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将亚瑟驱逐出宫。在皇宫中多年的权力斗争经验,让我知道,轻易地打草惊蛇是不明智的。我命人仔细打听亚瑟近年来的情况,无论多么细微的,都不要放过。
这些事情,以撒原本一直有派人在进行,只是到了最近这三年,他倒是松懈了。也许整个国内外局势太过平稳,他也在生病后性情变化,从过去的张狂变得日益内敛沉默,倒是有点像以前那位主教米迦列了。
米迦列——我突然想起这个人。不知道,他是在人间,还是上帝的国度?
我正背着手,在塔楼上默想。从这里望出去,是这座城市的护城河,沿岸飘扬着白色、红色的旗帜,卫兵身上的银色铠甲灼灼生辉。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亚瑟的声音,“姑姑。”
我转过身来。
即使他这样喊我,依然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过是我的养子,没有人确定他跟雷欧哥哥和伊莎贝拉的关系。
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担心——任何一个见过小哥哥和伊莎贝拉的人,只要见到现在的亚瑟,都会看出他们是血亲。也会意识到,为什么法兰克女王会将这样一个养子放在身边,最后又将他放出宫外。
亚瑟抬起手背,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微笑着,“姑姑,听说你找我?”
“没有。”
他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又笑着,“那倒是奇怪,为什么最近在我封爵之地,有这么多姑姑你派出去的扈从,乔装成普通贵族和平民,打听我的事情呢?如果姑姑想知道的话,那亲口问我不是更好?”
我平和地说:“当真这样的话,你这些年来又何必潜心打听你父母的事?我是你最亲近的人,你问我这个当事人,不比其他人更清楚么?”
亚瑟淡然:“那这些年来,你们提防我、监控我,也是因为与我亲近么?”
我苦涩地说:“你应该知道,那是最不省事的方法。”
“对,如果你们足够心狠,直接将我杀掉,就不用这样麻烦了。”亚瑟刚说完,我们便听到维多利亚的声音,“亚瑟哥哥,你在这里……”
她突然不说话,连原本轻快的脚步声也放缓下来。我转过脸,她正睁着眼睛看我,眼神中满满地写着“躲避”二字。
亚瑟优雅自然地微笑,“维多利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正跟你的母亲聊天呢。”
“我是听说……听他们说,你在这里……”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神态扭捏,“你们有正事的话,我还是离开好了。”
“不,你们留下吧。我走了。”我微微一笑,没有让自己的心事暴露出来,转身离开。当我走到塔楼下时,我抬头看了一眼这座白色建筑物,亚瑟正从顶层的窗户往外看。他的神态冰冷。幼年时候,那个早熟而可爱的小小亚瑟的脸容,跟此刻他的模样在我眼前重合起来,我感到心脏紧了紧,不忍再看。
我已下定决心——即便舍不得我的小女儿,但也要尽早将维多利亚的婚事订下来。将她嫁到外国去,让她的婚姻成为巩固路易王座的重要筹码。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常态。
那天晚上,我暗自根据自己的选择,邀请了各国王室的适婚国王、王子参加路易的加冕礼。我想亲自为我的女儿挑选合适的丈夫。
加冕礼前的日子,就在各种置办物品、采集鲜花、宴请来宾中过去。我派人盯牢维多利亚和亚瑟,但是他们除了见面较为频繁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亚瑟在路易的加冕礼后便会回到自己的领地,我觉得自己也无需担心太多。
加冕礼前一天晚上,我正在自己的套房里。贴身侍女正在为我开床暖被,床上铺了一件崭新的睡袍。另一个侍女从一只古希腊式的陶器里,将温水倒进脸盆,我洗漱后,递给我毛巾。
当我坐下来时,侍女为我松开长发,慢慢用梳子理顺。我在镜中看着自己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觉得自己面目狰狞——年少的时候,我跟维多利亚一样天真活泼啊。可是现在,我已经被权力与欲望压得不知道生活是何滋味了。
突然有扈从躬身,迅速地走到套房的一隅,向我行了个礼。为我梳头的贴身侍女转过身来,有点不满地说,“女王陛下在卧室,男人怎能突然闯进来——”
我认出那是我派去打听亚瑟情况的人,便摆手说,“没事。”我看着他,“你过来吧。”
那扈从走到我跟前,向我行礼后,向我说,“亚瑟此人——”他看了一眼周围,我示意让他直说,他便压低声音,“跟威尼斯那边过从甚密。说是有人要资助他,夺回法兰克的王座。”
我牢牢捏紧扶手,“情报确切?”
