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的内心有点小小的失落。但是她心想,于曼没有帮助她们的义务。她说,“你肯听我说这件事,我已经很感谢了。”
于曼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捻起甜品摆盘上的装饰花瓣,她抬起眼睛,看向苗江。“我记得你喜欢吃甜品。”
苗江说:“我已经戒了。”
“什么原因?”她又微笑。
“有人叫我少吃点。”她老实回答。
于曼侧了侧头,略作夸张地微笑:“啊,这人对你真好。”
是啊,真好。但是他也要离开了。
这时于曼接了个电话,她转过身,坐在角落里,跟对方交涉了好一会儿。跟此前那个语气千回百转的她不同,这次她说方言,姿态强势,更像每个人在老家常见的拧着鸡脖子叉着腰的女人。
苗江心想,爬得再高的人,也有她的原生家庭。
挂掉电话后,于曼跟她说,她晚上还要看剧本,待会就要走。苗江马上放下了勺子。于曼笑:“我只是提早跟你说,你不用这么着急。”
但苗江的目的没达到,剩下那顿饭,她吃得心不在焉。倒是于曼突然跟她提起,说下周她在深圳有场电影首映,邀请她来。
“哦,对了。我们的电影主题跟宠物有关。”于曼回过头,跟她的助理说,“首映前的造势里,我记得还有一场视频直播,围绕电影里的人和狗相处?我记得那期嘉宾有个宠物医生?”
助理翻了翻手机里的记事本,抬起头:“是啊。”
于曼问苗江:“你朋友上镜怎么样?长得可以吗?会说话吗?如果可以的话,他要不要来当嘉宾?”
见苗江懵懵懂懂,没明白当嘉宾跟医疗事故之间的关系,于曼微笑说:“既然你说,这件事的责任不在你朋友身上,而在那个宠物主人身上。那比拼的就不是真相,而是影响力。如果你说,你的朋友也是个有名的兽医,又何必把话语权让出去呢?”
苗江回去把事情跟余因和汪少风说了。余因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汪少风说没问题。
“我个人是不期望这件事能够扭转局面。最后也还是要庭上见。不过,争取一下舆论,总是好事。”
“嗯。”苗江点头,“我觉得于曼是个好人。”
汪少风笑了笑。
苗江问:“你笑什么?”
他说:“笑你可爱。”
见苗江皱起眉头,他问:“你知道人设吗?”
“我知道。”她听杨师师说过。
汪少风说:“于曼这种职业,就是要卖人设,而且人设越稀罕越好。爱猫爱狗不是新鲜人设,离婚后独立自强也没有多稀奇。但是她的狗曾经在她破碎的婚姻中,救下她一命,这就让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让外界知道她跟你始终保持良好关系,对巩固她的人设有利无害。”
“真复杂。”苗江说。但是她听懂了。
汪少风笑笑:“你不懂这个最好。我就喜欢你这样。”这话出口,他跟苗江突然都静了静。
苗江想起了,以前凡哥哥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她觉得,他比任何人都看透世情。那时候,他是她唯一的灯。
但现在,她希望自己也能单独发光。
动物有猛兽有良禽,人类也有好有坏。她学会自己分辨,便不会害怕独自走进黑暗丛林。
汪少风觉得自己说的话造次了,于是问:“你跟苟岚怎么样了?”
这时,有人找到前台,跟杨师师说:“我约了余院长面试。”
苗江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个人,却什么都看不进去,只觉得对方面目模糊。她知道,这就是可能会接替苟岚的那个人了。
苗江抬起头,对上汪少风的眼睛:“他说他要离开深圳。”
汪少风此前也听过小道消息,但到底不太相信。直到此刻,从苗江口里听到这番话。他问:“那你呢?”
苗江笑笑:“我什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慢慢抬起头来,一滴汗从她的鼻尖滑落。她抬起手擦掉,轻轻说:“我是不可能离开诺亚的,这辈子也不可能。”
离开了这里,她哪里还有家人?
她垂下脑袋,鬓边的发丝随之垂落,掉在她脸颊边上。汪少风很想抬手替她拾起来,为她勾到耳朵后面。那莹白可爱的耳朵。他多少次想摸一下。
但如同往昔,他忍住了。
前台那边喊他名字,他端着杯子走过去,又是轻松愉快的一个人了。
他伪装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得继续伪装下去吗。
诺亚委托律师事务所,整理了几条主要代理意见,包括汪少风具备从事动物诊疗活动的资质、被告在对患犬的诊疗过程中尽到了相应的告知义务,代理词的最后一条里,更提出,“本案判决结果在宠物医疗行业将成为一个经典判例,对宠物医疗纠纷案件将起到重大影响。”
有意思的是,之前经常邀请汪少风出席,后来又让其他嘉宾取而代之的《宠物星球》节目,倒是针对这个话题展开了讨论。据节目嘉宾说,他们了解到,诺亚的院长余因多次希望跟宠主私下解决,但宠主坚持庭上见。考虑到他是个需要流量和曝光的大V,很难说是不是有什么考虑。
苗江带苗苗出去散步,在一家小吃店停下买鸡蛋卷饼时,排队等候。她抬头看,见到店里的小小电视里,三个长相油腻的男人,正在激烈讨论——
“宠物医院承担赔偿责任的前提是什么?就是这医院存在过错。这个过错跟宠物的伤亡之间,存在因果关系。难道送过去的狗死了,医院就要赔钱?那以后谁还敢开宠物医院啊?”
