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的时光,如同海潮一般,带来翻滚的回忆之鱼涌进了我们记忆的河道,把所有过往的人和事一起溯卷去。空间仿佛被切割为二,被沉默吞噬掉,左边是他,右边是我。我眼中的他,跟十二年前的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岁月将愤怒、仇恨、野心和欲望都抹去。一瞬间,他仿佛又是多年前那个将一切都掩盖在教袍下,波澜不起的大主教。
米迦列看着我,神色平静。倒是亚瑟眼中闪过讶色,他低声地,“你……跟画像上的意大利国王……”
米迦列说,“那是过去的我。”
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那就是他的前半生了。也是我前半生故事的一部分。
亚瑟问:“人们只知道你失踪了,在欧罗巴再也没有出现过。大部分人都认为,你已经战死。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他略一沉吟,“其实,只有你能够实现意大利的统一……”
米迦列平静地说,“不。现在的意大利,还没到统一的时机。”
后世的历史学家,在整个欧罗巴大陆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以后,回顾意大利分分合合的历史时,自然会同意米迦列现在这番话。只是此刻,亚瑟皱了皱眉,似乎有不同的见解。米迦列却默然,不愿意继续说下去。
这时,附近不远处的教堂传来了管风琴的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去,见到一列白袍披红襟的神职人员经过。后面还跟着一群孩童,白色的圣诗班装束如同小天使,手中举着烛台,满脸天真而虔诚地进入教堂。
艾伦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片异教的土地上,根本没有人接受上帝的教诲。”
米迦列看向窗外,“以撒,他改变了这片土地。尽管面积很小,但是却影响了很多人。”
我说不出话来,只抬头看向米迦列。多么奇妙,此时此刻,我和他竟然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苦寒之地上,谈论着对我们俩生命中至为重要的那个人。
我终于开口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们都以为……”
“不。不是‘我们’,不包括以撒。”米迦列说。
见我皱了皱眉头表示疑惑,艾伦在旁解释,“当年是以撒将米迦列藏起来,送到了这里来。”
原来如此。
我居然如此迟钝。怎么会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呢?当年的米迦列,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如果他当真想瞒天过海地逃出去,只有以撒能够帮助他。
我看了看艾伦,又一笑,“你现在不对米迦列用尊称了。”
艾伦一怔,米迦列说,“我已不是他的主人。他是我的朋友。”他平静地看向艾伦,眼中有笑意,“艾伦娶了当地的女子,也快要当父亲了。”
我有点意外,艾伦却有些微尴尬,只用手握成拳头按在唇上,假装咳嗽。
这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少年”,现在也是一个中年男子了。只是,我无论如何无法将那个米迦列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影子杀手”,跟父亲的形象结合起来。
但我想,他是真正地幸福。比我的所有哥哥们,都要幸福得多。
我微微一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我还以为,以你们的性格,是不会甘愿留在这里的。”
米迦列说,“我也不曾想过,以女王陛下你的个性,会到这里来。”
“在这片国土上,我不是女王。”
“只要曾经戴上皇冠,一辈子都是君王。”
“那你呢?”我看着这个昔日的意大利国王。那个曾经以可怕的态势席卷整个意大利国土,最终又如流星般陨落的王者。如果他仍然是过去我所认识的那个米迦列,那么他是不会甘心就此在这种地方度过余生的。
他看着我,忽然说,“跟我来。”
背着西沉的落日,我尾随米迦列的脚步,走到建筑物的背面。我们绕过护城河,沿着铺满青草的小小山坡往上走。我穿着裙子,走得极慢,米迦列偶尔回过头来,用手拉我一把。
我发现他的手上有很多伤痕,这让我想起当年在宫中听到他的传闻。传闻中,他在镇压意大利各地的叛军时,受了重伤,白金汉公爵最后为他挡剑而死,而他则彻底失踪。我看着他的伤痕,心想那些年的战争该有多么激烈。
但此时此刻,他只身着简单的衣服,身上没有任何配饰,连最简陋的戒指都没有,就像一个刚走向破落的贵族。只有从他的神情中,你才能看出他经历过常人所不曾经历的事。
一路上,我问他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我说:“我不相信,以你的野心与能力,能够留在这个庄园当个小小主人。你是博尔金家的人。”
无论是米迦列的父亲,还是母亲,都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野心、最有欲望、最有勇气的人。
“我也不相信。”米迦列用一根树枝,慢慢地在前方拨开杂草,“以撒协助我逃到这片土地上时,我原本只打算过来躲避一会。这里的男子骁勇善战,擅长作战,而他们的物质需求又这样大,最适合当雇佣兵了。我和艾伦还曾经在此招兵买马。”
“后来呢?”
