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95年,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在沙丘之乱中身亡。赵国国君换成了赵惠文王,大权则落到了丞相李兑的手中。
李兑是个反秦人士,他一上台就废除了秦赵同盟,打算和六国合纵对付秦国。随着赵国外交政策的调整,秦国也做出了相应的对策。嬴稷先是驱逐了楼缓,改用自己的舅舅魏冉为相。在魏冉的建议之下,嬴稷重新动用了连横之术,派遣纵横家去破坏六国之间的联盟。
当时,齐魏韩三国同盟对秦国的威胁是最大的,而齐国是三国同盟的核心。嬴稷便把连横的目标放在了齐国这里,开始和田地大打和平牌,不断派遣说客来游说,劝说田地和秦国结盟,双方共分天下。
在秦国人的利诱之下,田地心动了。自以为傲视天下的他觉得已经不需要韩魏两个小跟班了,齐国完全可以进行远交近攻,结盟秦国,蚕食周边的国家,最后单独争霸天下。但相比较之下,田文比侄子冷静多了。田文毕竟在秦国待过,对秦国人的狼子野心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知道秦国人是想分化三国联盟,一旦和齐国结盟成功,秦国下一步的行动必定是报复失去支援的韩魏两国。
于是,田文和田地两位堂叔侄在是否和秦国联盟的问题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田文主张维持和韩魏的联盟,并联合赵国一起制约秦国;而田地则坚决主张与秦国结盟,放弃和三晋联盟,集中力量攻打宋国。双方都各执己见,加上原来就有的猜忌之心,两人由争吵演变成了翻脸。
田地对田文一再制约自己的权力忍无可忍,他打算罢免了田文的国相职位,换一个听话的人来当国相。但是田文在齐国的威望极高,随意将他罢免了难以服众,这事让田地非常为难。
就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件震动齐国的事情发生了。这事最终让田地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田文给罢免了。
发生了什么事呢?有人谋反。
这个谋反的人名叫田甲,也是田氏宗族的人。至于他为什么要谋反,具体的过程是怎样的,史书上只字未提。但是明确记载的就是,田地扑灭田甲的政变后,认定田文是田甲的党羽,罢免了他的国相职位,并下令抓捕他。田文只得逃亡。然后,田地又整顿了稷下学宫,清退了一批“不合格”的学者。
前前后后看来,这场田甲叛乱其实充满了疑点。首先它发生的时间是如此恰到好处,正好是田地和田文的矛盾最激化的时候;其次就是田地特意整顿了稷下学宫,极有可能是这个学术机构里有师生发表了对田地不利的言论;最后田文参与谋反的动机难以自圆其说,田文已经是国相,而且威望极高,参与田甲的政变对他没有好处。而且后来众多民众依然支持田文,为他喊冤的事实也证明田文参与政变的可能性很低。
所以,个人的观点推测,田甲的政变极有可能是田地用来打击田文的幌子。田地就是想借这件事来搞臭田文的名声,方便自己独揽齐国的权力。
田文被罢了相位,还成了齐国的通缉犯,只好四处流亡。一看主公落难,原来一些只是来混吃混喝的门客开始原形毕露了。他们纷纷抛弃了田文,自谋生路去了。田文原来的赫赫有名的三千门客顿时少去了大半。
只剩下一些存有忠义之心的门客还陪伴着田文,当中便有一位叫冯驩的人。而说到冯驩,就不得不说冯驩当初投奔田文时发生的一些事情。
冯驩原本是个穷困潦倒的士人,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和叫花子一样。他听说田文招揽门客,就托人向田文引荐自己。田文问引荐的人说:
“你的这个叫冯驩的朋友有什么优点吗?”
引荐人说:
“没什么优点。”
田文又问:
“那他有什么才能吗?”
引荐人说:
“没什么才能。”
换做是别人,听到这些话肯定要让冯驩滚蛋了。但田文没有这么做,他还是同意收留了冯驩。
冯驩来到田文门下当食客之后,因为打扮得破破烂烂,也没有什么才能和优点让人记住,田文底下的仆人当他是个要饭的,就没有提供给他像样的伙食。吃了几天粗茶淡饭,冯驩不高兴了,就倚着柱子,弹着自己的佩剑说:
“长剑啊,长剑,我们回家吧,这里没有鱼吃!”
