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眼下城市像泡在海里,更远处的黄河穿城而过,三年前,欧阳健在河边抛过一具尸体,他想起那天夜里河面黑漆漆的,但自己一点都不怕。
这是2017年盛夏,正午阳光四合,欧阳健坐在三水大厦四十六楼的咖啡厅里,想起了那具被冻得生硬的尸体,就像铁疙瘩。面前这女孩还在说话,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女孩儿短头发,高鼻梁,眼睛冒光,说话像饶舌。啰里啰嗦一个点儿,欧阳健一句没记住。女孩是工作室助理,上岗第三天,干劲儿十足,可这一腔热血让欧阳健很不适,总觉着她乐于小题大做、磨磨叽叽。
一对情侣向欧阳走来,手里都拿本书,当女生的一句“你好”传来时,欧阳才神游而归。他转头一看问,是在和我说话吗?女生满脸欣喜,您是作家欧阳健吗?推理大神欧阳健。
欧阳看到他们手里的书,是他去年出版的推理小说,《镜子恋人》。
他们是来要签名儿的,欧阳健跟助理说:“罗欣,签字笔给我。”
他接过两本书,挨个儿在扉页信手一划。
女生说,健哥,能和您照张相吗?欧阳挤出一个微笑说,好啊。女生把手机递给罗欣,拜托她帮忙拍照,连拍数张才作罢。
看女生依依不舍地离开,欧阳健问罗欣,这就是你说的,不会有人打扰我?罗欣有些慌张,连忙欠身道,对不起,这地方平时没人,再说离今天签售的书店很近,所以……
欧阳健摆手道,好了,坐下吧。罗欣坐回椅子问,那您明天去不去?欧阳问去哪儿啊?罗欣说刚刚说过的。他问刚才说哪儿了?罗欣说去儿童福利院看望孤儿。他再次看向窗外,低声道,不去了,我明天要爬山,下午有画展。罗欣拿起笔,在面前的计划表上一划,又问,后天社区请您演讲,稿子我写好了,您要过目吗?他问啥演讲?罗欣说,社区之星助力构建美好新社区。他嘴角微微一扬说,社区之星?真能瞎整。
罗欣看他对此漫不经心,便问,那您去吗?欧阳健摇头,笑容里若有一丝轻蔑。
此时,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闯入他的视野。男孩手持单筒望远镜,跑到落地窗前,双手一举,挤眉弄眼地看向远方。一个长发女人紧随其后,往男孩身旁一蹲,满脸微笑,只给欧阳健一个侧脸。随着男孩身体转动,望远镜的视线从窗外回到室内,最后竟对准欧阳健。那一刻,他看到女人的正脸,那是一副五官精致、天生丽质的美颜,他感觉有些面熟,却浑然不知在哪儿见过。
女人与他四目相对,又瞬间移开了,仿佛有意躲闪,又十分自然。
欧阳问助理,玩过望远镜吗?罗欣抬头问,哎?您说什么?他说,望远镜,玩过望远镜吗?罗欣思忖道,您说天文望远镜吗?看月球的那一种?他摇头道,普通的。罗欣说,普通的当然用过。
“什么时候用?”
“嗯……看演唱会的时候。”
“平时不用吗?”
“平时?平时怎么用?”
“偷窥啊。”
罗欣笑说:“没那嗜好,您有吗?”
“你认为呢?”
“您没有。”
“为啥?”
“您需要偷窥吗?喜欢您的人遍地都是,不存在那种需求吧?”罗欣又说,“哎?我差点儿忘了,您这本新书第一章就写了偷窥行为,这是在考我吗?”
欧阳微微一笑,视线再次聚焦那个男孩儿,确切说,他在注视那个望远镜,而思绪宛如一支飞箭,射进了三年前的那片迷雾。
那个春天,不觉间在他脑海中扬起了沙。
1.
