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没一会儿,张菲踩着鹅卵石蹒跚而来,这姑娘扎着高马尾,长得像西域来的,她挺胸抬头道,陆队,笔录来了。陆飞问,谁叫你把报案人放走的?张菲说,不放不行啊,奶水儿把衣服泡透啦。小刘低声道,听着都可惜。陆飞问,多大年纪?在哪儿住?张菲说,三十四岁,家住街对面的丽景湾。魏雨桐问,她怎么发现尸体的?张菲说,她说她下午四点多在这儿散心,看到河边有个编织袋,几个孩子围在旁边,当时也没在意。她沿河向北走了半公里,返回时看到编织袋外边有只手,吓得她赶紧报案。
陆飞想了想,问道,她每天下午都来这儿散心吗?张菲说,不,她说她婆婆骂她二百五,她心里摆不平,这才出来散步的。魏雨桐问,她还说啥了?张菲说,她说编织袋上的小口估计是那几个熊孩子划开的。
此时,法医组将尸体打包带走,现场组正在给编织袋和鹅卵石拍照,陆飞来到编织袋旁,戴上手套,轻轻拈起袋子边儿,看到袋子另一面印着“天北牌高筋小麦粉,新疆昌吉天北面粉厂”,下面还有公司电话和一排英文。小刘郑重其事地说,陆队,新疆面好吃,我妈经常做拉条子。陆飞问,见过这牌子吗?小刘说,没有。陆飞问身后的魏雨桐和张菲,你们呢?魏雨桐说,我不吃面。张菲说,我只管吃。陆飞挥手说,小刘,把这牌子照下来,之后找粮店挨个儿问,现在就去。小刘说,成。
此时,杨宇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陆飞问他怎么样?有没有收获?杨宇说,这都郊区了,哪儿来什么监控啊,河对面有一个,不过是交通测速的。魏雨桐说,先回去确认身份吧。陆飞问,怎么确认?魏雨桐说,你想想,一般什么样的人会被剁掉手指头?陆飞摇头说,暂时想不到,赌徒?魏雨桐白眼儿一翻说,大哥,江湖啊。杨宇说,小丫头片子,就你有脑子,臭显摆什么呀?陆飞思忖道,你是说,这人可能有案底?魏雨桐转身向河堤走去,杨宇问你干嘛?空中飘来五个字,你管得着吗?
杨宇说,陆队你说,我是不是白疼她了?陆飞说,小刘,天快黑了,你抓紧行动,我今天必须知道这个面粉在兰市有没有销售点。小刘应声离开。
陆飞让人把鹅卵石都带走,即使他知道,上面留下指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就眼下来看,证据实在少得可怜,有一个算一个。
每年从黄河捞出的尸体不计其数,所以这起案件,并未引起媒体过多关注。听过陆飞的简单报告后,区分局的领导一致认为,抛尸地点很可能位于其它地区,因此并未向陆飞施加压力,他们希望刑警队把工作重点放在杀妻案上,毕竟那个磨盘藏人的故事,对社会治安有不小触动。
可在陆飞心里,抓捕那个外逃的杀妻犯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他的行踪已初现端倪。但眼下这案子,可能比杀妻案还要恶劣,要恶劣得多。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儿,更为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
晚上八点多,小刘打来电话说,陆队,我走了十一家粮店,其中有六家卖天北牌高筋小麦粉,我联系了兰市的经销商,他们老板说,这牌子除了在新疆本地销售,就只在兰市和宁夏卖,别的地方买不着。陆飞说,行,你回来吧。陆飞放下电话,杨宇问他啥情况,他说,那面粉只在兰市、新疆和宁夏卖。杨宇说,尸体不可能来自新疆,黄河压根儿不打那来,宁夏更不可能,黄河虽经过宁夏,可那儿是下游,尸体不可能逆流而上。
魏雨桐放下手里的快餐,拔了张纸巾,蹭了蹭嘴说,杨哥,你的推理十分精彩。杨宇转头,满脸堆笑道,是吗?是不是迷上哥了?魏雨桐接茬儿道,不过都是废话,陆队,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不通。陆飞问什么问题?魏雨桐起身道,陈明道说,死者身上的尸斑为淡红色,说明他死后可能一直泡在水里,而死亡时间在三天以上,也就是说,他至少是在三天前被丢进黄河的。那问题来了,他的浮肿程度并不高,根本不像在水里泡了三天的样子,这是为什么?
