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买了咖啡，放到办公室桌上，抬眼去看眼前的几个人。
余因、汪少风、苟岚跟苗江，正围坐在小圆桌旁，对着当天的病例跟京巴的解剖结果，在低头研究。
小陆轻轻退了出去，继续干活。她给男朋友发了消息，说今晚晚点下班，晚饭推迟一小时。
男友秒回一个爱心的表情包。她甜甜地笑，隔空亲了亲手机屏幕，把手机塞回去。一抬头，见到小马正在看自己。她的眼神冷下去，径直从他身边经过，瞧也不瞧他一眼。
一门之隔的室内。
“这个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把胰腺炎误诊为胃肠炎、胃肠梗阻，有尸检结果的支撑。”余因用手撑着脑袋，眼睛下面挂着两块暗暗的印子，也不知道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小陆好心提醒他出去洗把脸。他晃了晃脑袋，没精打采地让其他人等一下他。
小圆桌前，只留下汪少风、苟岚跟苗江三人。
没有人说话。
苗江低头看着那份报告，一直在看，一直在看。
苟岚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余因最近状态不好啊。”
汪少风看了他一眼：“两个月前，睿峰刚完成了B轮的3.5亿元融资，现在在全国各地拥有300多家医院了吧，还在高速扩张当中。一个星期前，他们联系余因，提出要收购诺亚。”
苗江跟苟岚都抬起头来。
汪少风说：“控股80%。”
苗江不经意地攥紧了拳。
汪少风说：“余因没答应。”
苗江松开了拳。
苟岚揉了揉眼皮：“不过按照趋势，这个也是必然。一家温情的小宠物医院，只适合活在小说里。”
苗江又攥紧了拳。她低头看一眼这份报告，大叔找的就是睿峰医院深圳总店来做尸检。谁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撬动诺亚这块硬石头。
余因走回来，发际线那儿湿了一片，明显没擦干净。大伙不再说话。他一屁股坐下，问“聊到哪儿了？”
苟岚跟苗江不知道当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汪少风又说了一遍。
记忆中的细节。不耐烦的内心。对方的话。自己的话。
苟岚一边听，一边转动着手上的笔。汪少风的话说完，他手指间的笔啪嗒落下，滚到地上。他弯身捡起笔，抬头问：“所以就是让他回来复查，他没回来？”
汪少风说：“血检、X光、B超，通通没做。如果做了检查，是能够排除胃肠梗阻的。”
余因问：“你刚才说，宠主当时表态不愿意做检查？我们能不能从这个角度来还击？”
汪少风说：“是这样，不过——”他半垂下眼睛，“谁能证明呢？”
大家都清楚，这次与其说是医疗事故，不如说更接近于医闹。
对方利用他能够接触到的宠物界媒体资源，已经开始对汪少风跟诺亚进行打压。苗江想到刚才汪少风说起睿峰意图收购的事，心里有点乱，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什么商业目的在。她也不懂。
她不懂商业，也不懂男人。苟岚要离开，可以，她还有诺亚。但如果诺亚要变成只图发展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如果连诺亚都要离开，她就失去了她的家。
她唯一懂的，也只有动物医疗。
苗江一直在低头，盯着眼前这份报告。
余因问：“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眼睛，一只手指着报告上的某处，“尸检报告说，胰腺炎坏死。”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视一圈，“宠主认为，死亡原因是诺亚的责任，是医生误诊。但我们再深入想想，它的根本死因，是因为病程拖得太长，所以才导致胰腺坏死。”
其他人一下子没明白她的话。
她站起来走了几步，解释说，“后来他回来复诊，给狗输液时，据输液的医助说，狗表现得非常烦躁不安，在输液过程中一直不听话。在输液结束时，一阵抽搐挣扎，心跳停止，抢救无效死亡。”
他们点头。这些事情，大家都清楚。因为当天大叔当场闹事，所以输液的瓶子跟剩液都保留下来，化验结果显示，没有异常。
苗江说：“这只狗明显死于疼痛和休克。证明它的胰腺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尸检报告也支持这个结果。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狗在就诊前，应该就会出现了呕吐、叫唤、拒抱这些症状。”她又翻开病例本，“但这上面通通没写。”
汪少风说：“宠主没有提。”
余因问：“你有问过吗？”
汪少风想了想：“我有问他，狗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余因问：“他怎么回答的？”
汪少风说：“我记得很清楚，宠主说的是，这狗一直都很正常，就是这几天呕吐，不吃东西，不拉大便。”
余因把两手一合，腾地站起身。
他双手背在身后，快步绕着小圆桌走着：“这就是说，在汪少问诊时，宠主给了错误的引导信息，导致汪少初步判断为胃肠问题。在汪少提出要进一步检查，并且开了检查单后，宠主没有进行相应检查。而且当时汪少也想过要排查胰腺炎，但是被对方拒绝了。这两个关键点，问题都在宠主身上，不在我们身上！”
