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苗江在大街一角,倚靠墙壁,咬着鸡蛋卷饼回想这一切,每一口都觉得不是滋味。她飞快吃完,把油腻腻的牛皮袋扔到垃圾桶里,掏出湿纸巾擦手。
苗江这时经过一个体育场。场外,有一个摄影师扛着相机,正对着一人一狗在拍照。她跟其他宠物医生一样,在路上见到猫狗都会下意识去看一眼。
卡斯罗犬,体魄强健,性情勇猛。
室外篮球场上,穿着运动衣球鞋的男孩子奔跑跳跃,球场边有两三个女孩子,穿着校服裙,低头玩着手机。男朋友下场休息,过来拧开一瓶水喝,脸上淌着汗,又猝不及防地亲女孩子一口,被笑着打了回去,“臭死了!”,幸福地骂着。
附近有小孩子蹒跚学步,年轻的父母松开手,跟在后头。父亲在另一头张开手,等待孩子扑到他怀中。母亲端着手机,笑着给小孩拍视频。
这亲情跟爱情,都是苗江所向往的。她看得有点入迷,完全没注意到,体育场外那只卡斯罗犬突然直接朝这边蹿过来。
苗苗注意到有另一只狗奔向主人,马上绕到苗江身前,呲起牙,冲那只卡斯罗犬吠起来。
“阿C!”那只狗的主人在身后拍了拍手,语气娇嗔。
那只叫阿C的卡斯罗犬,突如其来地扑向那学走路的小孩儿,当爸的离得太远,当妈的已经吓得失了魂,只会发出尖叫。
苗江立马冲过去,抱住小孩儿,整个身体往后摔倒。她嘴里喊着:“苗苗,快跑!”
苗苗跑出去几步,见到那只狗还在,又回过头,护在主人跟前。卡斯罗犬撕咬住它,把苗苗的背部咬出伤口,鲜血迸裂。
孩子爸妈已经赶过来,把哇哇大哭的孩子从苗江手上接走。苗江像疯了一样,直接上手去推开那只卡斯罗犬。那只狗回过头来,张嘴咬住她的右手,刺骨的痛贯穿她神经,苗苗见到主人受伤,眼睛都红了,用小小的身躯扑过去,直接跟大狗撕咬起来。
阿C的主人这时赶到了,他脸色苍白,一直在旁大喊“阿C!阿C!停下来!停下来!”但没有任何行动。
倒是篮球场上的人听到了动静,纷纷跑出来。有男生找到棍子,把阿C赶跑。阿C主人看了一眼现场,急匆匆说:“阿C,走走走。”他冲那边的摄影师朋友扬扬手,让他赶紧把车开过来。
小孩的妈妈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担心地问苗江:“你怎么了?没事吧?”
苗江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看向倒在地上的苗苗。它被咬伤,躺在地面的血泊中,正使劲看向苗江。这有灵性的生物似乎有预感,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主人。于是用所有力量,只求能够多看苗江一会儿。
苗江只觉得眼睛一阵酸痛,她颤抖着牙齿,对小孩的父母说:“请帮帮忙,帮我打个电话——”说这话时,她觉得自己嘴里咸咸的,不知道泪水什么时候流下来,也不知道泪水什么时候流到自己嘴巴里。
余因接了电话,立马在群里发出消息,诺亚医院所有不用上班,离事发地点比较近的医生,都驱车赶往现场,但最快到达的是就在附近街区闲逛的苟岚。
“你怎样?”苟岚将跌坐地上的苗江扶起来。她的手跟小腿都被咬伤,肇事犬只跟主人却已不知所踪。
苗江忍着痛,对他说:“苗苗左侧胸壁跟背部都被咬伤,再不手术就会因为缺氧而……”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再说不下去。
这时,汪少风也已经赶到。他来到现场,见到倒在血泊中,半闭着眼睛的苗苗。而苟岚蹲在地上,已开始为苗苗做简单止血处理。
汪少风从车上拿出毯子,两人合力将苗苗小心平移到毯子的正中间。苟岚跟汪少风分别拉紧毯子两边,小孩父亲托着苗苗的背部,三人合力将它转移到车上。
苗江上了车,苟岚看一眼她的手,回头对汪少风说:“路上顺便把她扔到医院。”
“中途不要停车!”苗江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搭在椅背上。
汪少风在驾驶席上,抬头从镜中她一眼。她的手简单包扎过,鲜血不住往外渗。被狗咬了,她要马上打疫苗。
但苗江嗓子沙哑,几乎失态般喊,又近乎恳求:“回诺亚!回诺亚!”
汪少风一脚踩油门,驶往诺亚的方向。
苗江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不记得自己怎样回到诺亚。她记得大家都已经准备好。她跟在他们身后,穿过诺亚熟悉的候诊区、诊疗室、药房、X光室、化验室、B超室,要进入手术室。
余果上前,让她在外面等。
苗江动了动嘴唇,她的嘴唇很干燥,也许还脱皮了。她张开嘴,感觉自己嗓子都冒烟了,然后发出沙哑的声音。她听到自己说:“我的苗苗在里面,我为什么不能够进去看它?”
余因在里面。苟岚在里面。汪少风在里面。
但是她,她为什么不能进去?
余果手里捧着绷带,快要哭出来:“你现在不适合进去……你的手还在流血……你快止血……”
苗江没听明白。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流血了,痛。不,这痛感不是自己的,是苗苗的。
其他人都过来了,几乎是半拖半拽,将苗江按在位置上。她的手在颤抖,肩膀在颤抖,浑身都颤抖。任由余果他们替她包扎处置。余果几乎半蹲在地上,边哭边为她重新包扎,上药。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最后半嚎哭着:“不行,不行,快点把苗江送去医院啊——你要去打疫苗的呀——”
余果抱住苗江的肩头,像女儿恳求母亲,像女人哀求情人,求她为了自己的身体到医院去。但苗江充耳不闻。她手上的血渗出绷带,滴落到地板上,在地面开出一朵红色的花。这个手受了伤的人,此刻侧过头去,只死死盯牢手术区的门。
里面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准备室,手术室,恢复区,包裹准备室。
里面是她最熟悉的人。余因,苟岚,汪少风。
里面是她最爱的苗苗。开心的时候会用头顶她的手她的小腿,向它招手它就奔过来围在她脚边转。人类三六九等的观念延续到动物身上,都瞧不起这只丑丑的小土狗,它心里也知道,所以对珍惜它的人分外好。
苗苗的左侧肋骨和背部、腹部分别有三四处咬伤创口,倒数第三肋骨和第五肋骨骨折,最大创口约为2cm,有胸壁贯穿伤,可以发现伤口附近有皮下气肿。空气随呼吸自由进入,X光提示肺膨胀不全。
送院途中,已经失去意识,出现可视黏膜和舌头紫绀、心衰等症状。
余因擦了擦前额的汗,对苟岚说:“我跟汪少昨晚通宵完,而且你擅长外伤性气胸。这次,你来主刀。”
苟岚用消毒皂液仔细擦洗每根手指,水从指缝间流下来。
也许是错觉。他觉得自己的手像在抖。因为知道苗苗的生死,对另外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