国的仆从国可以朝见晋国,但同样晋国的仆从国也要向楚国朝贡。
这个关系晋国利益的条件,向戌不敢擅自做主,他又亲自跑回来一趟,将屈建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武。
仆从国互相朝见?屈建的这个条件表面上看起来很公平,实际上对于晋国来说是相当不公平的。
我们来看一下当时晋国的仆从国,主要是鲁、郑、卫、宋、曹、莒六国,而楚国当时主要的仆从国只有陈、蔡、许而已,只有晋国的一半。如果让仆从国相互朝见,楚国人可以轻易地得到晋国底下几个大国的朝贡,而晋国却只能收获三个小国的朝贡。这笔账晋国是亏本的。
但是赵武已然不愿考虑这么多了,他眼下最想做的,是尽可能让这次弭兵会盟圆满成功,好给晋国还有赵家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用来应对即将爆发的内部矛盾。既然晋楚两国已经平分天下霸权了,让诸侯们互相朝见又有何妨呢?虽然晋国的威望被贬低了,但却不需要晋国贴钱去拜会楚王,而且还能得到楚国的仆从国的朝贡,实质上还是有得赚的。赵武便决定退让,接受屈建的条件。
但关键的问题来了,晋国是可以接受这个条件,齐秦两国对这个条件是肯定不会接受的。因为齐国和秦国是雄踞东西方的大国,分别屈居晋国和楚国之下已经够让它们心不甘情不愿的了,再让它们低头去朝拜另一国,两头朝拜,人家这大国的脸面往哪里搁?
怎么办呢?那就施加压力,逼着这两个国家两头朝拜。晋国想办法逼迫齐国朝见楚国,而作为同等条件,楚国也要逼迫秦国来朝见晋国。
于是赵武将这个条件告诉向戌说:
“晋、齐、秦、楚四国是地位相等的国家,晋国不能使唤齐国,犹如楚国不能使唤秦国一样。如果楚国能让秦国屈尊来朝拜我国,我晋国怎敢不向齐国请求?”
向戌又赶紧跑了一趟陈国,把赵武的话转述给了屈建。屈建却对这个条件很为难,因为以秦国的实力,是不会屈服于楚国的指令而去朝拜晋国的。他不敢做主,就派了信使快马加鞭,跑到郢城向楚康王熊招请示。
获得这个消息的熊招仔细一考虑,想逼迫秦国两头朝拜是绝对不可能的,就干脆把它排除在仆从国的行列之外吧,秦国与楚国向来以普通盟友相称,它就可以不用去朝见楚国了。同样,齐晋两国也以普通盟友相称,齐国也可以不用来朝见楚国了。齐秦两国就能获得相同的待遇了。
熊招随即让信使转告屈建说:
“那就撇开齐国和秦国,让其他的诸侯互相朝见就行了。”
这句话经过层层传递,终于在十几天后由向戌告诉了赵武。赵武觉得少了齐秦两国也无所谓,可以接受,他便同意了。当天晚上,赵武便和熊黑肱重新商定了盟约的新内容。熊黑肱第二天拿着盟约的草稿回到了陈国,交给屈建审核。屈建看过之后表示了同意。
经过这么一番周折,晋楚两国总算是对弭兵的盟约达成了一致。但是最最关键的一步也到来了,那就是赵武需要和屈建歃血。因为双方如果不举办盟会,歃血为盟昭告天地,这个盟约仍然是没有法律效果的。
屈建最终还是来宋都商丘了,但不是他一个人来,他还带上近万名杀气腾腾的士兵,在商丘城南扎下了营帐。
屈建带兵来赴会,当然是出于保护安全的考虑。可他还是感觉不到放心,他又命令接下来要参加歃血仪式的楚国官员全部在衣服里穿上铠甲,并且公开宣布说:
“到时候找机会就干掉赵武,这样晋国就会被削弱了。”
屈建的这些安排遭到了自己人的反对,有人就提出:
“我们来会盟诸侯,却做出不诚信的事情来,恐怕不可以吧!诸侯们都希望楚国能讲信用而归附,如果我们不讲信用,他们怎么会相信我们?”
