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噩梦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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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杀人前夕(2)

2.

沙尘越来越大,欧阳健戴着墨镜、口罩向母亲家走去。就在路过一家金店时,他又看到了对楼那个女人!

她像一尊精美雕塑,静静立在玻璃门里,黑色的短袖短裙上,罩着一层金色的光。有客人进出,她会拉开大门报以微笑,然后说声“欢迎光临”或“欢迎下次光临”。没客人时,她又切回雕塑状态,盯着一米外的空气。

欧阳健过去在银行工作时,那儿的大堂经理也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当银行没储户时,她也会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空气。但那感觉给人的印象,是一种职业性发呆,完全是用沉默打发时光,而她不同。她好像有许多心事儿,眼神也有点儿多情。

就在一位客人进门时,她好像察觉到欧阳健的存在,眼神随之刺了过来,欧阳健心头一惊,立马转身走开。走出十多米远,他才发现自己戴着墨镜口罩,有必要害怕紧张吗?

然而当时,他只觉得女人的眼神锋利,却远远没想到,她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多年后的某天夜里,他梦到了这个眼神,她从黑暗中走来,浑身血淋淋的。

开始下雨了,雨滴落在他黑色运动鞋上,渐渐成了泥渍。假如没有意外,这将是一场滂沱泥雨,兰市的每个角落都将无法幸免。

回到家刚刚一点钟,母亲正往泡菜坛儿里塞萝卜,他打了招呼,走进里屋给父亲上香。半年前的某天晚上,父亲喝了二两酒,到凌晨一点多,急性心肌梗死要了他的命。从那天起,欧阳健对死亡有了新看法,原来死神一直站在父亲身后,当他倒下时,死神朝自己来了。那段时间他不敢在夜里看闹钟,甚至害怕听秒针走动,他感觉那是死神的脚步,穿的高跟儿鞋。后来是母亲的安慰让他摆脱了恐惧,他渐渐意识到,母亲是他另一堵墙。

望着青烟盘旋而上,他朝遗像鞠躬,嘴里念叨着“爸呀,你可长点儿心吧,看着我一事无成,你不着急吗?保佑保佑我吧,求你了”。这种念叨,不管别人信不信,欧阳健自己信,只要反复祷告,父亲一定能听到。至于为啥不显灵,欧阳健认为,老爸刚过去,人际关系还不顺,需要时间捋一捋。

母亲在厨房里问他吃了吗?他说没吃。他见母亲面色蜡黄,还在咳嗽,就问是不是感冒了?母亲说不知道,昨晚儿胸口疼,一宿没睡好。欧阳健说,要不去医院看看吧?母亲说不了,应该是感冒,刚吃了一口阿莫西林。欧阳健说,咋又滥用抗生素,上次都说了,你咋不长记性呢?母亲盖好泡菜坛子说,没关系,你去客厅等等,我给你下面。

欧阳健从菜筐里取了个苹果,啃了一嘴说:“少放辣子。”

他坐进沙发,顺手打开电视,发现每个台都是蓝屏。他以为机顶盒没接好,检查半天也没发现哪儿有问题,他问母亲电视咋了,母亲说没交钱,他说那你晚上干啥,母亲说有收音机,他说那咋行,不看电视,国家大事儿都不知道。

母亲将一碗热面放在茶几上说:“快吃吧,那都不重要。”

“这还不重要?”

“你坐好,我问你一事儿。”

欧阳健拿起筷子说:“问吧。”

母亲在沙发一旁坐下说:“你去年给我买那笔理财,今天到期了,啥时候能取出来?”

欧阳健脑子闪过一个避孕套,想了想说:“是吗?到期了吗?”

“到了,今早看账本,连本带息总共七千三。。”

“恩,那就别取了,过两天再买一笔,接着吃利息。”

“不行,你得给我取出来。”

欧阳健转头问:“为啥?你要用钱啊?”

“你爷下星期做手术,昨天你大姑来借钱,我给凑了一万,还不够。”

“他做手术为啥跟咱们借钱?”

“这孩子,那是你亲爷爷,我能不借吗?”

“他平时也没管咱的死活呀!我上高中那会儿咱家多穷,逢年过节他给二叔、三叔买鸡腿、买带鱼,咱屁都没?我爸是他儿子不?他不该帮吗?”

