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慧珊驱车赶去医院的路上,罗真真跟谭家名作为机组,正跟其他人一起留在机场公安那儿做记录,重述事发经过。魏叔、余思棠开会开到一半,接到消息,都急匆匆奔出来。小文还有一小时交班,急忙打电话给男朋友:“你能找点来接我班吗?我朋友出事了。”
最早到的是胡昊。
他披着黑色长风衣,扣子敞开,在散发消毒药水气味的医院长廊里,疾步奔来。他走到长椅上,停下脚步,一把揪住秦希的衣领:“你跟她一起出去,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你为什么让她受伤?”
秦希任由他捉住自己衣领,不发一言。
胡昊咬着牙:“你为什么没保护好她!如果她有什么事……她有什么事……”他说不下去,“我们都会失去她……”
秦希缓缓抬起眼睛,似乎在看,又似乎在看着什么地方。他沉迟开口:“你们失去的是王泳。我失去的是唯一的亲人。”
程慧珊带着余思棠他们赶到。看到这场面,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程慧珊走上前,一只手搭在胡昊的手背上,将它从秦希衣领上拽下来。
“王泳不会有事的。”程慧珊看着胡昊,“你作为她同事兼上级,不会希望给她惹麻烦。”
她这样婉转地提醒他,他像被理性扇了一把,缓缓松开了手。
程慧珊又转向秦希:“你就是秦先生吧?王泳很幸福,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身为她的同事,我们都相信她会没事的。”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身旁几个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出来。医生问:“谁是王泳的家属?”
胡昊下意识走上前,然而秦希已经来到医生跟前,说:“我是她未婚夫。”
医生点点头:“她度过危险期了。”
王泳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吵吵闹闹的,似乎很多人来看过她,又走了。她觉得自己像潜入水底,听着杜大鹏余思棠他们说话。又似乎梦到小文带着男朋友来看她,羞涩地介绍说,对方是国宇航空的值机。最吵的是罗真真,她带着谭家名,在她床头哭,说“小泳你吓死我了”。还有张白,独自一人在她床头插花,边插花边问:“你什么时候有未婚夫了?”
王泳睁开眼,身旁有阵阵花香。她转过脸,见到张白目瞪口呆看着自己。
居然不是梦。
居然张白真的在。
张白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喊了起来:“医生,她醒了!”第一次见她这样不矜持。
王泳住院这几天,不断有人过来探望。最神奇的是宣传部长CY亲自带着助理跟过来。论关系,王泳已经不是他的下属。论交情,他们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
章楠一以私人身份来看望王泳时,边摆弄敞口瓶里的花,边笑着:“你没听出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工作。这件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暴徒已经死了,你作为当时机上人质,很多记者想找你。现在是被医院挡回去了,但是等你出院以后,恐怕还有人要来找你。”
王泳听明白了:“CY想让我别乱说话?”
章楠一做了个“对”的嘴型。
王泳倒是不明白了。这事虽然现在正调查,但责任在庆州机场安检那块,跟印象航空没有关系。而且听罗真真说,机上空警、乘务因为处置及时,都受到了公司跟民航局嘉奖。
章楠一说:“这你就不懂了。”为什么不懂?她没说,但后来王泳从胡昊那儿听到了,说是庆州机场找过印象航空,说现在事件正在调查,希望印象航空低调宣传此事。
他说:“本来CY是想趁机大做文章,将两个空警炒成网红的。但公司高层想卖个人情给庆州机场集团,所以这事就低调处理了。他上次是来探病,等你要出院时,估计他再来探望你一次,就要提出让你别接受采访了。”
王泳本来就没打算接受采访。但没等到她出院,庆州机场负责人已经被撤职。当地民航局也有人受到了影响。直到王泳出院,CY没有再来过一次,也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次消息。她跟宣传部,也彻底断了关系。
运控中心的同事给王泳办了个庆祝出院的小派对。在蓝兔二楼那个大阳台上,长沙发前摆了蛋糕,大伙让王泳切好蛋糕,但又纷纷劝她不要吃。“你身体还在康复,得吃点清淡的。”艾珊说着,给她递过来一杯牛奶。
余思棠问:“你男朋友,不,未婚夫没来,又在加班?”
