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沙发对两个人来说,实在太窄太小。
苟岚用手臂圈住苗江,将她往自己身上贴了贴。两人身上都是汗,苗江不习惯,要往里躲,但根本没地方,又被苟岚拉回来。
他用嘴唇吻她的头发。“检查完了,是一只健康的小猫咪。如果再快乐开朗一点,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喵酱了。”
他不曾这样温柔过。几乎让苗江不适应。
但是今天,让她不适应的东西也太多了。
“还疼吗?”他问。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用手掌摸她背上的汗。
苗江从不喊疼。她摇了摇头。
“我是问你的手。”苟岚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吻她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即使拿不了手术刀,你也还可以当个宠物医生。医生也说,你有机会康复。”
“医生都是骗人的。”
苟岚笑:“你自己也是医生,怎么说这种话?你跟苗苗就是最大的奇迹。它被人虐待,被火烧被剥皮,在垃圾堆里流浪觅食。你一出生就被扔到垃圾桶。但你们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他用手指绕了绕她的头发,又松开,又绕,又松开。
苗江侧过头看茶几,苟岚做的面条还放在那里,已经凉了。面条吸收了水分,搁置了半天,又干又硬。
“真可惜。”她说。
苟岚说:“我再做就是了。”又问她:“你饿了?”
“有一点。”
“觉得饿就好。”苟岚又亲她耳朵,“生命真正奇妙,动物界生病痊愈的一个标志是,看它胃口有没有恢复。就算天塌下来,只要想吃,只要能吃,就死不了。”
“那是你爱吃。”
“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以前在山上,我在帐篷里睡得正迷糊,突然听到帐篷外有动静。我也不知道是熊抓了把帐篷,还是一只狼在外面转悠。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死,但后来那只动物离开了,我又睡下了。第二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顿。”
苗江靠在他胸口,静静地听,苟岚每说几个字,就忍不住吻一下她的脸颊。她从没想过苟岚也会如此缠人。沙发又挤又窄,外面雨水不断溅进来,她起身去关窗。
茶几上搁着的手机响起来。苟岚边接电话边披上衣服:“嗯嗯……你顺便帮我一起订机票……是,印尼的……”
挂掉电话,他抬头一看,苗江不在。
厨房里有动静。他走进去看,见到苗江已经穿好衣服,低头在煮面。他从后面圈住她,吻她的脖子,头发跟脸颊,吻她缠上绷带的手。
她仍然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一会就能吃。你先到外面坐。”
苟岚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伸手去掰她脑袋,她死活不肯转过脸来。他伸手将炉关了,将她整个人转过来。
“怎么了?”
苗江抬起头,眼神毫无波澜:“没什么。你要走了,我给你做碗面吃。”
“现在就要轰我走?”苟岚笑。
“你不是已经订好机票,离开深圳了吗?”苗江没有表情,“吃完再走吧。”
苟岚不语,低头要吻她。她一把推开他,目光笔直,与他对视:“就这样吧。你是一只野猫,你不想被圈住养在家里,乖乖坐在主人腿上,你迟早会想回到街上。”她摇了摇头,微笑,笑得一点不好看,像那种渗了苦茶的蜜糖,“不,你已经订好了机票,要回到你的街道上。”
她转过身,重新将炉打开,语气平平:“没有火腿肠了。就下个鸡蛋,可以吧?”
苟岚又伸出手,把炉关掉。“我去印尼是为了……”
“炉会坏的。你走了,我找谁来修?楼下那个人,每次修东西都要多收我钱。”苗江又打开炉,“不要再说了。我不会打扰你的梦想,你也无法打扰我的。你不可能只呆在一个地方,我也不可能离开诺亚。野猫跟家猫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
她转过脸,面朝炉火,平静地说:“我们还是朋友。吃完面,你回家去吧。”
苟岚看定她的脸,他刚要张口,苗江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她看一眼苟岚,背转身去,接起电话:“汪少,怎么了?”