屈建不以为然,他回答说:
“晋楚两国没有讲信用已经很久了。只要事情对我们有利,那里还需要谈什么信用!”
那么,屈建真心是想在会盟的时候杀死赵武吗?
肯定不是。要是他为了杀赵武而来,那么就不必先前那样费尽周折地谈判了,干脆一口应允,然后立马赶过来准备动手。再换个角度说,在杀死赵武之后,屈建本人定然会被晋国人和宋国人攻击,是极难脱身的。屈建绝对不会愿意在这种场合赔上自己的性命。所以说,屈建声称要杀赵武,很大程度上只是装腔作势而已,为的是恐吓晋国不要做出过分的事情出来。
赵武这边,其实也对会盟的安全有所准备,他早先便已安排了一帮人马在城外驻扎。一时间,商丘城郊是兵营遍地,军旗飘扬,仿佛是一处即将爆发战斗的战场。
这种紧张而又尴尬的气氛让每一位与会的人员都感到了恐惧,赵武身边的一位大夫就对赵武说:
“楚国那边的气氛很不对劲,如果他们对我们不利该怎么办?”
赵武非常自信地回答说:
“我们向左一转,便可以进入宋都商丘躲避,他们能把我们怎么办。”
过了没多久,屈建计划在盟会上杀死赵武的消息便传到了晋军的军营里(很有可能是屈建故意泄露的),赵武觉得情况危急,便找来了羊舌肸(被季札评价过的那位)一同来商量对策。
羊舌肸为赵武分析说:
“元帅你不用太担心。普通百姓之间做了不讲信用的事情尚且不可以,何况是一个国家。说话不算话的人是会遭到报应的,他屈建想依靠楚国的威望来召集诸侯,却做出失信的行为来,那样是不会有诸侯帮助他的。而且,宋国是我们的盟友,他们一定会保护我们,帮我们抵御楚国人,他屈建就算人再多也没有用。所以元帅你不必担忧这件事。”
听了羊舌肸的分析,赵武的心中放心多了。他下令军中一律使用简易的篱笆作为兵营的围墙,撤除一切的岗楼,不做隐蔽的行动,同时把所有的战车拉往别处停放。这样一来,晋国的“守信”就与楚国的“失信”正好形成鲜明对比了,晋国由此加分,而楚国这一边也不会再为晋国可能的埋伏而紧张了。
会盟的日子终于是要到了。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齐国和宋国突然提出了要求。他们提出邾国和滕国分别是齐国和宋国的附庸,不能和其他诸侯地位相等,要两头朝拜晋楚两国。齐国和宋国这个时候提出这个要求,为的是给自己国家标榜一下地位。我齐国是东方大国,我宋国是弭兵会盟的发起者和东道主,怎么着也得和那些两头朝拜的诸侯们不同吧,我们底下也有小国作附庸的呢。
算了吧,何必再为两个小国争吵呢?赵武和屈建都答应了齐国和宋国的这个要求,把邾国和滕国排除在了两头朝拜的诸侯名单中。
鲁国一见邾国和滕国这两个小邻居能有这般待遇,不用两头朝拜,可以省下一大笔金钱,心里头一痒痒,便决意效仿。鲁国国君给当时的鲁国代表叔孙豹发出指令,要求他在盟会上提出鲁国要做与邾滕两国地位相等的三流国家,不要做两头朝拜的二流国家。
然而,叔孙豹获得命令后非常生气,他说:
“邾国和滕国是别人的附属国,我们鲁国是礼仪之邦,论尊位仅次于周王室,怎么可以与这等小国相提并论。宋国和卫国才是与我们地位相等的国家,我拒绝执行这个命令。”
好面子的叔孙豹最终都没有按照国君的命令行事,鲁国与其他诸侯并列,需要两头朝拜晋楚两国,被白纸黑字地写进了盟约之中。叔孙豹回国之后有没有受到处罚,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公元前546年农历七月,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艰难谈判,晋楚两国与其他十二国诸侯最终达成了协议。其协议内容大致如下:
1、晋楚为友邦,两国及麾下诸侯不得发动战争;
2、晋、楚并为霸主,地位相当。其余诸侯侍奉晋、楚时,要用相同的礼仪与标准,不分南北;
3、晋、楚皆有义务保护其余诸侯的利益、财产、领土、人民;
4、除齐、秦、滕、邾四国之外,晋国的仆从国必须朝聘于楚,楚国的仆从国也必须朝聘于晋。
盟约拟定,按照既定的程序,宋国人在商丘城外堆积起了高台,正式举行弭兵会盟的歃血仪式。仪式的当天,14国诸侯的代表纷纷就座,底下的仆役们则连忙开始杀牛、接牛血、割牛耳。然而,这个时候一个关键的问题出现了,这个问题估计当时赵武和屈建都没有认真考虑过。
那就是谁来主盟呢?简单点说就是赵武和屈建两个人谁先把牛血涂到自己嘴上呢?
这个问题事关国家地位,赵武和屈建都不愿让步,两个人就这么吵了起来。赵武义正词严地说道:
“晋国本来就是诸侯之长,从来都没有先于晋国歃血的国家!”
屈建则反驳说:
“刚刚你们还说晋楚两国是地位相等的国家,现在却要争先歃血,那不是在表明我们楚国人的地位在你们晋国人之下吗?更何况,也不是你们晋国经常主盟诸侯,我们楚国人也曾主盟诸侯,凭什么只能有你们晋国人主盟?”
在赵武身边的羊舌肸见此场面僵持在这里,连忙把赵武拉到一边,悄声对他商量说:
“霸主的威势,关键在于德行,而不在于谁领先歃血,如果元帅您能用忠信来辅佐国君,补救诸侯的缺失,即使歃血在后,各国的诸侯也都会拥戴你,何必一定要争先呢?如果违背德行,而靠金钱和小聪明来成就事情,今天即使领先歃血,到头来各国的诸侯也都会抛弃你,何必一定想要领先呢?元帅要努力修德,必能压倒楚国,不必去争谁先歃血。”
羊舌肸劝赵武退让,是在劝赵武不要把盟主这种名誉看得太重,一个国家的地位不局限于一个头衔,最重要的还是信誉和权威。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圆满地把这次弭兵完成,退让反而能体现晋国的大度。
听了羊舌肸的话,赵武勉强平息了心中的怒火。他只好再一次选择了忍让,拱手把盟主的位子让给了屈建。大喜过望的屈建接过了盛放牛耳的盘子,带领着众诸侯昭告天地,朗读盟约,然后带头将牛血涂在自己的嘴上。而赵武则屈居其下,与其余的诸侯一样,跟着屈建完成了以上的动作。
虽然依靠一再忍让完成了这场颇具历史意义的弭兵会盟,但丢失盟主地位这件事还是让一向温和的赵武极其窝火。在接下来的宴会之中,赵武的脸一直很臭,没有心情和其他的诸侯使者交谈,当屈建主动向他问好搭话时,赵武更是一言不发,不愿理睬。
第二次弭兵之盟就此成功了。在此后的40多年时间里,晋楚两国再也没有发生直接的战争,而中原各国也由此获得了极其宝贵的和平时期。不过,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减少了,诸侯国内的矛盾也就此浮出了水面。比较明显的,就是各国卿大夫势力的坐大,开始与公室争权夺利。诸侯国的内战在第二次弭兵之盟后明显增多,可以说第二次弭兵之盟是春秋时期一个重要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