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告诉余果,说小P十二岁了,最近几年身体越来越差。精神非常差,胃口也不好。
余果观察眼前这只拉布拉多,发现当主人喊它名字时,它虚弱得几乎无法应声。
她在病历本上边记录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有试过这种情况吗?”“有没有治疗过?用了什么药?”“用什么喂它?”她问完,一一做好记录,开始给小P做简单的体表检查,同时记录体温、脉搏和呼吸数。
小P太虚弱了,余果给它摸了一遍,只感觉到它骨瘦如柴。别的都没发觉。
男人问:“它有什么问题?”
余果愣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记录本,说:“呃……它年纪太大了……”
男人似笑非笑:“这个我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这时苗江进来了,看了三人一眼,在诊疗台的椅子上坐下。“什么情况?”她问余果。
余果把病历给她看,这时男人突然有点不高兴:“说了半天,原来刚才这个不是医生?”
余果红了脸,苗江则直直看着这个男人。女孩子拉住他,说:“行了行了。”她冲苗江跟余果点点头,神情腼腆:“不好意思,我老公性子就是这样,但他人不坏。”
苗江翻了翻病历,开始伸手摸小P的脑袋,嘴里对余果说:“记下来,可视黏膜发绀。”顺着皮毛慢慢摸下去,又道,“呼吸迫促”,缓缓移向它的肚子,然后在它的腹部停留了一下。
“你过来,这里。”她腾出另一只手召唤余果,“你摸一下。”
余果伸出手,慢慢感受。她说:“好像有个肿块……”
苗江又翻了翻病历,低声而快速地重复着上面的关键信息:“没有胃口……突然昏阙……”
她低头开检查单。男人又问:“它是什么问题?”
苗江抬起头,注视眼前这男人。好一会,才慢慢说:“建议做个腹部X光扫描和B超。具体病因跟性质,得看检查结果。”
男人突然发火:“搞了半天,连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妻子赶紧拉住他,小声提醒:“阿海,你别吵了。”
叫阿海男人嘟嘟囔囔,两人出去交钱。
余果看两人走出去,才问苗江:“苗医生,这只狗是什么问题?”
“我考虑血管肉瘤。”
这是最为凶险的脾脏肿瘤,即使做了手术并且化疗,平均存活时间也不会太长。余果问:“那为什么不告诉客人?”
“检查结果没出来前,别让他们白担心。”
余果到外面拿打印纸时,发现男人边付账边嘀咕,说这医生啥都不说就只会开检查单,还这么贵。他妻子只是不停安抚他。
检查结果出来时,只有这个女孩儿出现在诊疗室。她说她老公工作很忙,临时接到电话要紧急出差。本来她婆婆要过来陪,但她担心婆婆没法接受小P的事,坚持自己留在这里处理。
余果心想,这家人关系真好啊。
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是血管肉瘤。小P年纪大了,情况不乐观。它全身乏力,心动过速,脾脏破裂,血流进它的腹部。“超声可见,有明显的脾肿块。”
女孩儿静静听着,神情很憔悴。她问:“那有什么办法吗?”
苗江说:“可以适当考虑化学药物疗法,应用泼尼松或泼尼松龙。或者直接做手术,摘除脾脏。”
女孩儿点头,急切地说:“只要能治好它。”
余果知道这病治不好,只是拖时间。她在旁心惊胆战地听着,等待苗江说出“这狗活不长了”的话。在一阵静默中,苗江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话还没说完,女孩儿突然流下眼泪来。
余果默默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女孩接过纸巾,说谢谢,突然像被触动了开关,哗啦哗啦说起来。她说自己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她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它年纪大了,这个年龄做手术,是不是很难受?”
苗江点头:“而且不一定有用。也可能是白白受苦。”
女孩儿又流下眼泪。三人在静默中坐了一会,她突然开口:“我听说动物最后这个阶段都特别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它可以减少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余果在旁边马上听明白了。她是在暗示,想要给小P安乐死。
苗江说:“你跟你先生商量过了吗?”