她面对窗口,背朝向苟岚。他看到外面吹进来的风,拂起她鬓角的头发,她用一只手听电话,另一只手缠着绷带,那只手开始抖,最后连肩膀都抖。她声音也颤,低低地说:“好……我现在回来……”
她挂掉电话,一转身,苟岚见到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一眼,“苗苗情况突然很不好,我要马上回去。”她往外走了几步,慌慌张张,差点撞到门上。
苟岚跟在她身后:“我陪你。”
“你不要跟来。”她弯身系鞋带,“我不想。我现在很乱。我不想你在。”
苟岚站在那儿,看她胡乱抓了一把头发,想用左手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起来。但她很快又松开手。她缠着绷带,扎不了头发。她急,急得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苟岚上前,替她推开门。她像苍蝇一样,一头要撞出去。他说:“你这样状态不好,我陪你去。”
“你不要跟来!”她说,音量大。她胡乱抹了把脸,又转过头说,“真的,我求你。你会让我更乱,好不好?”
苟岚静静地看着她,“好。如果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她匆匆出门,又马上折返,拉开玄关柜的抽屉,扔了把备用钥匙给他。“走的时候,替我锁门。”
这座城市越晚越热闹。外面停了雨,苗江出了门,几乎每辆车上都有人。她想起自己卸载了滴滴,又看到对面有辆空车呼啸而过,又想着刚才汪少风的话,心里一下子乱哄哄的。附近商场不知道在做什么促销,大晚上的搭了个绿顶棚子,大妈大叔抱着手臂抬头看。有人持麦克风,在舞台上喊“这是最后一道题,看谁能够赢得今晚的大奖,把洗衣液抱回家。”
刚才下过雨,这边又不好打车,苗江决定先过马路。
旁边是一家酒吧,几个年轻人在门口。一个年轻男人抽着烟,笑嘻嘻打着电话。他脚边趴着一只狗,嘴巴一动一动。
又是一只没拴绳的狗。
苗江快速跑过这几个人跟前,其中一个人还冲她喊了声“美女,这么急要去哪”。她没看他们,却是出于职业习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只狗。
非常眼熟。
走出几步,面前就是马路,红灯一直亮着。她跑得身上都是汗,抬手擦了擦汗,又回头看了那只狗一眼。
卡斯罗犬。差点把苗苗咬死的。
这时,那男人打完电话,喊了一声:“阿C!过来!”
苗江像触了电,回头看一眼。那男人察觉到她目光,也看她一眼,然后一怔。
他明显认出她来,也知道她认出了自己跟阿C。
“阿C,咱们走。”男人把手机塞回口袋,冲狗拍了拍手。
苗江心里抽了抽。她觉得嫉妒和仇恨,像一条蛇,咬住自己尾巴,盘在她心头。犯错的人继续犯错,没被拴住的狗依旧没被栓住,在外自由自在。而没犯错的人,失去了一只可以精细操作的手,失去职业路上的最高梦想,也许还将失去陪伴在侧的一条生命。
她想捏拳头,但右手缠上绷带。她连拳头都握不了。
她深呼吸,眼睛酸了酸,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眼前红灯闪了闪,即将转成绿灯。身边陆陆续续站了几个同样等待过马路的行人。身后,男人却突然喊了声:“阿C!”声音是惶恐的。
苗江没回头看。她很急,急着要回诺亚,急着要回去看苗苗。
其他人说:“这狗怎么了?怎么突然倒地了!”马路上的车响,附近商场的喇叭声,人们的讨论,男人声声喊着狗的名字。
苗江没回头,眼里只有交通灯,从红转绿。
马路两旁,车子停下。
她准备迈出脚步。
男人在身后,声嘶力竭:“阿C!阿C!你怎么了!”
苗江在心里想:活该。它害死苗苗。活该。
她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作为宠物医生,她听过多少次主人对宠物的呼唤。
她往前迈出两步。
男人的声音渐渐远,渐渐低:“阿C!别吓我!醒醒啊!”
活该。苗苗可能要死了。它活该。
她对自己说。
又走出一步。
“阿C——”男人的喊声带上哭腔。
她想起念书时,曾经围观过两波同学的辩论。假如一个人是谋杀犯,伤害过你最重要的人,作为医生,你会履行医生职责吗?延伸开去,你会做好动物医生的本分,救助一只伤害过你的动物吗?
那时候,他们都年轻,血气方刚,都认定自己无论何种情境下,绝对会尊重这份职业。
她想起当年,自己稚气地说:我会!
她再也忍不住,匆匆转身,逆着往前的人流,快步奔回马路边。她看那年轻男人蹲在狗旁,完全没了主张,只顾大喊大叫。她在狗身旁蹲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