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政变最终到来了。时间在公元前295年正月,地点就在那个邪门的场所——沙丘(今河北省广宗县大平台村,也正是后来秦始皇驾崩,胡亥政变之地)。
这年的新春,赵雍在王宫里举办了大型的新年朝会,请来各地的王室成员一起团聚,并宴请诸位大臣。这样一个家族聚会,赵章自然也在邀请之列。但是心怀叵测的赵章给父亲和弟弟们带来的不仅有贺礼,还有一帮自己的亲兵。
在朝会之上,一家人仍然是乐意融融。按照规矩,家族成员中无论大小,都需要向当朝的主父和国君行跪拜大礼。身为长子的赵章也不例外,他趴下自己高大魁梧的身子,向身材尚小,只有十四五岁的弟弟赵何跪拜,口称“千岁”。小赵何则用稚气的声音让自己的长兄“平身”。
这一幕,让身为主父的赵雍感慨不已。想想自己的前妻韩夫人,他觉得废掉赵章的太子位,而让赵何直接登基,结果让兄长跪拜弟弟,实在是有点对不起韩夫人,对赵章也太不公平了。
又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在赵雍心里产生了。何不给赵章加封,让他在代地称王呢?这样兄弟二人就平等了。
初衷是好的,但实行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一个国家有两个王,这不是闹分家,搞分裂吗,赵国人自己把自己的力量削弱,太愚蠢了。赵雍打仗是个好手,但在处理家务事上完全就是三岁小孩的智力。
但是,赵雍想想也就罢了,想法不说出来烂在肚子里,最后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他的情商实在是让人着急,他居然把这事提出来了。
他几天后把这个想法说给了群臣们听,想征询一下大臣们的意见。毋庸置疑,大臣们听到后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站出来反对,痛陈分王的弊端。赵雍一开始还固执己见,但在大臣们激烈的反对声中,他最终还是犹豫了。
先缓缓再说,好好考虑一下。
给赵章封王的事情就此搁置了下来,但并不意味着赵雍以后不会这么做。
不过,他没机会去实行了。
赵雍希望将赵国一分为二,给赵章封王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被赵章知道了。赵章的心中一阵暗喜。他觉得,父亲原来还是喜欢自己,愿意给自己王位的,那么我发动政变杀了赵何,父亲一定不会太过为难于我。
原来还有些惧怕父亲的赵章,此刻胆子猛然大了起来。他的胃口不是小小的代王,而是整个赵国。他连忙联络田不礼以及在朝中的党羽,迫不及待地要大干一场了。
可赵章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新年朝会结束后,赵雍安排了一场巡游。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后妃,以及肥义等大臣上百人,在高信率领的禁卫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邯郸城。他们向北进发,计划到中山国的故地上巡视,让新成为赵国臣民的鲜虞人看看赵王的排场和威严。
队伍行进了一天,来到了建有行宫的沙丘城。赵雍看太阳西下,便下令在沙丘的行宫住下,休息一个晚上再走。赵雍、赵章、赵何还有大臣后妃们,都被分开安排了宫室居住。一行人车马劳顿,大部分人天黑后不久便纷纷入睡了。
但还有很多人不肯睡觉。
这些不睡觉的人除了要负责警戒保卫的禁卫兵之外,就是阴谋分子赵章和田不礼了。他们在赵章的房间里碰头商议,觉得沙丘宫警卫单薄,又远离邯郸城,是发动政变的良好场所。而且主父赵雍和国君赵何正好分开住宿,消息不通,是假传诏令,诱杀赵何的好机会。赵章不想错过机会,当即一拍大腿:
动手!
