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岚反复告诫自己:只是台小手术。只是台小手术。只是台小手术。
他换上手术服,举起手臂,护士为他系好手术服后面的带子。
苟岚站在手术台前。
他第一次感觉,无影灯的光刺眼得吓人。无菌手术室里,被消毒药水反复擦洗过的地板,有种熟悉的气息,闻起来像死亡,又像爱。苗苗在手术台上,剪刀、止血钳、手术刀等器械在手术台旁。
“胸膜腔内压超过大气压,容易缺氧窒息,立即安置人工呼吸机。”他指示。
医助准备好一次性10号头皮针、一次性50ml注射器跟常规外科缝合器械。苗苗已经完全进入麻醉状态,助理为它侧卧保定。在血常规、血清生化后,医助将创口附近的毛剃除掉,为它常规消毒,无菌纱布以温生理盐水浸湿,把创口上的毛跟血凝块清理干净。
无影灯的光对牢患处。
苟岚看着助理用无菌创巾隔离创口,脑中突然浮现出苗江的脸。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失态,像灵魂被抽干,发了疯一样要救回苗苗。她没有真正的家,唯一的家人就是苗苗。她要救回苗苗,救自己的家。
他定了定神,重新看向苗苗。他开始扩大创口,将创口冲洗消毒,再仔细缝合胸膜和肋间肌分层,然后结节缝合皮肤。
结节缝合需要较多时间,较多缝线。
他做手术向来以快狠准著称,用一根缝线穿过两侧创缘打结时,动作迅捷,每针距离匀称,创缘、创壁互相均匀对合,不让创伤深部留有死腔、积血或积液。
但这次,余因发现他有点不对劲。他的手部动作,明显比平时迟缓。过去每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此刻只有滞重阴沉的云,凝结成冰的水,恰似他现在沉沉的神情。
“你可以吗?”余因问。
“没事。”一滴汗从额前滴落,助手马上为苟岚擦掉汗水。他努力将苗江的脸从他脑中挤出去,继续专注于眼前这一片血肉。
助理协助他,以外用绷带扎紧伤口。他喊道:“抽出胸膜腔内气血。”
助理将止血钳递给他。
他伸手去接,第一次却几乎没接稳。助理脸色有点白,怯怯地看他,看他终于把止血钳接到手上,看他深呼吸,将头皮针胶管夹闭,沿胸壁肋间隙,按垂直方向穿刺,针尖穿透壁层胸膜。
止血钳贴着皮肤,夹住穿刺针固定。
“接上50ml注射器。”
他松开止血钳,抽吸气、血。
注射器卸离胶管头,苟岚用止血钳将胶管夹闭,闭合胸壁,抬头看数据。
抽、吸。抽、吸。
吸出气40ml……
血3ml……
苟岚额前又滴下一滴汗。啪嗒。又一滴汗。啪嗒。他疑心手术室内空调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热。
数据仍在变化。
吸出气50ml……60ml。
血4ml……5ml。
胸腔保持正常负压状态。
肺恢复了膨胀。
大滴的汗沿着鼻子滴下来,助手没来得及擦汗,已经滴落地面。啪嗒。
苟岚紧紧闭上双眼,然后睁开。
手术成功了。
苟岚脱掉手术衣,摘下橡胶手套,走出手术室。余果红着眼睛,第一个扑上来问:“苗苗怎么了?”杨师师原本坐在苗江身旁,看到他们走出来,也紧张忐忑地看着他。
倒是苗江本人,一动不动,身体像是僵在那里,什么话都不敢说,甚至连抬头看向苟岚都不敢。
念书时学的那句诗,近乡情更怯。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此时想起来。
苟岚穿过人群,向苗江走去。他几乎是半蹲下来,平视苗江双眼,“苗苗没事了。”
像是怕她没听清楚,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苗苗没事了。”
他握住苗江的手,看到她的手缠了干净的新绷带。
他回过头,问余果。
余果说,刚才苗江怎么样都不肯去医院,要在这里等苗苗。他们重新缠好了绷带,小腿没出血,但也涂了消毒药水,做了处理。
“我们去医院。”苟岚说。
汪少风说:“我去把车开过来。”
苗江说:“我想看一下苗苗。”她朝苟岚伸出手,他将她扶起。她的小腿疼痛,走一步都痛。
苟岚说:“苗苗在休息,我们先去医院,好吗?”他平日说话没个正经,此刻难得温柔,像哄孩子一样耐心。
“我想看一下苗苗。”她像坏掉的机器人,又重复一遍指令。
苟岚对这机器人,异常耐心,用掌心托起她的手,“先去医院。苗苗不要看到你有事。你知道吗?”
机器人仍是呆呆的,但终于把这话听进去了。她看了里面一眼,点了点头。
附近立交桥大修。正是下班时间。汪少风的车迟迟没法开过来。苟岚跟余果,一人一边搀着苗江,连的士都打不到一辆。余果一跺脚,正急得咬牙,低头又看见苗江手上的绷带渗出鲜血来。
余果一急,说话都带上了哭腔:“怎么办?要不……我去踩辆车过来?”
“她腿受了伤,没法坐单车。”苟岚想了想,他们要去的医院也并不远,与其等车还不如直接过去。他转头对余果说:“然后余果你先找辆车骑过去,先替苗江去挂号取号。”
余果骑车先到医院挂号取号。
苟岚蹲下身,让苗江趴在他背上,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上。他站起来,把苗江背过去。
苗江的脑袋倚在苟岚背上,他走得急,出了汗,那汗水粘在了她的头发上。她想起上次苟岚说要背她。她说:“苟岚,你终于在离开深圳前,把欠我的还给我了。”
“苗江,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苟岚闷声说。
苗江很瘦,很轻,苟岚腿脚有力,背着她走一小段路,并不吃力。但他心急,越走越汗涔涔,秋夜里,衣衫都湿半。苗江从身后伸出左手,替他把前额的汗擦掉。她不想让其他人担心,她说:“苗苗没事就好。我不会有事的。”
苟岚像在重复她的话。他说:“苗苗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到了医院。苟岚放下苗江,让她坐好,联系上余果。余果刚跑出满头满脸的汗,手上拿着苗江的证件跟病历,冲苟岚扬手。
苗江打了狂犬疫苗,还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显示,她手部出现了外伤性神经损伤。会引起手部感觉障碍,手部运动跟交感神经功能及其他正常功能都受到影响。
苗江没吭声,突然起身,径直往外走出诊室。苟岚看一眼余果,快步跟上去。
医生正低头写病历,头也没抬起。
余果拳头捏得紧,她问:“这个,会不会对她生活有什么影响?”
“没影响没影响。”
“那工作呢?”她拳头捏得更紧。
“敲键盘、握笔都可以。抱娃做饭洗衣服也行。修复后好好休息就没事了。她又不拿手术刀,是吧。哦对了,她是什么职业?”医生一抬头,奇怪病人跑哪里去了。眼前只坐了个病人家属,那小姑娘扁了扁嘴,正在使劲揉眼睛,看上去像是要哭出来。
苗江再也没法做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