说完就回家去了。
田文听这件事后,就派人把冯驩给请了回来,答应给他的三餐提供鱼肉。冯驩这才留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冯驩又靠着柱子弹着剑说:
“长剑啊,长剑,我们回家吧,这里出行没有马车啊。”
周围人都感到很可笑,你一个小小的门客,没当官也没立功劳,还想享受官老爷的待遇,真是脑子短路了。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田文,田文却没有表示反对,反而同意了冯驩的要求,下令提供马车供他出行。
饭菜有鱼肉,出行有马车,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按理说冯驩同志应该感到满足了,但人家就是还不满足。
隔了几天,冯驩又拿出了剑,倚着柱子,玩起了前两次的行为艺术。他说:
“长剑啊,长剑,我们回去吧。这里没法养家糊口啊。”
冯驩玩玩两次也就算了,还要玩第三次,不断提高索要的条件。这让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简直是臭不要脸。但田文没有这么看,他问身边的人:
“冯先生还有亲人吗?”
身边的人回答说:
“还有一个老母亲。”
田文就说:
“那就派人每月给他的母亲送一些吃穿过去。”
田文手下的人这么做了,冯驩果然没有再弹剑了,老老实实地做了田文的门客。
但是,这个冯驩并不是一个只会混吃混喝的行为艺术家,人家是有真正才能的人。只要有合适的时机,他就会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才干。
有一天,田文在府上贴出告示,说要从门客当中选一个人去帮他到薛城(今山东滕州市东南)收债。原来田文在薛城放了不少高利贷给当地的农民,这些农民到了还债的日期却迟迟交不上来,田文便打算派一个能干的人去把这事解决了。
冯驩看见了这个告示,立刻便自告奋勇地来报名了。田文想看看冯驩的本事,就答应让他去了。临出发前,冯驩问田文:
“把钱都收上来了,需不需要我买些东西回来?”
田文就说:
“你看看我府上缺少什么,你就买什么回来吧。”
听到田文的吩咐,冯驩便出发上路了。他到了薛城之后,摆了一桌酒席,把那些欠债的人都请过来一起吃饭。然后他在酒席间认认真真地把每一个人借条和契约都做了核对。确认无误后,冯驩便假传田文的命令,说:
“孟尝君之所以向大家贷款,就是给没有资金的人提供资金来从事行业生产;他之所以向大家索债,是因为没有钱财供养宾客。如今富裕有钱还债的约定日期还债,贫穷无力还债的烧掉契据把债务全部废除。请各位开怀畅饮吧。有这样的封邑主人,日后怎么能背弃他呢!”
冯驩下令把那些穷人的借条和契约全部烧了,取消他们先前所有的债务。
欠的钱不用还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原来,那些欠钱的农民还愁眉苦脸,准备砸锅卖铁凑钱还债,现在听说田文家把债务一笔勾销了,他们当然是拍手叫好,甚至有人喊起了“万岁”。薛城上下是一片欢呼雀跃。
冯驩烧了借条,一分钱没收上来,第二天一早便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田文的府上,向田文汇报工作了。田文那个时候还没睡醒,揉着迷糊的眼睛问: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买了什么回来了?”
冯驩回答说:
“我看大人您府上不缺粮食和衣服,也不缺美女和宠物,就给您买了些‘义’回来。”
田文很奇怪,问:
“什么叫‘买了一些义回来’?”
冯驩解释说:
“我在那里大办酒肉宴席把债民全都集合起来,了解清楚了谁富裕谁贫穷。富裕的,给他限定日期还债。贫穷的,即使监守着催促十年也还不上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时,就会用逃亡的办法赖掉债务。如果催促紧迫,不仅终究没办法偿还,而且上面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在下面您则会有背离冒犯国君的恶名,这可不是用来鼓励平民百姓、彰扬您名声的做法。我烧掉毫无用处徒有其名的借据,废弃有名无实的帐簿,是让薛邑平民百姓信任您而彰扬您善良的好名声啊。薛城的百姓都高兴得高呼您‘万岁’,这不是给您买了义回来么?”
田文一听,总算明白要吃要喝的行为艺术家冯驩其实是一个不凡之才。从此以后他便把冯驩留在了身边重用。
当冯驩得知主公落难时,他对于田文目前的境况是毫不在意,因为他早已为田文准备好了后路。他向田文建议说:
“给我一辆能到魏国的车子,我有办法让主公风光地重新回齐国去。”
田文便给了冯驩一辆马车,让他带着一些礼物去求见魏昭王魏遫(chì)。
冯驩见到魏遫后说:
“大王知道齐国罢了孟尝君的官吧?”