赵章的计划是这样的:他先派人假传主父的旨意,召赵何到自己的宫室里将其杀害。然后他发动亲兵和收买的禁卫兵包围赵雍的住处,逼赵雍把王位给他。最后赵章便可以以赵王的身份回到邯郸,号令赵国的臣民服从于他。
计划看似完美,但赵章忽略了沙丘宫里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肥义和高信。
月黑风高,沙丘宫里一片寂静,只有冷飕飕地吹过宫中的回廊,发出出呼呼的怪叫。几个被赵章收买的宫人提着灯笼,顶着寒风快步走过回廊,来到了赵何所在的宫室。他们给赵何的侍从传达的主父的“口谕”,说主父正在赵章的宫中,请国君移驾到赵章宫室去一趟。
赵何的侍从听到口谕不敢怠慢,但他们没有立即去叫醒赵何,而是把消息先告诉了丞相肥义。原来这是肥义的安排,他为了保护赵何的安全,要求所有召唤国君赵何的命令和请求必须先经过他这里。
肥义得知消息后,立刻按照原先的安排,决定自己先替赵何前去,查探是否有危险。在临走之前,他特意交代了高信,如果自己没有回来,就立刻发兵攻打赵章,同时向邯郸的赵成与李兑求援,让他们速速赶到沙丘保护国君。
交待完这些事情之后,肥义义无反顾地走了。赵章派来的宫人见来的不是赵何,但也没办法拒绝肥义先去的要求,只能带着肥义往赵章的宫里走去。
此时的赵章已经暗中布置好了刀斧手,就等着赵何进入房间中,然后把大门一关,将弟弟砍成肉酱。然而,他等了很久,才听见了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借着昏暗的火光,赵章隐约看出,来的不是十四五的少年,而是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
肥义进了房间,发现厅中并没有主父赵雍。他顿时明白了一切,便喊道:
“长公子,主父何在?”
赵章见事情败露,狗急跳墙地下令道:
“给我砍死他!”
埋伏的刀斧手立刻一拥而上,将肥义砍成了数段。
杀死肥义灭口之后,赵章又再次派人去召唤赵何。这次接待使者的,是禁卫军长官高信了。高信问赵章派来的宫人:
“丞相大人为什么没回来?”
宫人答:
“丞相大人被主父留下谈话,特差小的来请大王。”
高信不相信,厉声说道:
“丞相大人说了,若非他本人回来汇报,大王绝不可前往。说!丞相是不是被长公子杀了?”
说完,高信手下的士兵已经把剑架在了宫人的脖子上。
宫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求饶道:
“不关小人的事!丞相大人确已被杀,主父也不在长公子宫中,是长公子逼迫小的来骗大王的!”
高信大怒,他立刻下令道:
“长公子果然谋反了!马上派人到邯郸,请公子成与李兑速速派兵来保护大王!其余人马随我前去诛杀叛贼。”
高信率领着禁卫军高举着火炬,开始向赵章的宫室发动了进攻。赵章见势不妙,赶紧紧锁宫门,命亲兵占据有利位置,负隅顽抗。
双方的人马随即展开了混战,小小的沙丘行宫顿时变成了杀戮的战场,火光冲天,弓箭飞舞。
吵闹的喊杀声惊醒了正在酣睡的赵雍,他赶紧起身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身边的宫人连忙把赵章与赵何两位公子的党羽自相残杀的事情告诉了他。
得知情况的赵雍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吃惊和愤怒。他吃惊,吃惊于自己的儿子们竟会真的骨肉相残起来,而且就在新年正月,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他愤怒,愤怒于自己的儿子们是当着自己的面打起来的,完全没有顾及他这个主父的存在。
反了!这两个不肖的儿子!