王泳笑着点点头:“他说想早点攒奶粉钱。”
胡昊坐在她身旁,穿着那件黑色长风衣。那天他接到王泳入院的消息,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匆匆赶到医院,又一把将坐在长凳上的秦希拉起来,一遍一遍质问,为什么没有保护好王泳。
现在,她坐在他身边。医院里那些对话,一下子又显得那么遥远。胡昊问她:“真的打算跟他结婚?”
王泳正用小勺子低头挖着一小片蛋糕,头也不抬,“是的。”
“恭喜。”
“谢谢。”她抬起头来,看到胡昊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中。
他身子靠在长沙发上,昂起脑袋,似乎在看远处建筑物的灯,又像在寻找星星,“有时候我在想,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一样东西。”
“嗯?”王泳将那片蛋糕吃完,将碟子放下。
“原本跟你一起飞伊斯坦布尔的人,应该是我。我真想问一下,喂,怎么回事,是不是搞错人了啊?”
胡昊最后那句话说得孩子气,王泳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她摆摆手说:“不,这个跟命运没关系。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自己。”
“比如?”
“比如说,我醒过来后,秦希跟我再次、正式地求婚。他说,飞机上那次不算,这次才是真的。看着他掏出准备好的戒指,我想了一下,拒绝了。”
“拒绝了?”
“嗯,我说,秦希啊,你记得当初我写伊斯坦布尔那篇文,很多人在下面评论说这是吊桥效应吗?我当时一一怼回去。但是后来,我跟你渐渐疏远,我想,也许那真的只是吊桥效应。现在,我们刚过完第二道吊桥,你就跟我求婚。”
“然后呢?他说什么?”胡昊看着她。
“他看了我好一会,然后说……”王泳用手捂住脸,似乎对后面要说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胡昊看着她,她沉默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模仿着秦希的语气,重复当日他那番话:“有的人需要一场战争才明白和平的好处,有的人需要一场疾病才知道健康的宝贵。但我不是他们。我不需要任何外界人或者事来提醒我,你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如果之前我对你太过疏远,让你难过,对不起。那是因为,我过着独自一人的生活太久太久。一个习惯黑暗的人遇上了光,第一反应往往是闭上眼睛。但那不是躲避,只是在适应。我很庆幸,当我这个黑暗者睁开双眼时,你还在。”
胡昊将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什么话都没说。远处,几个年轻人在以城市夜色为背景自拍,斜着脑袋对镜头笑着。有人远远地喊胡昊名字,让他过来,他深陷在沙发上,似乎没听到,迟迟不说话。
余思棠端着杯子走过来,坐到两人身旁,“说什么悄悄话?一起拍照呀。”所有人又都慢慢拢过来,坐在王泳身边。程慧珊站在一旁抽烟,托着下巴说不拍照,说光线不好,拍出来不好看。魏叔喝了一点小酒,早已在沙发上睡倒。人们在他脸上写“魏”字,一人写一笔,轮到杜大鹏时,魏叔睁开了眼睛。杜大鹏只好将桌面的酒干掉,最后一群人又坐在一起,胡乱拍了些照。照片上,胡昊似乎是笑着的,但是仔细看,你觉得他似乎并不快乐。
明天是周六。这些人会睡个大半天吧。两天后,同样的这些人又都出现在办公室里,像水滴汇入大海。他们会隔着电脑说话,在打印机的声音之间争吵,或是在茶水间说人是非。但此时此刻,他们抱在一起,举着杯子说着话,那种快乐跟吵闹是真诚的。
王泳看着天空,以黑蓝天幕为背景,树枝毫无规律地伸入她视野内,形成了不规则构图。夜晚的空气非常清新,有啤酒的甜味。她想起秦希明天回来,明晚就要见到他,啊,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