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钱小贝走了,欧阳又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嗡嗡嗡的,稍稍平静,才发现眼泪挂在鼻尖儿上。他原想王咪杀人、割舌,背后肯定有啥原因,但实在没想到会这么苦。他想不通老天爷为啥要这么整她?莫达乃强奸她,赵明远算计她,陈立玩弄她,孙晓阳敲诈她,这些人都怎么了?他觉得这些人都该死,可要这么想,自个儿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光明正大吗?
离开咖啡厅,他没有打车回家,路上阳光明媚、车来人往,他想走一会,去哪儿都无所谓。他感觉只要走在太阳下面,心里那点又黑又脏的东西才不会发芽,刺穿心脏倒是次要的,浪潮般的愧疚和自责似乎更要命。他过去认为自己是个不要脸的人,可眼下来看,心里多少还存了些良知,否则也不会黯然落泪。
接下来的几天,陆飞和魏雨桐忙得够呛,他们对王咪交代的作案过程一一核实,大体情况和口供吻合,只是某些细节仍然存疑。据孙晓阳交代,自己被割舌当晚,院子里除了王咪,没有旁人,这案子可以坐实。
赵明远的案子相对复杂一些。王咪杀赵明远时用的水果刀,被她藏在大衣柜的夹层里,刀身带着赵明远的血迹,行李箱和汽油等作案工具都能对上,可遗留在现场的空心砖、钢筋条和易燃碳,陆飞觉得应该没王咪说得那么简单。他们在庙儿乡走访数日,找到了曾在小木屋经营加油生意的男人,他说那房子废弃后,好像有个流浪汉在那儿住过。陆飞问,你知道那流浪汉在哪儿吗?他说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八成死了,但你说屋里有易燃碳,那十有八九是他弄的,咱这儿冬天不好过,总得取暖吧。
他们还走访了王咪的邻居,有个老太太说,自从那女的搬来后,没见有人找过她。不过有天下午,她家门口站了一个卖土豆的,我知道他是卖土豆的,他非说他不卖。陆飞问男的女的?她说男的,我们这儿卖土豆的,基本都男的。陆飞掏出手机,翻出一张欧阳的照片递给老太太,问,您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老太太瞅了半晌,拧着眉头说,不太像,好像不是。陆飞说,好像不是,那到底是不是啊?老太太说,你们警察就不会好好说话吗?我欠你的吗?不是!
魏雨桐在赵明远厂区附近调查了好几天,真的在一个民用监控里发现了王咪的踪迹,她在路边等了许久,一辆黑色轿车接她离开。后经确认,那车正是赵明远私用的,据厂里人说,赵明远的汽车只有他自己开,从来不许别人碰。通过沿路监控发现,汽车在离厂区一公里的地方开下公路,应该去了厂房南侧的一片树林,魏雨桐去现场调查,找到了一些残存的轮胎印,和赵明远的轮胎花纹完全吻合。
莫达乃的案子经年已久,许多证据都已荡然无存,只有那一墙的血迹和王咪的口供,还原了那天夜里腥风血雨的一幕。陆飞问过王咪,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后悔吗?王咪说,我认罪,但我不后悔,我不会向任何人道歉,更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我没有钱赔给他们的家属,我能赔出来的,就这条贱命。
雨桐问她,你真得不怕死吗?她莞尔一笑,说,我早就死了,你说我怕吗?雨桐问什么意思?她说,飞在空中的鸟,游在海里的鱼,你告诉我,这是不是命运?
