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网络就是社会缩影。借着一点点风,民意就膨胀起来。现实中的弱者,手中仅有的权柄,叫做差评。我讨厌这个演员对我电影没看但是先打上一星。谁叫他一身名牌轻松赚钱还睡女神我不骂他骂谁现在他出事了活该。老公出轨了还不离婚她根本没法代表独立女性就让她哭去吧我再也不管。
再小的机构,在个体面前,也是店大欺客。风一起,媒体搅动这汪水,唾沫四溅,海波闪闪起伏,“宠物医院收费乱象何时休”,“宠物看病比人都贵”,滔天巨浪,把诺亚这艘小方舟托起来,狠狠甩进波涛。
杂音当然有。
越来越多宠物医生加入讨论,小圈子里嗡嗡嗡。有人直言:顶锅盖说一句,解剖学意义上来讲,人跟动物没太大区别。
有宠物医生在朋友圈里发:“我自己也经常用动物诊所里的仪器,给自己验验生化。”
也有宠物医生不露脸地出现在媒体上:“人类的心脑血管、神经外科这些手术,兽医当然没法子,但是判断中毒、取个子弹、包扎伤口啥的,还是没问题的。——说得那啥一点,并不是我们不能做,只是法律不允许。”
“人医就能给动物治病了吗?不也得先考取兽医师职业证再说?”
还有人医凑热闹:“在动物里,猪的结构跟人体是最接近的。”
但这些声音,基本出不了圈。
不,大众要的,不是这些。他们要的不是科普,不是真相,而是情绪。
最火的,还是在诺亚动物医院里拍的那段视频。
镜头微晃,背景杂音里有杨师师的声音,不知道经过处理还是怎地,“请人出去”时的语气居然略显刻薄。汪少风跟余果先后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一个打着呵欠,揉着眼皮,披着疑似黑色塑料袋进来的男人,闯入镜头。定格,韩国综艺节目字体弹出。
于曼事件中的狗医生。
视频上飘过一条条弹幕,居然一水儿的人喊:“这家医院我去过!上次我带我家宝贝,就是这个狗医生接待的!”
“给猫猫做咔嚓,这医生各种恐吓你,让给猫做个呼吸麻醉,要多花一千!”
“过度治疗!开的药比其他店贵一倍!”
“不提前告诉你开什么药,买单才知道。感觉很不让人相信。”
“在这医院寄养后,发现狗狗有传染病了,很怀疑是医院没做好隔离!”
“死贵死贵的!”
同样的内容,在评论里也有重复。这些内容被豆瓣鹅组虎扑跟进,又被潜伏其中的公号主扒掉,洗稿件后重发一遍。互联网瞬间铺天盖地,变成一张大口,诺亚这艘船在黑水上漂呀漂,还是被一口吞下,坠入喉咙的深渊。
“黑心医院”瞬间成名。
从砸门那天起,再没有饲主带宠物上门。还有饲主打电话来,取消原定手术。住院区的动物,也被陆续接走。
余因给所有人放了假。只留自己一人独守。
苗江带苗苗出去散步,牵着绳,一人一狗慢慢晒太阳。她初到这城时,对此处印象是晴空。空气燠热,有清风,日光在其间跳动。亮灿灿的,这城市把所有都摊在明面上,容不下半点阴谋。这座几十年历史的移民城市,随处可见的大都是年轻人。
不上班的日子,连风的流动都缓缓,日头细细挂着。她跟苗苗来日方长。
苗江坐在商场外面树荫下,看苗苗跑开几步,又绕回来,在她跟前,睁着眼求抚摸。苗江故意逗它,伸出手,又挪开一点,它也就挪开一些脚步,怎样都赖在她掌心下。
她掏出手机看。她的通讯录只有两类人,同事和饲主。刘婉婉是唯一例外。后来为了减轻医生们负担,余因让饲主统一加前台微信,问题由前台转发。
没有新的名字,就没有新的社会关系。
苗江看聊天记录。昨天上午发给苟岚的那页笔记,仍停留在那里。二十四小时过去,他没有回复。
她收起手机,到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瓶,站在日光下大口喝水。又牵着苗苗,慢慢散步回去。
她迟钝,但是并不笨。她是在途中发现不对劲的。
路上偶尔会有人看她。一开始,她以为是错觉,直到穿校服的女中学生经过,三三两两,一个人直勾勾,忘记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然后扭过脸便对身旁好友说:“这不是那个宠物医生吗?”
现在她确定,他们在说自己。
那天晚上,苗江在厨房里做了一锅冬瓜肉丸子汤,端出来在客厅吃。苗苗趴在她脚边,吃她自制的狗粮。一人一狗,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进食。电视上,余因跟汪少风一起端坐,余因居然系了根红色领带,苗江咬一口肉丸,笑了笑。
汪少风经常在电视上露面,他表现得很坦然。对于外界指责的动物医院乱收费现象,一一做出解释。余因看上去脸色苍白,应该是拘谨,但说到宠物医院乱收费,他言辞激动,提及诊疗仪器的成本投入高,私人出资,维护成本高,宠物又没有医疗保险。汪少风在旁轻声咳嗽,又微笑,“这是个新兴行业,没有专门的监管部门。我们建议大家到专业正规的动物医院,而且保留处方笺、病历复印件和收据。一旦有纠纷,这些就是维权的证据。”
他们还谈了很多,比如行业大环境,比如动物医院都是私人企业,比如动物的耐受性,比如进口兽药成本,比如医疗保险,比如完善法规体系。
苗江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她用脚趾逗着苗苗,边吃饭边刷手机。
苟岚依旧没回复。
肉丸子吃完最后一粒。冬瓜吃干抹净。汤还剩两三啖。她把碗筷放到水槽里,站在窗前,看头顶的黑色云在楼宇间飘过来,飘过去。客厅里传来余因的声音,紧巴巴,像被人用手扼干了水分:“动物的生理结构不同,同一种病原感染了不同动物,会表现不同症状……动物医生是很难的……”
苗江掏出手机,给苟岚拨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听。
她把碗洗了,回到客厅,把电视消了音,在沙发上,搂着苗苗,开始看病例。
电话响起时,她正看到“左侧胫骨近端骨折”几个字。
接起来,是苟岚的声音。问她:“什么事?那页笔记吗?”
苗江嗯了一下,他哦了一声,没有废话,开始讲解。从没这样耐心过。
他的声音又远又静,轻飘飘,像雪落在幽谷里,汩汩汇成流水。冲下去,洗刷掉一切问题。
只是他那边信号不好,水流断断续续。
最后,他问:“还有没有问题?”
苗江想了想,突然问:“你在哪里?”
“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热水澡的地方。白天上山,采集了一些动物的肛周腺分泌物。”他这话不像是抱怨,反倒有种怡然自乐感。“行了,不多说。我现在暂时还处在不想跟人类讲话的情绪里。就这样吧。”说完,也不等苗江说再见,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