陆飞说,这是个问题,可死亡时间有待考证,而眼下最关键的,是死者身份。就小刘的调查情况来看,我认为死者应该是兰市本地人。魏雨桐说,抛开死亡时间,只看尸体浮肿程度,我认为抛尸地点应该离发现尸体的地方不远,所以我建议,打明儿起,我们以尸体发现地为起点,沿河向上游展开排查,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当然,假如这人有案底,那就另当别论了。陆飞点头道,最好有案底,否则身份不明,其它工作没法做。好了,你们下班吧。杨宇问,那你呢?陆飞说,我再待一会儿。
魏雨桐转身离开了,杨宇说,看看、你看看,这丫头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陆飞说,你也走吧。杨宇说,那不成,我得陪着你。陆飞眉头一紧,赶紧滚。
杨宇刚走,陆飞电话便响了,拿起一看,是欧阳健,他清了清嗓说,大哥,又咋了?欧阳健说,我借你多少钱来着?是不是一千八百五?陆飞一声冷哼道,不会看转账记录吗?欧阳健说,不是不会看,我怕看漏了,万一少还个千八百万,往后还怎么借?陆飞说,真心话,我今天特累,没工夫跟你逗闷子。欧阳健说,咋了?又盯了一天监控啊?
陆飞拢火点烟,翘起二郎腿说,盯监控倒好了。欧阳问,那你今天干嘛了?出去抓贼了?陆飞说,命案。欧阳健立马拉高嗓门儿,电喇叭格外扎耳,啥?又是命案?快给我讲讲!咋回事儿?陆飞说,可以告诉你,你可别出去瞎说。欧阳嘿嘿一笑,放心,我成天搁家写小说,能见几个人?陆飞说,今天下午,我们在黄河边发现一具裸尸,男的,浑身刀伤,估计是菜刀砍的……喂、喂?说话呀?
欧阳健没了声,陆飞看向手机屏幕,可通话还在继续,他又“喂”了几声,才听欧阳健说,喂喂喂、怎么了,你那儿信号喂狗了?陆飞说,不知道啊,你信号不行吧?欧阳健激动地问,你刚才说啥,赶紧再说一遍?陆飞说,今天下午我们在黄河边发现一具裸尸,男的,浑身刀伤,可能是菜刀剁死的。
欧阳健问,谁啊?谁剁的?陆飞说,你看看,你脑子坏了吧?我上哪儿知道去!欧阳健又问,除了尸体,还有啥?陆飞说,尸体裹在一编织袋里,还有几块鹅卵石,别的啥都没。欧阳健说,这是要沉河呀?陆飞说没错,可石头放少了,人没沉。欧阳健说,砍了几刀?陆飞想了想说,少说也得七、八刀。欧阳健“唔”了一声,说,这么黑呀,那你们现在、调查到哪一步了?陆飞说,调查个屁,连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查?
“身份不好确认吗?”欧阳健问。
“啥也没留下,你说呢?”
“也对啊,那咋整?”
“行了,下来再聊吧,我得忙一会儿。”
“要不,我帮你推理推理?”
陆飞笑说:“推个屁,你一写小说的,瞎推什么呀?”
欧阳健突然降低声调:“瞧不起我?”
“……哎,我没那意思,你可别多想啊。”
“成,我待会把钱转给你,注意查收。”
“哦。”
欧阳挂了电话,陆飞觉得自个儿说错话了,他知道欧阳健这些年的处境,也知道他心比天高、傲然于世。私下里,他劝过欧阳健脚踏实地,找份儿工作,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欧阳健能靠小说飞黄腾达,可欧阳健左耳进右耳出,表面顺从,内心抵触,陆飞心知肚明。
日复一日,欧阳健越发自闭,内心脆弱敏感,哪怕玩笑里有半句瞧不起他,他都会立马终止对话,并永远不再主动联系。同宿舍那几位,就这样和他成了路人。那些人和欧阳关系一般,撕就撕了,可陆飞不一样,在他心里,他俩可是拜把子。
总之,现在的欧阳伤不起。
陆飞给欧阳健发微信:“欧阳,刚才真是玩笑,你他妈可别往心里去啊。”
欧阳健回信:“不至于。”
“没生气?”
“快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