“这孩子,我都不记仇,你倒记上啦?”母亲说,“人家帮你,你要感恩,人不帮你,你也不能怨人家。就算父子也是这道理,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他妈也不想明白。”欧阳健满脸执拗,“这钱让二叔、三叔拿,你的钱我必须要回来,待会就去要。”

母亲说你爷没床位,一直躺在走廊里,厕所门口。要是没钱做手术,就得一直躺在那儿。欧阳说躺着呗,我还想躺着呢。母亲说扯蛋。看得出来,母亲有点儿生气了。欧阳健不耐烦地说,行,人恶毒你全忘了,既然你乐意,那一万就不要了,别的钱咱一分不出。母亲说不行,我答应你大姑了。母亲又咳嗽起来,听话,你去把钱取了,我明天送过去。欧阳健放下筷子说今天取不了。母亲问为啥?欧阳说今天到期是没错,但要三天后才能取。母亲说那你把卡给我,我自己去问。欧阳说妈,我在银行干过,你是不是不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你爷爷……”

欧阳健抢过话茬儿:“好了好了,你就让我好好吃顿饭吧,行不行?”

“人老了都可怜,我不能那么绝情,因为我也会老啊。”

欧阳健拧着眉头:“这怎么说的?我能不管你吗?行行行,过几天取了给你送过来,好不好?”

“那你别忘啦。”

“忘不了。”

说完这句话,欧阳健真想从沙发底下钻进去。他已经骗了母亲,现在还要接着骗,简直猪狗不如。母亲的信任和善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可要说出真相,不知道母亲会有多难过。他内心十分煎熬,恨不得脱光衣服,找个地方把自个儿火化了。他把那个骗人的编辑、不,那个卖套子的在心里又杀了一千次,可就算杀上十万次,又能如何呢?算了,现在要考虑的是三天之后,如何将那七千元人民币原封不动地还给母亲。

欧阳健犯了愁,脑子里翻江倒海,他甚至想晚上偷偷去医院,把那个陌生的爷爷用枕头捂死,要嘛去火车站偷几个苹果手机卖一下,再或者冒充银行人员去骗几个从前的客户,但最终都一一否定。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法科生,这些想法,让他自己都害怕自己。

他将碗筷送到厨房,点了支烟默默地吸,母亲问他最近写书有没有起色?还问有没有挣到钱?他说挣了些,不过都是小钱儿,眼下有几家影视公司要买版权,开价最高才二百万,我不想卖。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没皮没脸没羞没臊,但好像已经习惯了,当一个人习惯不要逼脸的时候,自信会莫名其妙的多。

“两百万都不卖啊?”母亲笑问。

“我想再等等。”

“人要知足,知道吗?”母亲看向窗外,“沙尘快要过去了。”

“等我挣了钱,带你去海南岛吃海鲜。”

“坐船去吗?”

“飞机啊。”

“那我可不敢坐,万一掉下来可咋办?”

“放心吧,飞机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交通工具。”

“瞎说,还是火车最安全。”

原本想问母亲要五百块钱,现在该咋张口?望着母亲深深的鱼尾纹,他心里特不是味儿。那些关于“几百万”的屁话,估计全世界只有母亲会信,可她真信吗?这在欧阳健心里是个很大的疑问,但至少表面上,她从未流露过一丝怀疑。

将近四点钟,泥雨停了,沙尘也尽数退去,但天空依旧氤氲。母亲让他吃过饭再走,他说最近出版社一直催稿,忙得不可开交,要回去赶工。离开前,母亲给他装了一袋吃的,并反复叮嘱,别忘了理财的事情。

欧阳健说,妈,我顺路把电视费给你交了,你一人在家,咋能不看电视呢?母亲说,成,那你等一下。他问干嘛?母亲从卧室取了两百块钱,塞给欧阳健说,拿着。欧阳健笑问,这干嘛呀?

“交费呀!”