她杀人的时候,欧阳健看得一清二楚,那是春天的一个晚上,天气不错,被杀死的男人成了血葫芦,有那么一瞬,欧阳感觉那血溅到了望远镜的镜片儿上,但只是感觉。女人像疯了一样,似乎成了一台剁肉机器,她完全失控了,过程极度惨烈。不过要把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故事还得从当天清晨说起。
三月中旬,一夜强风拉低了气温,它们来自遥远北方,生猛而坚硬。上午七点,空中飘起沙尘。欧阳健猫在被子里,一露脸儿就闻到空气里的土腥味儿。隔壁那对情侣又在吵架,晚上又摇得木床嘎嘎作响。欧阳健认为,他们总吵架,问题肯定出在摇床上,假如男人摇得好,摇得棒,女人不会这么燥。作为邻居他实在帮不上忙,只能深感同情。
闹钟指向七点二十八分,秒针转了一圈儿半,铃铛响了。
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半个月来,只要闹钟一响,欧阳会立马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前搂起望远镜,窥视对楼那个女人。
小区都是砖混楼,最高六层,欧阳租住六楼,那女人住对面儿五楼。欧阳健不知她何时搬来的,注意到她是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当时他趴在阳台吸烟,突然看到对面五楼亮了,一个短发女人进入他的视野。起初他并未在意,左思右想才回过味儿,对面五楼原本住一老头,这女人是哪儿来的?
她约莫三十来岁,身高将近一米七,当她脱下羽绒服的那一刻,丰满而富含曲线的体态显露无疑。总体来看,可以说VERYGOOD,GOOD不止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但大多并不GOOD。
欧阳见过老头的女儿,他确定她不是老头的女儿,心里越发好奇,他开始一丝不苟观察女人,并不停揣测着,她和老头之间可能存在的各种关系。
女人走进厨房,把盛满水的铁壶坐在燃气灶上,然后消失了。根据方位判断,她应该去了北面的卫生间,欧阳健看不到。大概五分钟后,卧室亮了,她走到床前,背对欧阳健,缓缓拉开衣柜。
那一刻,欧阳健的心咯噔一下。
她竟开始一点一点褪下腰间的短裙……
欧阳垂涎三尺,女人却突然转身,他感觉她的目光宛如飞箭射了过来,搞得他心惊肉跳。他连忙下蹲,用墙体掩护,实在没想到偷窥竟这么刺激。
当欧阳再次望去,她已穿上睡衣,携水壶去了卫生间。后来几个晚上,她都会在换衣前合上窗帘,对欧阳健来说,这十分扫兴。但在某天清晨,他看到女人拉开窗帘,睡衣竟敞着怀。打那天起,欧阳展开了科学有效的连续观察,他发现,女人每天都在七点三十五分左右拉开窗帘,但能否看到内容,全凭运气。
空气里浮尘越来越多,望远镜里的画面越发模糊。突然,女人跑进客厅,穿戴整齐,在茶几旁喝了杯水便匆匆离去了。欧阳十分沮丧,嘴里嚼了一句“阿西吧”。他放下望远镜,披着被子回到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分析自己是不是变态。他认为自己不是,理由很简单,他今年三十四岁,没碰过一个女人,基于正常生理需求,他用望远镜抚摸女人,可以说十分自然。
早晨十点钟,沙尘遮蔽了对面楼体,欧阳从床上爬起来,他突然感觉,这世上留给她的女人可能不多了。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又蹲了半小时马桶,期间吸了三支烟,构思了两段小说情节。
没错,欧阳健是写小说的,但不是声名显赫、腰缠万贯那种,说难听点儿,甚至连作家都谈不上,叫写手可能更为妥当。有朋友说他无业游民,他还要辩解一下,这叫自由职业。
欧阳是如何沦为无业游民的,说来实在话长,反正在母亲眼里,儿子这段成长史简直像一沓《聊斋》,逢年过节亲戚凑一桌,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的场面就十分壮观。