他扒拉开小陆拿进来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咖啡，自己抿了一口，嘻嘻直乐。
汪少风安然坐着，平静地递出一句话：“事实是这样，但舆论未必如此。”
余因皱眉：“怎么会？这是医疗真相！又不是别的！”
苟岚跟苗江两人都不说话。还是汪少风自嘲地笑：“就像他无法证明我之前是不是喝了酒，我也无法证明他当时是不是给了错误的引导信息。舆论向来站在他们更有共鸣的那方。”
余因颓然坐下，恶狠狠呲牙，像在自言自语：“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汪少风无奈地微笑：“法庭上见时，我们当然占优势。但是这个过程太漫长。他们要的是什么？在我们胜诉前，用舆论把我们拖垮。”
他没有明说他们是谁，但是其余三人都联想到了睿峰。苟岚一直啪嗒啪嗒，往下按着笔头。室内非常安静，只有这一下一下嗒嗒嗒的声音。苗江突然说：“别吵了。”
苟岚放下笔。
苗江闷声说：“对不起。”转身走了出去，把门砰地带上。
苟岚看着她背影，余因叹了口气，汪少风说：“随她吧，她心情不好。”三个人都没继续说话。
半晌，门突然又被推开。苗江站在门边，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轻声问：“如果有名人愿意帮忙，是不是，我是说也许，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
其他人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她把手机翻转，正面朝向其余三人：“于曼来深圳了。她的助理约我吃饭。我想争取一下她的帮忙。”
苗江进入用餐的那家大厦时，抬头，恰好看到大厦顶上的广告牌上，是于曼新拍摄的广告。
她剪了短发，减龄不少，肌肤白得像雪。有年轻人驻足在下面看，评论说“她离婚后，少女感更足了哦。”“远离渣男，永保安康哈哈哈哈。”“听说有新男友了？还是个忠犬年下男。”“羡慕羡慕！”
苗江从不关心娱乐八卦，低头进了大厦。按照于曼助理发过来的消息，很快找到了约定地点。
她坐下，看窗外的空中花园里点起灯笼，草坪上分散着东南亚特色的靠垫。服务生递给她一杯香茅水，气味宜人。
过了一会，于曼像清风一样拂进来。跟广告牌上的模样一样，头发剪短，橘红色耳环，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又像一团小小的火苗。
苗江在这种场合还是拘谨，但于曼助理很快抱着于小迪进来。有小动物的地方，苗江就会感觉到放松。她低头逗起小狗，又问起于小迪的状况。
于曼叉腰笑起来：“不，它不是。”她转过身，从助手手里接过小家伙，一张白皙的脸蹭着它毛茸茸的脸，“于小迪死了。”
苗江吓了一跳。
于曼微笑着，将小狗放在自己膝盖上，“这是于小小，是小迪的……克隆狗。”
苗江也有听说过克隆宠物，甚至还有宠主问过她意见。但她了解得不多。倒是苟岚跟她提过，他有个病患就是克隆猫。“是一家影视公司的代言猫，这猫比他们的作品还受欢迎，还经常出镜跟大明星一起拍戏拍广告的。但后来年纪大了，接不了那么多活儿，公司就给它搞了个克隆。原猫老死后，就用克隆猫来代替。但是克隆猫有些缺陷，所以经常来看病。”
职业原因，苗江特别关注于小小的身体状况。于曼瞧出了她的心思，笑笑，“我在上海有定期带它做检查，很健康。”她用手轻轻摸着小家伙的毛，“而且很神奇，他的个性脾气跟小迪一模一样。小迪离开我的时候，我很伤心，但这个小家伙让我觉得，小迪又回来了。”
助理在旁笑着说：“小小出生的第二天，于小姐去看它，第一眼就尖叫说——这是我的小迪！”
于曼也笑：“我当时只知道，样子会一模一样。但也是没想到，居然连它喜欢的某个姿势，都是一样的。”
菜端上来，她们边吃边聊。于曼还是那样，苗江吃的时候，她基本都在喝水，偶尔吃一两条青菜。先把它用筷子夹到茶水里，涮了涮，才塞到嘴里，一嚼就嚼半天。她对苗江说：“真羡慕你，怎么吃都不胖。”
“那是因为我消化系统不太好，不值得羡慕。”苗江一本正经地解释。于曼跟助手都笑。
于曼在深圳的行程挺紧张的，所以当时她提出要跟苗江吃饭时，助手都不理解。从世俗角度来讲，跟苗江吃饭，完全是浪费时间。
但眼下于曼难得如此轻松自在。她用手托着下巴，听苗江说起她知道的克隆宠物，侧头微笑，姿态千回百转。苗江看着看着，也有点走神：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好看的人。
朱鹭也是美的。但宠物医生每天为动物采集尿液粪便，清洗器械犬舍，修剪鸟的飞羽，持针刺穴，下班后落得一身腥气，怎样也比不上以外貌营生的人。
于曼注意到，苗江有点心神不宁。她旁敲侧击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苗江认为这是个好时机，于是趁机跟她说了汪少风的事。她说：“其实我的朋友没有误诊，只是宠主不愿意做检查。但是，这个宠主本身是个宠物博主，同时也联手了很多其他大V，有话语权，所以……”
于曼听明白了。她用手轻轻摸了摸耳环，微笑说：“这事跟当时我给你闹出来的麻烦，还有点像嘛。”
这话，说的人觉得没什么，听的人倒有点尴尬。苗江疑心自己是不是不该贸然开口找她帮忙。
这时，服务生走进来，给她们上了甜点。三个人都没说话。等服务生走出去，于曼才说：“这件事情，因为涉及到医疗事故，说实话，很抱歉，我不方便直接替你的朋友说话。但如果有其它地方我能帮忙，我会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