“只是一种说法。他们十分谨慎,没有太多的线索可以让人追查。”扈从小心地选择着措辞。知道亚瑟真实身份的人不多,这些被我派出去打听情报的人便是其中的一些。
让我担心的,不是亚瑟怎样能够证明自己的确是小哥哥的儿子——一切都是幌子。只要有人觉得能够从这件事当中获利,便会有人从背后支持他。当年,沃里克公爵及其儿子死后,不也有人冒充他的儿子,企图取得英格兰北部领土的统治权么?而他背后的资助者,是我的路易哥哥。
我想,也许是时候狠下心肠来了。我站起身来,侍女为我松松挽好的头发,因为这一剧烈动作,随之披散下来。我低声说,“传令出去,拘禁亚瑟,将他带到诺曼塔中囚禁。”
至于罪名——我尚未想好,这也并不重要。我只要比他更快行动。尤其在路易的加冕礼前,我不能够有任何的闪失。
如果一切都按照我的设想般发生,当然,你们现在看到的史书,会是另外一副模样。可惜,上帝总是以他神秘的方式行事。
后世的历史小说中,关于亚瑟如何在加冕礼前夕,逃脱我们的抓捕,是这样虚构的——
亚瑟早已从他安排在法兰克女王身边的人当中,听到了讯息。当夜,他披着深色斗篷,溜过守卫的士兵,来到宫殿后面栓放马匹的马厩。马厩那边有一个士兵看守,悄无声息溜到他身后,他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喊叫,直到他晕眩过去。亚瑟跟那守卫对换了衣服,从里面牵出自己的马,小心翼翼地牵着马走到皇宫边沿,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尽管没有马鞍,但他轻快地纵身上马,挥鞭连夜直奔出皇宫,通往勃艮第的方向。
也有人这样写,当天晚上,亚瑟不仅独自逃脱,还带上了一个人——维多利亚公主。
他们的虚构未必正确,因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亚瑟是如何逃脱的。但我唯一肯定的是,他带上了我的维多利亚。
路易的加冕礼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我将这件事压了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亚瑟,除了我的几个心腹。当有人问维多利亚公主时,我只得回答她受了寒不舒服。那些适婚年龄的国王、王子,都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在阵阵优美的风琴声中,在圣母圣子的木偶像之间,在红衣主教为路易戴上皇冠加冕的时候,在人们提着装满玫瑰花瓣的篮子沿着皇家大道抛洒时,我脸带微笑,却心不在焉。
我不会像后世的小说家那样,相信亚瑟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才逃脱的。他既然能够公然在宫中挑衅我的权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最终能够顺利逃走,那么,宫中必定有他的眼线。
——自从白金汉公爵一事后,以撒和我,变得谁也不相信。
路易还没有能力统治整个庞大的联合王国,于是,他继承的只是以撒在英格兰的王位,而我仍是法兰克的女王。只是我会不停制造机会,让他早日熟悉法兰克王国。
总有一天,这整个王国都是他的。
在路易的加冕礼不久后,我开始在宫中查找有可能已经投靠了亚瑟的人,只为不让昔日白金汉公爵的事件重演。一时间,宫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于是,当路易在英格兰国内颁布禁令,阻止任何人再对跟亚瑟有关的事件进行追查时,他释放出了一个信号:要跟他的母亲——法兰克的艾丽莎女王,分庭抗礼。
扈从问:“是否需要对比陛下……”
我摇摇头,慢慢地用手理着自己深蓝色的裙摆,“算了吧。”
他刚登上王座,即使对我不信任也好,敌视也罢,我需要给他建立君王威仪的机会。我想了想,又问,“路易有没有透露出有要立王后的意思?”