“不用,我有钱。”

“噢呦,拿着吧拿着吧。”

“……行。”欧阳健说,“那我先拿着,你要用钱跟我说,我有钱。”

“给你拿的鸡腿儿要抓紧吃,你没冰箱,容易放坏了。”

“知道啦。”

下楼的时候,欧阳健不知不觉哭了起来,不知道为啥哭,眼泪就是控制不住。他感觉自己就一禽兽,他恨不得立马找个狗头铡,自个儿把自个儿铡咯。他想放弃了,这六年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葬送青春带来的危机感,他他妈什么也没得到。朋友圈里那些同学,大多已事业有成,他们在旅游、在买车、在换新手机、在新的办公室里喝咖啡、在五星级酒店感慨自己付出的艰辛,在每一个节日晒出一次比一次昂贵的礼物。

而自己呢?除了每个月从老妈这儿骗点儿钱,除了坐电脑旁边、吸毒似地给自己来点儿“上百万”的幻想,他一无所有。

回去路上,他给母亲交了电视费,但只交了五十元,剩下一百五,留下来抽王老头。

再次路过那家金店,门里换了人,这让他有些失落。在门口来回溜达好几圈,把金店每个角落都搜索一遍,仍没发现她的踪迹。看来她已经下班了,可她每天回家都在夜里十点之后,那么不上班的这段时间,她会去哪儿呢?

黄昏时分,天空渐渐晴开,欧阳健洗了一个西红柿,趴在阳台一边啃、一边琢磨该去哪儿整点钱。这时,她突然出现在客厅里,欧阳健立马躲进窗帘,拿起望远镜观察。她显得很着急,连鞋都没换便跑进卧室,半个月来,这是欧阳健头次见她不换鞋。她在衣柜里拿了些什么,又跑到客厅喝了杯水,那急促的呼吸,让挺拔的双胸大起大落。欧阳健推测,她应该是一口气冲上五楼的。

就在欧阳健思考是什么令她如此着急时,她放下水杯,突然蹲了下来,并用右手扶着额头,纤细的五指缓缓掠过发丝,最后停在后脑勺上。这套动作显得十分忧伤,好像在一首情歌的MV里反复出现过,欧阳健想不起是哪首,但肯定是特悲情的那一类。她应该是崩溃了,接下来的半分钟里,她双肩微微、连续、由慢而快地起伏,则证实了欧阳健的猜测——她在哭!那不是一般的难过,成年人的世界不存在一般的难过,假如难过,都会很不一般。

她就像一只蜷缩在远处的兔子,那显而易见的伤感,似乎从窗帘另一侧漫溢进来,令欧阳健感同身受。他感觉世界消失了,望远镜也消失了,他想双手插兜,慢慢走过去,问一声“你怎么了”。是啊,你到底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已经过去五分钟,你的眼泪还没流干吗?欧阳健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后来才发现,自己也哭了,他想,这可能是人类偷窥史上最诡异的事情,自己一无是处也就算了,如今偷个窥都要老泪纵横,这样的人生简直无法直视。

女人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迅速在脸上一抹,但眼眶依旧噙着泪,柔软而迷离。她缓缓站起来,开始对着门前的镜子整理头发,由于是烫发,随便一捯饬便恢复蓬松有型。她又从包里取出口红和化妆盒,补了补妆,之后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欧阳健一直戳在阳台上,心中怅然若失。他总觉得似乎和什么东西失之交臂了,或许是一次安慰她的机会,或许是安慰之后,女人的一个拥抱、深吻或其它。总之而言,这感觉类似于错失良机后的悔恨和懊恼,无论趁火打劫,还是顺手牵羊,都因距离的遥远而错过了。

欧阳健回到电脑前,打开新文档,用文字记录下刚刚发生的事情:“2014年3月17日黄昏,那女人哭了,不知为啥,我也哭了。我觉得很丢脸,而我竟然想去安慰她,妈的,我是不是疯了?”

他拿起西红柿接着啃,陆飞突然发来短信,问他有没有收到钱。他说收到了,但他没说啥时候还,因为他不敢说。陆飞问他哪天有时间,一起出去吃顿饭。他说最近老有编辑请他吃,大馆子吃腻了。陆飞说既然你这么牛逼,怎么才借那点儿钱?他说你分明知道我在吹牛逼,又何必拆穿?陆飞说,我就见不得别人吹牛逼。他说能不能再借我三百五。

陆飞打来电话问:“大哥,你到底干嘛呢?咋还有零有整的?”

“我那个、最近处一对象,准备买个大物件。”他说。

“你没赌博吧?”

“赌博?我就差赌命了!没下班吗?”

“没有,昨天出命案,这会儿盯监控呢。”

“命案?”