“后来?”他的唇角,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浅笑,“当一个人仰望星空太久,就会开始真正敬畏上帝。最后他才会发现,原来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竟要付出这样高的代价。”
尽管米迦列曾经是个神职人员,但是我从未在以前的他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我跟在他后面走,慢慢咀嚼着他这番话的含义。
当我们继续往上走的时候,听到一些鸟扑打着翅膀,飞入附近的林中。我还闻到青草的芳香。远处的海岸线模糊不清,只遥遥地看到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有白色的海鸟在水面上徘徊着,发出吱呀的喊声。
我一时间忘记这里是苦寒的斯堪的纳维亚,仿佛重新回到了英格兰或是法兰克。只不过,越往上走,风越大,气温越低。米迦列摘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搭在我身上,仔细地用搭扣为我扣好。
他手指的温度传来,我一时间有点恍惚。但抬头看他,他却异常地平静,早已不是当日那个会为了情欲所执念的少年。
“到了。”他为我扣好搭扣后,用手指向前方。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见到,原来本该是一片荒原的山脚下,以庄园、修道院和教堂为核心,竟已发展成一片发达的小村镇。教堂传来圣诗班的歌声,如同天籁。人们结束了一天的耕种,开始快乐地往家里走。牛羊悠闲自得地散布在草地上。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倒影在护城河上,河流中,有天鹅在缓缓游动着,优美的脖子弯曲成心形。
这跟我第一天踏上的那片苦寒冰冷之地,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米迦列说,“这都是因为以撒。他出资建造的庄园、修道院和教堂,还带来了大量修士、工匠、手艺人,教会了当地人医学,带来了更文明的生活方式。这里发展得很快。”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从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当地方言的歌声,一个牧羊少年赶着羊群,慢慢地往山下走。他远远地见到我们,忽然起劲地朝我们这方向挥手,大声喊着,“博尔金先生!”边喊边撒腿往这边跑。
我从没听过有人这样称呼米迦列,而且还是以听上去有点别扭的语调,十分有意思。
牧羊少年跑得飞快,有几粒扣子没扣好,衣服在风中扑飞着像小小翅膀。他步子迈得大,速度又快,一会便跳过这起伏不平的草地来到我们跟前。他喘着气,朝米迦列说,“博尔金先生,听说这里要建学校咧?”
米迦列点头,“不用建,就在小礼拜堂里。”
牧羊少年原本兴奋的脸突然染上了失望,“那只有教士才能够学咧?”他说话语气夸张而富感染力,方言的尾音很有意思。
“你们也可以。”
那牧羊少年兴奋得手舞足蹈,几乎是围着我们转圈,接着说,“那学校的出资人咧?也会来这里咯?”
米迦列说,“他来不了。不过,他的妻子来了。”说着,他看向我。
在牧羊少年崇敬的目光中,我忽然明白那个出资人指的就是以撒。牧羊少年打量着我,然后搔了搔后脑勺,“真的吗?我可要谢谢你们咯。那时候我妹妹病了,多亏了你们带来的医生咧。”他正说着,忽然一眼见到原本很有“纪律”地独自下山的羊群,已经走散了队形,东一只西一只。
他蹦蹦跳跳起来,“哎哎哎,你们别乱跑,别乱跑咧——”一手压着帽子,一手往羊群那儿奔去,还边跑边回过头来朝我挥挥手,“替我谢谢你的丈夫咧!”
我朝他挥挥手。
米迦列看着那少年的背影,“以撒说过,他知道有一天,当你想念他时,会踏上这片土地。他希望你看到一个没有被战争和欲望污染过的地方。”
我紧紧咬着嘴唇,防止自己因情绪激动而发出哽咽。
“刚才你问我的那个答案,我想,如果你在这里呆久了,也会有同样的答案。”米迦列仰望天空,“有时候我想,真正充满智慧的人,也许是弗雷泽,也许是你的儿子路易。他们刻意地与权力保持距离,而不是用生命去玩王座的游戏。”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年间,权力如何像最猛烈的浪潮,将我与以撒、路易、维多利亚越推越远。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风刮过来,米迦列将衣领拉了起来。他转过脸看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再度重复。
风声太大,他还是没听清楚,只是看着我。
我重复,“我要留下来。”
米迦列的眼中有丝讶色,过了一会,他忽然微微一笑,又抬头看向前方。山脚下,那些农舍早已经升起了炊烟。也许其中有一户,便属于艾伦和他已经怀孕的妻子。
这一切,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在画册上看过的那些美丽图画。画册上,都是皇宫外的平静生活,有农舍,有河流,有牛羊,有牧羊少年。人们之间也会争吵,但他们不会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相爱相杀。
小哥哥笑我总爱看这种小女孩的东西,亚瑟哥哥却告诉我,如果王国里民众能过上画册里的美好生活,那值得每个君王为之奋斗一生。
【她有一本画册,那需要半个王国的代价才能买得到。
——《野天鹅》,安徒生】
只听米迦列说,“艾丽莎,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一个梦吗?上帝在梦里对我说,他将你给了我。”他转过头来,朝我淡淡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上帝的旨意了。”
我看着他的脸,对他的话心领神会,嘴角也慢慢浮上微笑。
我和他、以撒三人,爱与恨的界限早已不分明。一如我和米迦列之间,已经超越了普通男女间的情爱与欲望。我和他不会是夫妻,不会是情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朋友,也不是敌人。但是没有一个无血缘的人,会比我和他之间的羁绊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