两周之后的礼拜六,法学院毕业周年庆典如期举行。上午八点多,欧阳穿好西服、打起领带,驱车前往学校。昨天夜里和外地来的同学碰了头,喝了一夜大酒,大伙都问陆飞为啥不来,欧阳说警察忙得要死,明天能见着。
九点刚过,欧阳到达学校,在综合教学楼下停好车,便听有人猛敲车玻璃,转头一看竟是陆飞。欧阳摇下车窗,笑说,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陆飞说,就那样呗。欧阳说,昨天晚上叫你喝酒,为啥一直不接电话?陆飞说,我怕我喝飘了,有些话不好听。欧阳一声冷笑,说,小飞,咱两心里这结,你说能解开吗?陆飞说,结?什么结啊?欧阳下车说,行了,今天不聊别的,你今天也不是警察,好吗?陆飞说行啊,我还是睡你上铺的兄弟。欧阳说得嘞,同学们都上哪儿去了?陆飞说李教授等不住你,他带大伙去教学楼上课了,让我在这儿等你。欧阳从后备箱取了一个小纸盒,陆飞问啥东西,他说校徽啊,走吧,去上法理课。
多年没来,教学楼焕然一新,走进教室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搭在欧阳脸上。李教授显老了,那副玳瑁老花镜后头,少了当年灵动睿智的眼神,乍看之下,和普通退休老头没啥两样。李教授问,陆飞啊,这是你抓来的嫌疑人,还是咱们的欧阳健啊?同学们笑声四起。欧阳走到讲台前,朝李教授鞠了一躬,说,老师,我是欧阳健,是您的学生。李教授说,哦,既然是我学生,怎么迟到了?不知道几点上课吗?欧阳笑说,宿舍没人叫我,这帮王八蛋。
李教授说,从你这横着走的性格里我能看出来,你未来适合当作家。行了,既然迟到了,我罚你把《社会契约论》的读后感写出来,不低于一万字,明天交给我。欧阳说没问题,我晚上熬夜赶出来。李教授说,不许抄人家周欣然的。
李教授又点了一次名,全班三十六人到齐,欧阳偷偷和周欣然聊着八卦,说那谁跟那谁没结婚啊?周欣然说闭嘴吧,李教授要讲课了。
李教授的板书相当好看,虽说年纪大了,可粉笔敲打黑板的时候,力道依然生猛。他写下“法律人的信念”,转头说,今天咱们讲这个。陆飞突然起身说,老师,这个话题我和欧阳健私下聊过,您可以先问问他,法律人的信念到底是啥,就当抛砖引玉,您看怎么样?张风远一脸憋笑,举手道,没错老师,欧阳健跟我也聊过,我看可以让他讲几句。李教授说,行,那欧阳健说说吧,你作为一个法律人,心里的信念是什么?
欧阳知道陆飞使坏,随便提了几个大法学家的经典语录,勉强糊弄过了。
十一点下课,同学们集体参观宿舍,陆飞站在自己床前说,你们肯定想不到,这张小破床竟然能出一个大作家,欧阳,记得有一次我打球崴了脚,你给我洗了两天的袜子,对不?欧阳笑说,小飞,说这干啥?那是我分内之事。陆飞说,你对我好,我都记着呢。同宿舍的薛志斌说,喂,我天天给你们做盲人按摩,你们都忘了?欧阳说,不能够,你那大力金刚掌差点把我搓成渣儿,哎,你还给隔壁宿舍的丁老大扎过痔疮吧?薛志斌说,他那痔疮气球似的,小针烧红轻轻一捅,那血差点儿滋我脸上。
陆飞说,欧阳,我叫你一声哥,你还是我哥不?欧阳说,你随便。陆飞说,我一直等你呢,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薛志斌说,哎呦?你俩啥情况?怎么叫一直等你呢?欧阳说小飞,咱今天不聊别的,成吗?
临近中午,欧阳带队离开学校,赶到提前预定的酒楼。宽敞明亮的餐厅里,大伙围桌而坐,上菜的空当,周欣然手持麦克风走上舞台,说,现在我宣布,毕业周年庆典正式开始,下面第一个节目,由袁潇潇为大家吉他弹唱《二货的青春》,各位欢迎!袁潇潇算是院里的二号美人,标准文艺女青年,单就抱着吉他坐在那儿,都已经赏心悦目了。欧阳怀疑这歌是她自己写的,八成要惊艳全场。她架起吉他刚说了一句话,陆飞突然冲上台,笑说,不好意思,第一个节目应该是我的。
下面起哄喊道,陆飞你他妈赶紧给我滚下来!陆飞说,潇潇,你先下去吧,第一个节目让我来。她说,没看出来啊,你现在都会抢镜啦,成,那你来。陆飞拔掉麦克风说,请工作人员把投影仪打开,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讲一个匪夷所思的杀人案,大家可以开动脑筋参与进来,我认为、这个节目大家一定会喜欢。
有人喊道,凶手漂亮吗?陆飞说,漂亮,特漂亮,是一个超级性感的女人。欧阳起身给旁边的周欣然说,我出去接个电话。陆飞说,欧阳!干嘛去?这节目不能没你啊,你可是知名推理作家,大家说对不对?欧阳说,好,我不走,亲爱的陆警官、开始你的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