赵雍立刻命宫人传令,要求赵章和高信停止攻杀,到自己的宫室里请罪。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赵章和高信都已经杀红了眼,这个时候叫他们戛然而止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高信以及赵成、李兑都是赵雍给赵何任命的辅政大臣,法律上直接听命于赵何,其实已经蜕变为赵何集团的成员了。赵何因为年龄小,没有亲政,实际权力全部在这些辅政大臣的手中。这些辅政大臣有了新靠山,又掌握着兵权,心底里早就不把赵雍这个主父放在眼里了。所以,无论赵雍如何下令,高信都不肯停止攻打赵章。而赵章惧怕被杀,也就没有停止战斗。双方的人马继续在沙丘宫混战着,一直打到了天亮。
愤怒,无尽的愤怒填满了赵雍的胸口。
属下不听指挥,想必是所有领导者最气愤的事情了。但赵雍现在能怎么办呢?外面都是危险的刀兵,他没法离开自己的宫室。
太阳升起来后,又有一支上万人的部队从南方涌入了沙丘宫。这支部队的指挥便是赵成和李兑。他们在邯郸收到高信勤王的指令后,便星夜兼程,带着邯郸城的卫戍部队前来增援高信了。
厮杀了一夜,人数又少的赵章部队在赵成大军的攻击下,终于是支持不住了。赵章的宫室被攻破,田不礼战死,亲兵党羽们要么被杀,要么投降,只剩下赵章孤身一人拼命逃出了赵何人马的追杀。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在沙丘宫里四处逃窜躲避。
政变失败了,沙丘宫到处是追兵,哪里还有藏身之处呢?赵章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毕竟是父亲的儿子,即使犯了再大的错误,父亲也还是会保全自己的。
他猜得没错,赵雍确实是一位“合格”的父亲。
当赵章狼狈地逃到宫门外,向父亲叫门的时候。赵雍毫不犹豫地下了一个命令,正是这个命令改变了赵章的命运,也改变了赵雍的命运,更改变了赵国一个国家的命运。这个命令只有两个字——
“开门!”
每当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想必所有人都叹息不已。赵章阴谋叛乱,按理应当重重处罚,将其拒之门外,赵雍为什么还要收留保全他呢?
这当中的原因,恐怕仅仅用伟大的父爱来解释远远不够。
个人观点认为,赵雍收留赵章,更是为了表现自己身为主父的权威。高信等人无视他的命令,不停止与赵章的厮杀,已经让赵雍相当愤怒了。如果不收留赵章,放任高信等人惩处他,那么他这个主父就丧失了权威,与傀儡、摆设无异。这种事情,对于一个雄心万丈的枭雄来说,是绝对没法接受的。
赵雍收留了儿子赵章,向高信等人发出了一个严肃的讯息:我才是赵国的主人。赵章叛乱是我的家事,想怎么处置是我的事情,你们这些做臣下的没有权力过问。
赵成、李兑和高信三人对此是何反应呢?
赵成,赵国王室成员,赵雍的叔父。因为辈分高,所以在朝中颇有威望,就连赵雍平日里都要尊敬几分。但是他不是一个有头脑的人,骨子里并没有多大的主见。赵雍推广胡服骑射改革,让他带头穿胡服,他守着祖制执拗地反对。最后被赵雍说服,成了改革的坚定支持者。
如今,他带兵平定赵章的叛乱,却遇到了主父收留叛乱首领的情况。这让他一下子没了主意,在门外束手无策地呆着。
赵成看看高信,高信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又看看李兑,李兑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们不杀公子章,今天的事就师出无名了。”
好一个“师出无名”。
从赵何集团的角度来说,李兑的话确实没有错。赵成带这么多人马跑到沙丘宫来,还杀了不少人,难道是当黑社会流氓团伙街头群殴么。如果不树立好反面典型,惩罚掉坏人,就没法证明自己的举动是正义的,来沙丘宫杀人是必须的。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赵章是这场变乱的发动者。如果他不死,他就一定会找机会反攻倒算,届时舐犊情深的主父赵雍再一帮忙,赵成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于情于理,赵成他们都必须斩草除根,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杀死赵章。
