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昕下葬的事,是苟岚打理的。
因为当年胡昕爸病逝,妈舍家出走,她的亲人只有爷爷。胡培永上了年纪,苟岚没把胡昕的事告诉他。
平常时分的墓园,非常冷清。苟岚方向感不太好,手里捧着花,数着数字,还是走错了两次,才终于站在胡昕墓前。
这是个新墓。墓碑上不落灰,名字籍贯黑体字,字迹新鲜,昕字最后一竖写得略长,像将垂未垂的一滴黑色眼泪。周围一圈墓的遗照,都是老年人,只有她那张照片,生命力蓬勃的笑容,是即将开到最绚烂一刻,被人硬生生摘折下来的向阳花。
苟岚弯腰,放下手中花束。这才留意到,早有人在此放了一束花。
此时距清明已经过了半年。他看了一眼相邻几个墓,都落满树叶,墓旁长出了高高低低的杂草。没有人清理。更不可能有人送花,信手摆错地方。
更何况,那不是扫墓常见的白菊、白百合、马蹄莲。而是一大把装在礼盒里的香槟玫瑰,配白色满天星和栀子叶,咖啡色包装纸,系银灰色蝴蝶丝带。朵大饱满,颜色纯正。
这花朵就像走错了片场。它被人从花店送出来时,必定以为自己将被送到哪个等待约会的女孩儿手中。而不是像现在,放在墓前。
苟岚蹲下身子,拿起那捧花束。他用手拨弄了一下花朵,见到里面藏有一张小卡片。他抽出卡片,翻开,见到上面写着“给爱妻”。
他拿着那张卡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把它塞进口袋。
卡片落入口袋的一刹,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让胡昕怀孕的那个男人。一个是没被监控拍下来的胡培永那位学生。
他用手捏着那张卡片。
第三个人。
这三个人,跟杀死胡昕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那天下午,苟岚赶到惠州的老人院。胡培永最近状况不太好,腿容易麻,已经很难行走了。脑子也不行,每次都要花越来越长的时间,才认出苟岚。上一次,苟岚跟他说起胡昕,他一脸茫然,想不起来这个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女。
苟岚想,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抵达老人院时,胡培永正在睡觉。清洁大妈弯身翻着他的柜子。
苟岚靠在门上问:“你在干什么?”
大妈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是苟岚,用手拍拍胸口:“是你啊,还以为谁呢。”她站起来,指着胡培永的柜子:“前几天他们才发现,原来一年前A区那边收件地址搞错了,东西都送到仓库去了,守仓员还糊里糊涂都给签收了。前几天那人离职,交接时才发现这事。现在我们把东西各自领回去。因为胡老先生搬过房间,所以这东西又拖了几天才送到。”
说着,她像邀功似的看着苟岚:“这不,我正替他清柜子,腾位置呢。”
苟岚说:“东西寄给他的?”
“对啊。”
“在哪里?”
大妈往床边一张小矮凳,扬了扬下巴。
苟岚看到那里放了个很小的盒子,层层包裹。寄出地址来自马来西亚。时间是一年前。没有寄件人。但他直觉,除了胡昕,还会有谁。
他跟大妈要来剪刀,费劲拆开,在里面发现了一个U盘和一张字条。字条上是胡昕的字迹,写着:爷爷,我一切都好。请把这个交给苟岚。
他把U盘紧紧捏在手心,捏得手心都要出汗了。好一会,才把U盘放进口袋,紧贴“给爱妻”卡片。
没等胡培永醒来,苟岚匆匆奔回家。一进屋,正趴在床边睡觉的富贵,朝他奔过来。苟岚没心思跟它玩,鞋子都来不及换,把门在身后一关,启动长桌上的电脑,插入U盘。
里面有一个视频,两段音频。还有几个文件。
他点开文件,大多是马来西亚官方出示的一些文件,他大致浏览了一下,主要跟野生动物进出口有关。还有一个文件,是一家公司的账目。
他点开视频。
画面阴暗不明,显然是偷拍的。他在画面下方看到偷拍画面里,一条大蟒蛇静静地在笼子里睡着。一个男人背对镜头,跟坐在他对面,用帽子将半张脸藏住的男人说:“已经搞定了马来西亚的高层……我们会附上核可文件,安排替死鬼。一出海关就让他被捕。”
“那货怎么办?”帽子男问。
“货被没收。被收买的官员,会把货物再转卖给我。”
视频到此结束。
他点开几个音频,里面都是类似这种讨论野生动物走私的内容。苟岚无意识地按了几遍,心里想着,胡昕的死,是不是跟这些人有关系。自从埃蒙斯的死后,她就失了踪。但为什么她能够潜入这些人身边,又没跟自己联系?
他难免想起影视剧里的卧底情节,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
最起码,不会选择胡昕当卧底。
因为埃蒙斯算是胡昕的精神导师,他到哪里深入调查,胡昕也跟随他去拍摄。苟岚则是在解救被运输的野生动物过程中,不时出手救治受伤穿山甲、狮子、老虎、蟒蛇的那个兽医。他对这一行也有大致的了解。
野生动物非法贸易的净利极高,高得连毒枭也关注。而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包括美国在内的大部分国家,只要在犯罪一词前面加上野生动物,就能减轻严重程度。相比贩毒,这行收入高,风险低,刑法高,《国家地理杂志》声称它可能是全球利润最高的非法交易。因此,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一直在加大力量打击犯罪。过程跟打击制毒贩毒类似,同样需要派出卧底跟野生动物头号贩子接触,假装要达成交易。
这种卧底,不可能是胡昕。
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是因为她在野生动物摄影方面的名声,令她不符合人选资格。
在休假那段时间,他也跑到东南亚走了一圈,跟他熟悉的兽医、野生宠物店打听情况。他们反复提到一个叫做L的男人。在此前的全球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头号人物被抓后,这两年,他的名字逐渐冒头。
但他非常神秘。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长什么样。他不跟陌生人做交易。钓他很难,见他一面很难,诱骗他进行单次交易更不可能。
苟岚对着电脑,枯坐了好一会。富贵又在床边趴下,睡着了。它似乎在做噩梦,看起来很不安稳。
床上传来手机振动声,富贵醒了过来,警觉地看着床上。
苟岚这才发现,自己一整天都没带手机出门。
他拿过手机,随手接听,那边传来了“您好,您好。”
“什么事?”他整个儿倒在床上,这才感觉到脑袋跟双腿同样麻木。
“我们这里是华尔屯英语培训机构……”
苟岚把电话挂掉,手机扔一边。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才又把手机拿起来,这才发现上面有一个苗江的未接来电。
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了想,拨了回去。
苗江很快接了电话。
他问:“什么事?”
苗江说:“没什么。”
“哦。”
苟岚这么说,但是没挂电话。苗江也没挂电话。电话跟电话之间,是茫茫的寂静。直到苗江那边,突然传来她的声音“喂,不要——”
苟岚吓一跳:“你怎么了?”
“苗苗在咬我的拖鞋……喂,别闹!”
苟岚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从遥远的东南亚野生动物贩卖,被这咬拖鞋的狗拉回来了一点点。他突然说:“喂,苗江——”
“嗯,怎么了?”
“你是有事找我吧?”
苗江那边静了静,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如果要通过打电话来确定内心,那么你肯定不喜欢那个人。”
那边静了好一会,苗江说:“谢谢。”
“嗯。”
“那……你早点休息。”
“嗯。”
“再见。”
“嗯。”
“……”
“嗯。”
“你怎么还不挂电话?”
“嗯,挂了。”苟岚把电话挂掉。他看着手机上面苗江的名字,发了一会呆,才把手机扔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