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医院附近吃了一碗牛肉面,欧阳便奔着雁滩去了,他在手机里大致搜了一下,这附近总共十一家社区卫生院,只好挨个儿打听。下午三点多,他在丰家巷卫生院里打听到,有个护士叫钱小贝,过去在市二院做救护,个头儿不高,眉心有痣,但她今天没上班。欧阳说自己是钱小贝的朋友,要了电话号码,打过去之后,接电话的是一男人,问你找贝贝吗?欧阳说对啊,您是?男人说,贝贝在洗澡,稍后我让她给你回过去。欧阳说不用,我稍后再打给她,谢谢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苍老,欧阳怀疑是小护士她爸,等了不到十分钟,那边果然回了电话。这次是女孩儿的声音,她问您哪位?欧阳说,是钱小贝吗?对方说是。欧阳说,我是市二院后勤处的,找你了解一点儿情况。她沉默了几秒钟,问,什么情况?欧阳说,这样,你家在哪儿,我们在那附近见面吧。她问,和孙晓阳有关吗?欧阳说差不多,你给我一个地址,我过去。她说不用了,我来找你,你在哪儿?欧阳站在人行道上,环顾四周的建筑说,我刚从你们卫生院出来,这地方有一家冻鱼咖啡,我在那儿等你,行吗?她说好的,我马上到。
咖啡厅环境不错,放着时下最火的民谣歌曲,欧阳点了两杯冷饮,从书架取来一本村上春树的《奇鸟形状录》,这书他多年前看过,男主是辞职在家的窝囊律师,突然有天老婆失踪了,结果就显得更窝囊,现在想来,他和男主还真有点儿惺惺相惜。论窝囊,也是不相上下。他大致翻了几页,读得索然无味,正想换本来读,一个女孩赫然出现。她一头短发,娃娃脸,不过肤色很好,胖嘟嘟得挺可爱。她问欧阳,您是市二院的领导吗?欧阳起身笑说,对,钱小贝吧?她点了点头。欧阳说坐下吧,给你点了柠檬茶。她将手包放在桌上,坐下说谢谢。
欧阳说,怎么看你有些紧张呢?她说,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欧阳说别紧张,这事儿与你无关,你实话实说就好。她说知道啦。欧阳问,你过去和孙晓阳跑救护车,没错吧?她点头。欧阳又问,跑了多久?她双手似乎无处安置,最后捂着玻璃杯说,大概两年半吧,孙晓阳怎么了?欧阳说,他舌头被人割了。
“什么?”她显得十分惊讶。
“舌头被人割了,用刀,割断了。”
“谁干的?”
“一个女的。”
“怎么会这样?”
“这正是我要问的,你和孙晓阳跑救护车那会儿,有没有发生过、或者说他是不是经常得罪别人?”
钱小贝眉眼低垂,忽然沉默了。
“怎么了?”欧阳问,“有难言之隐吗?”
“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别紧张,怎么想怎么说。”
“孙晓阳过去还好,后来谈了一个女朋友,那姑娘许是嫌他没钱吧,总之就分了。过去拉病患,他都是提前谈好价格,说多少是多少,可自从分手之后,这人就变了。”
“啥意思?”
“他开始半路加价,有些外地病患,尤其是附近乡镇的,送到半路他会找各种理由让家属加钱,否则就不送了。大多数家属不愿计较,那些重病家属、病人本来就要不行了,都说死者为大,时间长了寿衣都不好穿,所以基本不会回绝。他发现这样来钱快,后来越弄越黑,漫天要价,好几次差点儿跟家属打起来。”
“原来如此。”欧阳从包里取出一张王咪的照片,放在桌上问,“那你看看,这女的你有印象吗?”
钱小贝只瞄了一眼,便问:“难道、是她割了孙晓阳的舌头?”
“哦?你认识?”
钱小贝捂起嘴,眼眶里旋出一层泪花。
欧阳问:“怎么了?”
“我认识。”
“我估计她用过孙晓阳的车,没错吧?”
她问欧阳,你怎么知道?欧阳说什么情况?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在现场吗?她点头说,我在。欧阳往桌上一趴,说说看。她从包里取出一张手纸,蹭掉眼泪说,具体时间,好像是去年十一月份吧,大概是月底,天气特别冷。她女儿是白血病,人快不行了,那天夜里九点多她找孙晓阳用车,要把女儿拉到罗家镇,孙晓阳开价两千五,她说可以。去的路上她跟我说过几句话,我问她是不是住在罗家镇,她说不是,就想让孩子再和姥姥见一面。她女儿状态很差,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不过那孩子特别可爱,一手攥着她妈妈,一手攥着我,她好像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钱小贝说,孩子头发掉光了,戴着一顶有辫子的小红帽儿,我问她难受吗?她说不难受,妈妈说过要坚强,我说她长得可爱,她还会笑一笑。说来也巧,车走到离罗家镇还有两、三公里的地方,外边突然下雪了,但我觉得孙晓阳应该不会再为难这对母女,毕竟他平常叫人加价,都会在半路提出来。可我没想到……
欧阳说,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要钱了?钱小贝手纸揉成一团,不时在眼角一抹,对,他把车停在路旁,打了双闪,拉开救护仓说,不好意思,您看这天下雪了,路又难走,要不您再找辆车吧?那女人一愣,问他什么意思?说这眼看就到了,你叫我上哪儿找车去?孙晓阳说,要不这样,您再加点儿钱。女人问加多少?他说五千吧,最好现金。
欧阳说这孙子心可够脏的,后来呢?她说,女人看了看孩子,点头说行,你先把我们送到,我让我妈给你钱。孙晓阳说不行,要不你让家属送来。女人说你放心,我不会少你一分钱。孙晓阳点了支烟说,反正人也不行了,你要嘛再找一辆车,要嘛你赶紧通知家里人,天这么冷的,我也不想在这儿蹲太久。欧阳不禁握起拳头,说,后来呢?
“我对孙晓阳说,你就把人送到吧,人说了不会差你一分钱,你干嘛呀?他让我闭嘴。”钱小贝说,“后来,那孩子突然醒了,可能是冷风吹醒的,她说妈妈,咱们下车吧。我给孙晓阳说,要不这钱我来出,你赶紧开车。他让我滚,让我从车上滚下来,让我自己搭车回兰市。”
“你走了?”
“没有,那女人看车上有个折叠轮椅,问我能不能卖给她。孙晓阳说可以,他要八百块钱。我说要不这样,咱们在路边等等,要是能拦住过往车辆,我陪她一块儿把孩子送回去。她说不用了。她给孩子穿上棉衣,让我帮她把孩子放在背上,我说这不行,还有好几公里呢,你背不回去。她没搭理我,背着孩子就走了。”
“你们可真行啊,这世上竟然有你们这种人,我真是大开眼界了,大开眼界啊。”
钱小贝哭着说:“我也看不下去啊!你说我怎么办?孙晓阳和二院领导关系好,他答应托人把我塞医院上班,我不能得罪他。可当时……”
“怎么了?”
“我给孙晓阳甩了八百块钱,然后把轮椅送给她们了,雪越下越大,她推着孩子往罗家镇去了。那天孙晓阳抽了我一耳光,说我不配跟着他一块儿挣钱,他说挣钱心不狠,早晚得死在别人脚底下。”
欧阳用手拄着脑袋,闭着眼睛问,就这些吗?钱小贝说,就这些,我没有撒谎,你要不信,我可以和孙晓阳当面对质。欧阳说不用了,谢谢,谢谢你那八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