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少风正在检查一只阿拉斯加雄犬。狗的主人说,狗狗一直很健康,但是最近一直在呕吐,食欲很差,精神也不好。
他把手放到狗的腹部进行触诊。他的手滑过肌肉,在某个地方停住。他感觉到这里有些阻塞。他用手轻轻挤压,狗无力地叫了起来,看起来很痛苦。
他抬起头,询问它的日常饮食,排便情况。医助协助他测量体温,显示体温稍微偏高。
女主人想了想,说起它最近的饮食,一切正常,都是平时吃的狗粮。
汪少风说:“有没有可能,它在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女主人一个劲儿摇头。旁边那个女孩儿,看起来是她闺蜜,样子很不高兴,似乎这个问题是在指责好朋友照顾不周,或者疏忽职责。她抢在朋友跟前,大声说:“媛媛每天都把它照顾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事呢!”
汪少风没理会她,记录临床数据:T39.5度,P110次/分,R32次/分。
然后对叫媛媛的女主人说:“做个检查。”
媛媛神色紧张:“它有什么问题吗?”
“有可能吞了异物。很多宠物在主人不注意的时候,会吞食杂物。要看看结果。”抬头见到媛媛一脸焦虑,汪少风说,“检查结果出来前,你先不要担心。乱食异物导致肠胃不适或者肠道梗阻的病例非常常见。平时要多注意。”
检查结果出来,除了直肠粪便外,直肠内有明显异物。闺蜜好奇地凑上前:“是什么东西?”
汪少风抽出X光片,那张薄薄的东西在他手上发出哗哗的抖动声。他说:“不知道,建议手术。”
“非得手术吗?”媛媛问,“我担心它身体。”
“如果异物比较小的话,又在胃部的话,可以尝试催吐剂。但这个异物体积不小,又从胃部一直延伸到小肠。我个人还是建议手术,而且最好尽快。”
“没问题。”媛媛说。她又回过头,跟闺蜜讲,“你快去上班吧,不用陪我。”
“那怎么行?你家男人不在,我就是你家属了!”俨然一个中国好闺蜜。
这天晚上,汪少风在酒吧里,跟汪少龙分享了这件事。他说,你猜最后结果怎么着?从狗的身体里,挖出来一只黑色丝袜。
汪少龙呷一口酒,“让我猜一下,这个女主人不穿黑色丝袜。丝袜所有者另有其人。”
汪少风:“对,是她闺蜜的。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你们这一行,故事也挺多。”
两人坐在靠窗位置,坐得很近,桌面上一个小烛台。两个女人一直坐在吧台,低声交谈后,往他们桌走来。
那个穿着一字肩挂脖吊带包臀短裙的女人,弯腰跟汪少龙说:“借个火。”
他展了展手。
一字肩把香烟放在小烛台上,慢慢点了个火。
她身旁那个穿酒红色短裙的女人,含笑问汪少风:“可以坐下吗?”
汪少龙说:“不好意思,我们在等人。”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一字肩撩了撩头发,低声说了句打扰,拉上女伴离开。
汪少风第二天还有台手术,他只喝苏打水。在昏暗灯光下,他跟汪少龙说起在这一行所见的事,包括上次于曼那件事。汪少龙问:“那个叫苟岚的医生,真的无证行医?”
“他有。”汪少风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汪少龙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两人不再说话。抬头看时,刚才那两个女人已经在几个老外那儿坐下。其中一人要来一盘子弹酒,一桌人低声说高声笑。
汪少龙突然问:“你就打算一直待在这里?”
汪少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问题。他抬眼:“怎么了?”
汪少龙半垂着眼睛,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边沿:“我打算在那边搞一个野生动物园,需要兽医帮忙。”他看向弟弟,“我身边需要人。与其在一家小型宠物医院当个普通医生,不如来帮我?”
“我考虑一下。”这话客套又谨慎。汪少龙了解这个弟弟,知道他从不把话说死。但看起来,他并没有特别动心。
“不想放弃现在的生活?”
“对。”
汪少龙看着弟弟,好一会:“你不属于一家那么小的宠物医院。”
汪少风笑了笑,无声喝了一口水。
汪少龙:“你当初选择做宠物医生,是要跟老爸的过去割裂开来。当时宠物医疗行业还没现在这么热。但现在不一样。你经常出现在养宠节目上,算是业内半个红人,这些年有很多大型连锁宠物医院挖你,你始终没走。我真想知道原因。”
“那里有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这话,像极了二流电影里的三流台词,汪少龙跟汪少风都笑了。两人举起杯子,轻轻碰了碰。
汪少龙难免追问是什么东西。
“傻子。”汪少风笑笑,“那里的人,都是傻子。”
汪少龙没再问。虽然他很早就出去,跟弟弟后来的人生渐行渐远,但弟弟经历过的那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比他年长几岁的自己,体会得更为深刻。
他在外面混了一段时间,知道人类社会何尝不是动物世界的缩影。像虎狼一样拼体能,像猎豹一样拼速度,像孔雀一样拼颜值,像马匹一样拼血统,各自抢占赛道,早早投入争霸赛。不仅要比别人更早起步,更早抵达终点,最好能把别人的赛道毁掉,让人跑不下去。
他记得小时候,有次他们在外面踢球很晚才回家,被妈妈骂了一通,对他们禁足一个月。这个月内,少风的成绩直线下降。他记得弟弟跟他说,他这是故意的。“如果这个月的成绩好,妈就会觉得这些措施有效。人一旦认定一件事是对的,就很难再扭转。她会一直这样管下去。”
那是第一次,汪少龙意识到他这个弟弟,不会是池子里的小鱼。
但他没想到,弟弟居然甘于留在一家小小的动物医院里。他有洞察,有能力,但似乎并没多少野心。
汪少龙晃了晃杯子:“果然,人总是会被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所吸引。”
汪少风笑笑:“那你呢?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怎么现在突然又想起来,要搞野生动物园。是要做第二家长隆?”
汪少龙也笑:“我怕闷。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闷,所以到处走。在一行做久了会闷,所以什么都做。”
“女人呢?”汪少风问,“爸妈虽然不管事,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在环游世界,不过偶尔也无法免俗,说你这个长子什么时候给他们带个嫡孙回来。”
酒吧乐队恰好停止一曲演奏,人们鼓起掌来。掌声落下,在另一曲起来之前,酒吧里显得没那样吵,人们不用在你耳边我耳边大声说话。
汪少龙放下酒杯,平静地说:“我结婚了。”
身后有杯子在地上摔破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过头,朱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身上那件贴身黑色紧身衣,映得她肤色更白。她就像一只被黑色华丽锦绣覆盖住的朱鹭鸟儿,羽翼被狠狠拔掉,只独自在簌簌发抖。
汪少风有点不忍,喊了她一声。
她却只盯牢汪少龙,眼神像要把他整个儿剜出来,又像要把自己吐出去,交给他。好一会,她突然转身,扭头跑了出去。
服务生说:“哎,摔破了杯子,也不赔就跑了?”
汪少风下意识站起身,但又很快坐下。
汪少龙说:“我以为你要追出去。”
汪少风取过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水,回头对哥哥说:“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要为自己负责。”
这话让汪少龙意识到,他的弟弟,还是小时候那个人。他并没有因为成长而变得有什么不一样。在他那长袖善舞的热情面具下,他始终是冷眼看世界的一个人。
也许因为内心太冷,所以他才需要在诺亚这种地方汲取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