“对啊!眼睛都快盯瞎了。”

“啥命案?”

“不方便说,见面再聊吧。”

“成,那你忙。”

“钱待会儿转给你。”

“那谢了。”

挂断电话,欧阳健在网上搜索“兰市命案”,只搜到一起六年前的凶杀案,凶手是一高中生,死者是凶手奶奶,高中生捅了奶奶十三刀,人送外号“快刀少年”。现场惨不忍睹。新闻还说,高中生的犯罪动机是嫌奶奶做饭不好吃,想要钱出去吃,奶奶不给钱,他就拿刀捅奶奶。这案子实在令人震惊,小说都不敢这么编。可这案子就是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这座城市,它属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永远不会磨灭,但总会被人忘记。

想到这儿,他感觉现实荒唐,要比小说来得精彩。所谓现实,也包括一名网络十八线写手,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写了六年没人看的小说。这实在荒唐,远比小说来得精彩。他萌生一念,打明儿起不如写自己,自己的生活如此科幻,职业如此悬疑,稍一推理就想叫人流泪,多么棒的恐怖题材!

夜幕降临,欧阳健在手机里下了十个贷款软件。这些软件都支持无抵押贷款,金额可高可低,承诺一秒放款。欧阳健实在想贷,可又不敢贷,他在银行工作过,清楚这些软件套路,只是母亲那边如何交代?他准备铤而走险。

咨询了好几家,都问他要抵押物,他问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不要抵押吗?更何况只贷七千块,你让我押房产,这他妈不是开玩笑吗?人说对于无业游民,必须要抵押。他说我不是无业游民,我是自由职业。人说别咬文嚼字儿,菠菜就是菠菜,叫什么红嘴绿鹦哥?欧阳健心灰意冷,又怒火中烧,他生气不是因为人家不给他贷,是因为他想上当,却连被骗的资格都没。

夜里十点二十七分,女人回来了!

一如往常,她在门口换了鞋,挎包放在木柜上,然后走进客厅喝了杯水。她是真爱喝水,也不知道水有多好喝,总之动不动就喝,欧阳健怀疑她五行缺水。看样子,她似乎和下午的痛苦和解了,不和解也没办法,所谓人生,不就是和无数痛苦和解的过程吗?欧阳健喜欢看她喝水,她喝水总是侧身,那角度让她双腿显得修长,身体曲线也十分动人。

放下水杯,她打开电视机,这比较罕见,因为她不大看电视,在欧阳健印象里,她顶多看过两回,还是在客厅泡脚的时候。于是欧阳健推测,她可能又要泡脚了,这是欧阳健最喜爱的节目之一。

果不其然,她脱下外套走进卫生间,半分钟后,携一壶热水和一个塑料盆儿回到客厅。

接下来的环节就十分重要了,那就是脱丝袜!不知道为啥,脱丝袜这事儿总能叫人心惊肉跳。

她先在沙发坐定,然后将裙摆向上一撩,但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

她用双手扣住丝袜边缘,轻柔曼妙地向下推,仿佛一个制瓷大师在抚摸心爱的作品。随着推动距离增加,雪白的大腿陡然出现,接踵而至的是纤细的小腿、修长的跟腱和精致的脚踝,在袜子剥落的一瞬,那只微微发胖的小脚映入眼帘,欧阳健不禁“哇”了一声,这一声特别突兀,似乎是另一个人“哇”出来的,他自己根本没想“哇”。

微微发胖不是说难看,不是所有种类的胖都背离现代人审美,有时说胖,是区别于瘦骨嶙峋的一个评价。实际上,她脚趾修长、错落有致,特别耐看,玫瑰色的指甲油鲜艳柔润,就像刚凋落的花瓣儿。但她脚底儿发黄,那是高跟鞋磨出的老茧,并不多,这可能是唯一不完美的地方。

欧阳健抓紧点了支烟,却把窗帘烧了个洞。王老头说过,这屋里都是老物件儿,全带着亡妻的魂儿,弄坏了你可赔不起。欧阳健想,明天得抓紧找一裁缝,把人亡妻的魂儿给补上。

对欧阳健来说,看她泡脚这事儿,就像艺术家坐卢浮宫里看蒙娜丽莎,需要时间、专注和情感。可欧阳健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寂静美好的春夜,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正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