魏遫说:
“听说了。”
冯驩便说:
“使齐国受到天下敬重的,就是孟尝君。如今齐国国君听信了毁谤之言而把孟尝君罢免,孟尝君心中无比怨愤,必定背离齐国;如果大王能招聘他来魏国,那么齐国的国情,朝廷中下至君王下至官吏的状况都将为魏国国所掌握。您将得到整个齐国的土地,离强盛国家不远了!您赶快派使者载着礼物暗地里去迎接孟尝君,不能失掉良机啊。”
魏遫早就知晓田文的才能,听冯驩这么一说,他立马便派遣了十辆马车载着百镒黄金去迎接田文。
而冯驩拜别了魏遫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回了齐国,他赶在魏国使者之前求见田地说:
“臣私下里得知魏国已经派遣使者带着十辆马车载着百镒黄金来迎接孟尝君了。如果孟尝君西去担任魏国宰相,那么魏国将会变得强大,齐国就危在旦夕了。大王要为什么不在魏国使者没到达之前,赶快恢复孟尝君的官位并给他增加封邑来向他表示道歉呢?如果这么做了,孟尝君必定高兴而情愿接受。大王要挫败魏国的阴谋,断绝它复兴强大的计划。”
冯驩这一番游说,让田地心里对抓捕田文产生了犹豫。他担心正如冯驩所说,逼迫田文太紧,田文反而为别国所用,成了齐国心腹之患。
与此同时,在齐国的国内,众多的百姓尤其是受到冯驩“焚券市义”恩惠的薛城百姓纷纷为田文鸣冤抱不平。有一位不知姓名的贤者甚至还上书田地,称自己以性命担保,田文绝对不会犯上作乱。为此,这位贤者在宫门口刎颈自杀,以证明田文的清白。
在强大的国内外压力下,田地不得不下令“重查”田甲的案子,不久便得出了田文没有参与政变的“结论”,然后他下令召回田文,让田文官复原职,同时驱逐了魏国的使者。
就这样,田文戏剧般地又成了田地的座上宾,成了齐国重点保护的人才。
但是田文只同意了回国,拒绝了再次为相。
原因很简单,田文对田地的栽赃陷害心灰意冷,不再愿意辅佐田地了。他更怕回到朝廷上,哪天又因为吵架被田地找理由给干掉了。所以田文希望明哲保身,回自己的封地上安度余生。
田文以生病为由,请求回家养老。田地爽快地批准了。
田文回到了封地薛城,当地的百姓纷纷出来夹道欢迎,田文这才深刻明白了当初冯驩在薛城给他买来的“义”是什么了。回府之后,田文重赏了冯驩,并把他留在了身边作为参谋使用。
受到重用之后,冯驩向田文建议说:
“狡猾的兔子要有三个窝(狡兔三窟成语的由来),现在主公还只有两个窝(指魏国和薛城),如果请求大王把齐国的宗庙立在您的封地上,主公就有第三个窝了。”
冯驩的意思是说,如果田文能够争取把齐国的宗庙立在自己的封地上,田地和其他诸侯国就不敢对田文的地盘轻举妄动了,因为那样会破坏齐国的宗庙,这在当时是一件比较严重罪行。
田文按照冯驩的建议去做了,最终说服了田地把齐国宗庙立在了他的封地上。田文终于保持了暂时的安全。
做完了“狡兔三窟”之计,田文对冯驩真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冯驩表示感激说:
“我素常喜好宾客,乐于养士,接待宾客从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有食客三千多人,这是先生您所了解的。宾客们看到我一旦被罢官,都背离我而离去,没有一个顾念我的。如今靠着先生我得以回到封地,那些离去的宾客还有什么脸面再见我呢?如果有再见我的,我一定往他们的脸上吐唾沫,狠狠地羞辱他们!”
冯驩听了脸色大变,连忙向田文行了拜礼。田文有点莫名其妙,就问:
“先生是替那些宾客道歉吗?”
冯驩答:
“并不是替宾客道歉,是因为您的话说错了。有句话说,‘万物都有其必然的终结,世事都有其常规常理。’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田文老实说:
“不明白。”
冯驩便解释说:
“生命一定有死亡的时候,这是生命的必然规律。富贵的人多宾客,贫贱的人少朋友,道理也是和这个一样的。您难道没看到人们奔向市集吗?天刚亮,人们向市集里拥挤,侧着肩膀争夺入口;日落之后,经过市集的人甩着手臂连头也不回。不是人们喜欢早晨而厌恶傍晚,而是由于所期望得到的东西市中已经没有了。如今您失去了官位,宾客都离去,不能因此怨恨宾客而平白截断他们奔向您的通路。希望您对待宾客像过去一样。”
田文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有看透人心,每个人都有争名逐利的愿望,所以背叛和忠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没有必要为了这种“正常”的事情而阻断门客的投效,放弃原来的人才优势。
田文连忙向冯驩下拜叩谢道:
“我一定恭敬地听从先生的指导,对他们宽大为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