扈从摇摇头。
我点点头。我想,作为他的母亲,为他指示一个王后,这点事情,他是无法反抗的。
贴身侍女提着我的书箱走进来,那里面是我最近正在看的书。她从我跟前走过去,把书箱放在我的脚边,朝我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将书箱打开,按照我的指示,将一本英格兰税务编年史递给我。
当我翻开书页时,我的耳边捕捉到的,却是远处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大踏步走过来的声音,我抬头,见到一个神色焦急的扈从走了过来。他快步在我跟前匍匐,抬头说,“陛下,里士满公爵亚瑟求见。”
放在我膝盖上的书,砰然掉落在地上。我站起身来,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用平静的声音说,“让他进来。”
不一会,我见到亚瑟大步迈了进来。跟上次相比,他的神态仍是冷漠,但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改变了。当他见到我的时候,他向我行了一个此前没有行过的屈身礼,而后微笑着说,“女王陛下,我来,是为了向你宣布一个好消息——维多利亚怀孕了。女王陛下要当外婆了。”
我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贴身侍女机灵地凑上来,赶紧从后面扶住了我。我咬着下唇,“她……”
“当然是我的孩子。”亚瑟的语气骄傲。
啊,是的。我怎么会想不到呢。真讽刺,我和以撒生下来的孩子路易,没有继承以撒的心狠手辣。倒是我们都在提防着的亚瑟,在这一点上,像极了他。所以,他像当年强行占有了法兰克女性继承人的以撒一样,将第二顺位继承人的维多利亚变成了他的女人。
他比以撒更高明的是——维多利亚这个傻姑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所有皇室女人,在遇上所爱的男人以后,是否都要面临背叛父兄的道路?我不知道。只觉得,我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去指责完全陷入爱河中的维多利亚。
我问亚瑟:“你想要什么?”
亚瑟平静地说:“不,姑姑,我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跟你和父亲不一样,我对权力并不感冒,也许我更像我的母亲伊莎贝拉?我一直喜欢维多利亚,当我见到长大成人的她以后,这种喜欢变成了爱意,就像我的母亲爱着我的父亲一样。但是,这不代表我就甘心隐瞒自己的身份活下去,我要求恢复我的身份——雷欧和伊莎贝拉的儿子,不能够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我笑了笑,“说到底,还是要恢复你王位继承人的身份?”
亚瑟说,“自然,这样一来,我在法兰克的继承权在路易之上。但是你当真相信,路易对治理这么大的国家有兴趣?甚至说——”他压低了声音,“你觉得他能够为这么庞大的国家诞下继承人?”
我面色一沉,“这话什么意思?”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子,居然没有对女人有什么心思,平日里也只跟一些少年出入。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很似曾相识么?”亚瑟自顾自地坐下来,手指交叠,“可别告诉我,那是跟他父亲一样笼络人心的策略——他可不需要。”
我知道。
这些我都知道。
那些我派去监视路易的人,尽管不敢明言,但都暗示过。只是,我一直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我并不想限制他在感情上的自由。但是,他需要女人,为他制造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人。
亚瑟见我脸色苍白,努力压抑情绪,他说,“凡事都有好和坏的一面。你还有一个女儿,她的肚子里,还有拥有你血缘的人。想想,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法兰克和英格兰的王室血统。”
我说:“是的,只要有继承人就够了,不需要有你的存在。我可以杀了你。就在这里。以随便一个罪名。”
亚瑟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以撒,你知道感情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会对心爱的维多利亚这样残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说过了,我对权力并不感兴趣。但是,当维多利亚告诉我她怀孕的那一刻,我突然想为这个孩子争取一点什么——他可是法兰克王位的继承人啊!不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公爵的儿子,什么时候女王陛下不高兴了,收掉领地,他就成为平民了。”
他走到我的跟前,那张酷似小哥哥的脸,离我那么地近,“女王,维多利亚很想念你。”
说着,他向我深深行了个礼,转身要往外走的时候,我喊住了他。
这次,我喊他的全名:“亚瑟·卡佩。”那是我未婚时候的姓氏。他停下了脚步。然后,我像小时候喊他那样,声音低沉而轻柔地唤着,“亚瑟,我的小亚瑟,过来。”
我看到他的肩膀有微微颤动,似乎他想起来,在他没有母爱的那些时候,我是他的全部。然而,那些温柔的情绪在他眼中,只是一闪而过,他又戴上了平静的面具——就像我和以撒那样,永远将自己的真实感情隐藏起来,直到连自己都忘记。
我问他:“亚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替我守护维多利亚,守护法兰克的。是吗?”
他冷静地说:“不,我不会替你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那路易呢?你会怎样对他?”
亚瑟皱了皱眉,“路易是英格兰国王,我只关心法兰克,那是我的祖国。”真是奇怪,尽管他在英格兰这边长大,尽管他连雷欧哥哥一面都没见过,但是他却从内心深处认同自己的法兰克人身份。
血缘,真是个奇怪的符号。
我说:“如果当真有一天,外人攻入英格兰,路易受困,你会帮助他么?”
“那当然。”亚瑟笑了起来,“小时候,他哪一次闯了祸,不是我替他解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