听了李兑的一番话,赵成恍然大悟。反正兵权现在在自己手中,豁出去了。
在赵成的命令下,赵成的部队包围了赵雍的宫室,他们杀死前来阻拦的赵雍卫士,开始撞击宫门。
赵雍的卫士拼命堵门,但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无法抵挡大军的撞击。赵成的部队很快撞开了宫门冲进宫去,他们一部分人与赵雍的卫士们展开了战斗,另一部分的人则四处搜寻赵章的下落。
此时的赵章正在院中悠闲地游荡,他本以为有父亲的保护,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赵成他们会不顾父亲的存在,公然打进来杀他。他慌忙逃走,寻找躲藏的地方。但他一身公子的装扮早就引起了赵成士兵的注意,几个士兵冲上前去将他抓住,送到了赵成的面前。赵成命人将他带下,与其余的赵章党羽一起斩首示众。
这一切,都发生在赵雍的身边。
但是他却没法做什么。在邯郸城,他是一呼百应,号令天下的赵国主父,让诸侯敬畏的一代雄主;但在沙丘宫,他只是一个拥有百人卫士和侍从的傀儡,门外的甲兵已经不属于他。赵雍眼睁睁看着自己缔造的部队打进自己的王宫,杀了自己的卫士,处死自己的儿子,他却做不了任何事情。他只能一遍遍无力地呐喊、一次次愤怒地责骂。
然而不久,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侍从都纷纷逃走,就连平日里在身边伺候他起居的太监宫女都离他而去了。赵雍出去一看,只见赵成的士兵簇拥着他的侍从们往宫外走去。看见主父走出来,那些士兵赶紧把剩余的人带出去,然后把宫门重重地合上了。
空旷的沙丘宫,只剩下了赵雍一个人,他成了一个死囚。
赶走主父的侍从,囚禁赵雍,仍然是李兑的主意。这个自私自利的杀人凶手终于在最后露出了他真实面目。
赵成派兵攻破赵雍的宫室,杀死了赵章,已经严重触犯了君臣关系的原则,如何处理后续工作就又成了难题摆了在他们三人的面前。狡猾的李兑因而想到了这个狠毒的做法,他对赵成说:
“我们为了杀死公子章,而围攻了主父,如果就此退兵,一定会被灭族的。不如将主父困于宫中,断其粮水,待其饿死。我等便可免受灭族之灾,又不必承担弑君的恶名。”
毫无主见的赵成被早被“灭族”的罪名吓得不行,他听从了李兑的建议,下令将赵雍宫中所有的侍从全部赶走,声称“后出者夷”(最后出来的人杀他全家)。
在赵成的恐吓之下,赵雍的侍从抛弃了自己的主人,全部惊慌地逃走了。赵成的士兵封死宫门,垒高了围墙,把沙丘宫改造成了一座特殊的死亡监狱。
监狱中唯一的囚徒赵雍得不到任何从外面来的食物和饮水,他只能独自在宫中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无论是剩菜剩饭,还是木屑草根,赵雍都毫不犹豫吞下。此时赵雍的心中还存在一丝活下去的信念。他相信只要坚持活着,等到外面时局变化,他就有机会被放出来,向这些悖逆的臣子们报仇。
在这股信念支撑下,使赵雍在断水断粮的环境下顽强地活着。每一回李兑派人来查看赵雍是否饿死,都会惊异地发现这位雄才大略的伟人活着好好的。这让李兑心中始终充满着恐惧。
然而,小小的方寸之地毕竟没有太多可以食用的东西,赵雍最终是吃光了所有可以食用的东西。饥饿把他最后一点毅力摧垮了。
这天,饿得浑身无力的赵雍晕倒在一棵大树之下。隐约之中,赵雍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吵醒了。他睁开眼一看,之间头顶的树枝桠郁郁葱葱,一窝新孵出来的雏鸟正在欢叫。
一转眼三个月了,夏天快到了吧。邯郸城中的桃花应该盛开了,仕女们想必正在花丛中嬉戏吧;乡间的农民应该种下了庄稼,正在田间与家人们欢笑吧;代地的牧民应该在草原上放牧着马匹,赵国的骑兵今年有新马更换了吧。
赵国的大好河山,我真想再多看你一眼啊。
终于有一天,沙丘宫的宫门终于被缓缓地打开了,赵成的士兵来到院中的那棵大树下,看见了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赵雍。赵雍的手中拿着一个鸟窝,嘴角留着几片鸟的羽毛——他掏了树上的鸟窝,把里面的雏鸟吃了。此时的他仍然瞪大着眼睛,盯着前方的大门看,但是他已经看不见这扇门被打开了——他已经活活饿死了。
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以悲剧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