另一个男人抚掌大笑,“我觉得有趣的是,没有人拿这个逻辑跟人类医院去比对一下吗?人治不好病,怎么就没人告医院?”
另一个男人托了托眼镜,持不同观点:“但现在关键不在这里啊。关键在于误诊啊!这个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啊!”
苗江听得入神,店员喂喂喂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她接过卷饼,店员还没喊出口“小心烫”,她已咿呀咿呀喊起来,两只手飞快轮换。苗苗在她脚边,看到主人叫唤,以为她受了委屈,使劲冲着店员吠。
她低头:“嘘嘘,苗苗,苗苗,别闹,别闹。”
苗苗终于弄清楚主人没被欺负,在她脚边打着转,又安静了下来。
她牵着苗苗转身离开时,电视上那男人正在说:“^日后恐怕将诱发越来越多不法分子将流浪猫狗投毒后送到宠物医院,致死后高额索赔。这种病态的维权现象一旦得到法院支持,就会导致宠物医疗纠纷诉讼案件增多,浪费司法资源。宠物医生接诊时也会首先考虑保障自身,而不是想着怎样治好病……就像我们现在的人类医疗关系一样……”
她站在墙边晒太阳,吃牛皮袋里的鸡蛋卷饼,看来来往往的人。中间回了几条微信,其中一条是汪少风转给她的一个骨科培训。他问:“一起去吗?”
苗江看了一眼课程跟导师介绍,秒回:“好啊。”
自从海滩那次以后,苗江跟汪少风关系回复正常。他不再是她的追求者,她也不再认为在他指引下的成长将个性扭曲。两人如关系良好的同事,甚至朋友。
倒是苟岚开始为离开做一切准备。他开始为富贵寻找新的宠主,幸而小陆的男友想养狗,于是看中了他。但富贵离开苟岚后,性情大变,在小陆男友家里不吃不喝,他们还以为它生病了,赶紧把它送到诺亚。
他们挂了苟岚的号。富贵一见到苟岚,兴奋地扑过去,哼唧哼唧地用脸贴着他的脸,用手顶着他的手掌心。
苟岚眼里有不舍,但很快克制住,然后就像个普通的宠物医生,摸摸富贵,开始例行公事为它检查。
里里外外查了一遍,没发现它有任何问题。小陆男友问:“听说狗狗思念前主人,会出现这种情况?”
苟岚咬着一支笔,正在满桌子找笔盖:“嗯,适应就好。”
小陆说:“富贵应该还是想着你呢。苟医生你也太狠心啦,好好地,为什么要离开啊。”
她说这话时,汪少风刚好进来,把一份申请表搁在苟岚桌上。他抱着手臂听两人对话,看苟岚给富贵开了点营养剂,就打发小陆他们离开。
小陆男友牵着富贵,富贵一直不愿意走,小陆耐心地在前头哄它,它缓缓迈步,但还是频频回头,用令人心碎的目光看着苟岚。
苟岚避开这目光,低头,终于找到了笔盖,啪地盖上。
就像仔细藏好自己的内心。
汪少风说:“既然不打算负责到底,一开始又何必养它。”
苟岚眼神有瞬间空白,但很快又抬头,笑嘻嘻:“正是因为我不会是个合格的主人。它跟着我,有上顿没下顿的。让它找一个更好的主人,才是对它负责。”
汪少风打量他,意味深长:“你在说富贵,还是别的什么?”
苟岚假装没听懂。
汪少风不打算放过:“苗江不是一只狗,不是你把她送给人,她就会习惯。”
他靠在苟岚的诊疗室门上,低声说着这话。苗江恰好经过。她低着头,用手勾了一下头发,始终没抬起目光,快步经过。
她跟苟岚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余因说,他已经找到了医生,那个医生还挺合适,考察期一过,就能代替苟岚上岗。
苗江说,哦是吗。一副并不关心的模样。余因还想跟她说什么,她把话题一转,主动问起医闹那件事。余因说,他们接到法院传票,现在正在积极等待庭审。“不过我们有信心。就是这事一走法律程序,拖得久,多少影响医院声誉。”
苗江想问睿峰收购的事,但看到余因挂着的黑眼圈,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