欧阳不是没学历,恰恰相反,这货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法学硕士,在股份制银行工作,待遇还算可观。那段时间他经常请同学吃饭,所有人都感觉他财大气粗,过去联系很淡的朋友也都频繁出现,每天请他吃饭的电话根本不停。这些人十有八九想找他贷款,他们把欧阳健高高举起,举到金字塔尖儿,那阵子,欧阳健很快乐,虚荣心也容易高潮。
工作第二年,这哥们心态变了,巨大的工作量和业绩指标让他精神紧张,那段时间他经常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黄河边的石头上钓鱼,手里却拿着台球杆儿。幻觉还是次要,最关键的是,自己的劳动成果经常被领导瓜分,根本毫无缘由。
2008年初秋,欧阳离开银行,看网上有人写小说,听说挣得不少。欧阳十分动心,觉着自己也能写。
一写三年,在网上连载了六部悬疑小说,几乎颗粒无收,可他脑子轴儿,总觉得自个儿能成,埋头又写了三年,还是水中捞月。这三年,过去的朋友大多断了往来,已经很久没人请他吃饭了。他每天刷朋友圈,却从来不发,他感觉自己像只鬼,已经和网上的人们阴阳两隔。
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靠小说发财这个梦,一直没变过。
去年早些时候,网上一个自称编辑的人,打着帮他出书的旗号骗了他七千块钱。直到那家伙被抓,欧阳才幡然醒悟,否则他还在幻想某天走进书店,能看到自己的惊世之作。那编辑因诈骗被抓,诈骗对象都是网络写手,涉案金额高达五十万,据说他常年在河南、湖北一带推销避孕套,闲了才给人下套。
这七千块钱是母亲的,他说帮她买理财。儿子过去在银行工作,母亲对此深信不疑。欧阳健被卖套儿的给骗了,他觉得很丢脸,甚至想过用马桶把自个儿淹死。
上午十一点半,走廊传来敲门声。欧阳健跑去开门,原来是房东王老头。
王老头面色铁青、挤眉弄眼,他是来讨房租的。王老头问他房租季付,对不对?欧阳说对。
王老头说对个屁!这都四个月了,钱呢?欧阳皱起苦瓜脸儿说,王叔,您再容我几日行不行?王老头说几日?你一日又一日?你有完没完?小欧你抓紧搬吧!我也上有老下有小,全指这房子糊口了,你成天磨磨唧唧、咋咋呼呼的,这是要我命啊。
欧阳健弹出一支烟,塞给王老头,语重心长道,王叔,这回真不骗你,再给我三日,我一定全补上,行不?王老头一咬牙说,三日,你说的?
“就三日。”
“成,可我丑话说前头,那时候你要再没钱还赖着不走,我叫警察帮你挪。”
“您把心放兜里。”
王老头离开后,欧阳犯了愁,他缩回电脑旁点了支烟,心里不停掐算,每月房租五百,四个月两千。两千块钱,这他妈去哪儿弄呢?他翻出通讯录,发现四百多个名字里,能张嘴借钱的对象只有两,一个母亲,一个是研究生院睡他上铺的兄弟陆飞。
陆飞毕业后进入公安局工作,许久没联系,难免生疏了,可当电话那头传来“欧阳”二字时,那蒙尘的记忆瞬间又展现开来,栩栩如生。
“欧阳,说话呀。”
“哦,最近咋样?”
“大作家,咱把这句省了吧。”
欧阳憨笑道:“干嘛呢?”
“忙呢,怎么想起糟蹋我了?”
“没事儿,我就问候一下。”
“我全家都好,那我挂了。”
“哎哎哎你大爷,先别挂呀你。”
陆飞哈哈大笑:“说吧大哥,让我干啥?”
“也没啥。”
“赶紧说,我这儿忙呢。”
“那我说了?”
“借多少?”
欧阳健一声冷笑:“你看看你,咱能先来点儿前戏吗?”
“没那习惯。”
“借一千?”
“成。”
“一千五呢?”
“一次倒干净!”
“就一千五。”
“银行卡、微信、支付宝?”
“微信。”
“知道了,待会转给你,我去忙了。”
“好。”
挂断电话,欧阳感觉自己特羞耻,尤其是陆飞那句“我去忙了”。别人都在忙,自己却成天待在出租屋里,宛如一只寄生虫。他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想到某天清晨,自己坐在马桶上,突然“嘭”的一声,变成一只寄生虫,然后掉在自己大便上。就这样,他被恶心死了。欧阳健想,这结局很温暖,也完美。
正午,寄生虫的肚子像磨菜刀的吆喝起来,他决定去母亲那儿蹭饭,顺趟再要上五百块钱。他幻想三天之后,他要站在门口儿,拿一沓红票子,在王老头的秃顶上狠狠抽一顿。出门前,他又看了一眼对楼,那边的窗户模模糊糊,有点儿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