女孩神色犹豫:“他很倔强的,他说,我们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其他生物的生死。但是,我真的不忍心看着小P这样子。”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余果在旁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女孩儿说了声谢谢,接过纸巾擦眼泪,接着说:“小P其实是被人遗弃的狗,是我婆婆捡回来的。我婆婆她人很善良,见到被遗弃的猫猫狗狗,都会主动喂养。她见到小P那天下着雨,小P很可怜,婆婆把它带回家养,它陪着我老公成长,我们结婚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我知道它不行了,但是婆婆跟老公都无法接受,说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延续它的生命……”
她说得动情,连余果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在学校时,她听老师听说过这种事情。幻灯片上印着这样一句话:“安乐死在宠物医疗领域所占比例较大,约占门诊量的0.5%。”
主动提出安乐死的宠主有不少,既有嫌养宠物烦了,在它没有病痛的情况下提出要“人道毁灭”的,有家庭负担太重实在无法治疗含泪放弃的,也有像这女孩儿一样,不忍心让宠物痛苦的。
当时,余果在课后问老师,宠物医生应该怎样面对这些要求。老师说,宠物医生能做的,也只有尊重宠主的决定。“我记得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也有点无助,当时我采取了拖延战术。让那个宠主再观察病情,做个X光或者什么别的检查项目再说,宠主回家后,也许会改变想法。又或者当事人没改变想法,但是他下次过来时,不一定遇上我值班。也许鸵鸟吧,但年轻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余果乱七八糟想着,回过神时,那个女孩儿已经在阅读知情同意书了。
“等一下——”余果听到自己插话。
苗江跟宠主都抬头看她。
余果用战战兢兢的声音说:“它只是年纪大了……也许,还有救……”
宠主静了许久,摇摇头:“做手术,它也会很难受吧。”她咬咬牙,抓起笔。
余果问:“你、你不用跟你家人商量一下?”
“我老公跟婆婆一定不会同意。尤其是我婆婆,虽然她很疼我,什么都愿意迁就我,但在这件事上,我估计她不会听。”说着,她签下名字,字迹颤抖,最后那个“宝”字乱成一颗破碎的心。
医生很难忘记第一个经自己手死去的病人。宠物医生同样忘不了第一个经自己手死去的宠物。
在苗江的要求下,余果要协助这场安乐死。
小P身体非常虚弱,软绵绵像坨脱水的肉块,毛发毫无光泽,趴在操作台上。主人阿宝要求见它最后一面,但一般诺亚出于人文关怀考虑,不建议主人在场。苗江让余果跟阿宝说明情况。
余果像背书一样,低着脑袋,飞快跟阿宝说完话,又低头冲进去。
剩下的考验,落在她肩上。
按照苗江的要求,余果在小P身上放置了静脉留置针,用生理盐水溶液冲洗导管。
当高剂量的丙泊酚和氯化钾通过导管进入小P血液中时,它会走得更安详。
余果一直是这样想象的。
然而当她看到苗江把注射器活塞推到尽头,注入小P心脏后,小家伙睁大眼睛,发出困难的喘息,身体微微起伏抽搐时,她一下慌了。“苗医生,它——”
“有些动物会这样。”
余果下意识地让自己的身子往操作台后退一步,她眼睁睁看着苗江轻轻拔出针头,而小P渐渐停止了抽搐,然而那双睁大的眼睛,却始终没合上。
这一切,跟她想象中的安静情景全然不同。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此刻吐出最后一丝气,终于成了台上的一坨毫无生气的肉。而夺走它生命的人里,就包括她自己。
余果感受到了某种冲击。
苗江第五次喊她名字时,她才抬起头来,神情略呆滞。
苗江说:“毛巾。盖上。”
余果一下子回过神来,她取过事先准备好的大毛巾,轻轻盖在小P的腹部。她的手在抖,那毛巾一下子滑落在地。她弯腰去捡,捡了两次才捡起来。
“叫她进来,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余果依然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她脚步虚浮,推门出去。阿宝坐在门外,腾地站起身来,肩膀颤抖,看向余果,仿佛在等待她说出一句决定性的什么话。而余果只听到自己机械地说:“你可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