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我从我爷爷的爷爷那里,听到一个关于野天鹅的故事。爷爷的爷爷说,那时候,丹麦还是一片没受到上帝恩典的土地。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在一片荒原那牧羊。在他年少时,那片地慢慢发展成一片发达的小村镇,有庄园、修道院以及教堂,傍晚时分,当他赶着羊群回家时,会听到不远处传来圣诗的声音。
慢慢地,这小村镇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了守卫军,还建起了护城河。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倒影在护城河上,河流中,有天鹅弯曲着优美颀长的脖项,在缓缓游动着。
不过一开始,那里并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片荒寒之地。直到那个人出现。
爷爷的爷爷在他的日记里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大地一片萧索冰寒,仿佛严霜巨人在森林田间肆虐。室内却温暖得很。
这木屋内,四处都燃着鲸油灯,映得屋子如同白昼。角落里堆放着为过冬准备的大量食物,麦酒、蜜酒和奶酪、谷物、鱼干。一个铁罐悬挂在炉子上方,正扑腾扑腾地冒着食物香气。我将那热腾腾的食物倒出来一碗,准备给那沉睡着的男子。
男子后来告诉我,他姓博尔金,来自罗马。
我不知道罗马在哪里,但我知道,那里是上帝的国度,那里非常富裕。
“博尔金先生,你怎么回到这里来的咧?”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好看得像大天使米迦列一样的男人。
那男人异常沉默,什么都不说。
但是,他在这里住下来了。
过了半年后,从罗马那里又来了一个人,他叫做艾伦,跟博尔金先生形影不离。他们常常在屋子里商量些什么,然后,艾伦会离开屋子,向我招手。
“你们这里,有没有办法可以送信出去?”
我点点头,指指海面上的船,又指指自己心脏。
他一开始颇有点犹豫,但还是选择了将信件交给我,慢慢地,他越来越多地将这种任务交给我。
他们对我很是放心,因为我不识字——啊,起码在他们心目中,我是不识字的。但是,我喜欢的姑娘,阿索蕾不一样啊。她从挪威来,那里已经有教会了,也有史诗。听说她母亲是来自佛罗伦萨的贵族,是被他那身为挪威海盗的父亲掠来的。因此,她懂意大利语,甚至还会一点拉丁语和希腊语。在我眼里,她就像个天使。
我出于炫耀的目的,将艾伦给我的信件拿给她看,以示自己重要。瞧,我可是认识来自罗马世界的大人物呢。我的内心是这么想的。
但渐渐地,阿索蕾告诉了我一些让我惊讶的事。她看完信件后跟我说,那都是跟威尼斯、葡萄牙等地商量,要围剿法兰克与英格兰的内容。
在信里,我们知道,那位博尔金先生叫做米迦列,他跟海外各国的一些贵族联系,想办法拿到资金,要将斯堪的纳维亚建设成一个新的基地,一个由他掌控的国度。他最常联系的人,是他那个叫做弗雷泽的弟弟,根据信件,我们知道,弗雷泽经常在英格兰跟法兰克那边散播消息,目的是要让他们国王与女王之间关系不睦。
但不光只有这些信。米迦列还常常写信到英格兰,信件每次的接头人都不一样,但我从内容里知道,最后都会辗转交给一个叫做亚瑟的贵族少年。奇怪的是,那信件跟其他寄给各国贵族的很不一样。在信件中,他像兄长一样,给这个少年极有耐心地讲故事。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关于野天鹅的故事。
米迦列在这个故事中倾注了很多感情。我总疑心,那个故事里,有某一个角色是他。到底是谁?是那个爱上了公主的大主教?还是野心勃勃的国王?或者那个被化作天鹅的小哥哥?
我跟阿索蕾像追一部史诗一样,追随着这些信件,追随那个让人心醉神迷的世界。后来,随着那个叫做亚瑟的少年慢慢长大,米迦列开始在信件中指导他行事——他告诉他,要勾引法兰克女王的女儿。他甚至在信里说,“必要时,也勾引他的儿子”。这话让我不寒而栗。他指导他伪造文件,让法兰克女王误以为她丈夫一直在出资捐助斯堪的纳维亚建设。我们也在信中知道,英格兰那个叫做以撒的国王,在年轻时被猛兽所伤,身体不好。后来在他死后,米迦列在心中流露出了奇异的感情,他似乎很恨这个人,然而又似乎对他有过深沉的感情。他告诉亚瑟,“现在,为你父母复仇的时机到了。”
后来,这些信件就慢慢减少了。
最后一封信上,他对亚瑟说:“带她到这里,到我身边。”
这个“她”是谁?我当时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我的阿索蕾要走了。
我跟阿索蕾已经长大。过去在树林中、草原上、山野里悠闲读信的日子过去了,某一天,她红着眼跟我说,自己要嫁到瑞典去了。她上船远去那天,我站在海边,一路追到海水中,冰冷的水没到我的腿肚子,我的大腿,我的肚子,我的胸部。我哭了出来。
我又是一个孤独的牧羊者了。
米迦列跟艾伦再也没让我送过信。我想,我好像对谁都失去了作用了。我忽然想,如果,我会识字,那么阿索蕾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富足的威尼斯商人,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英勇的苏格兰战士,也许我会成为罗马教会里的一个教士……我越来越爱面朝大海,胡思乱想。如果我识字,我的世界是否就会更广阔,我是否就能够去瑞典找阿索蕾?我忽然对知识有了渴求。
那天,我正在山坡上,边放羊边哼着歌,忽然远远地见到米迦列,他身旁还有人。我向他扬手大喊:“博尔金先生!”
我朝他跑去,大声问他:“博尔金先生,听说这里要建学校咧?”
他点点头,“不用建,就在小礼拜堂里。”
我有点失望,嘀咕着:“那只有教士才能够学咧?”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米迦列身旁站着一个女士。她穿着长裙,身上搭着米迦列的披风,优雅美丽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然而我从她看我的好奇眼神就能猜出,她年少时必也是个坐不住的人。
我已经忘了当时跟他们说什么,但我从米迦列看那女士的眼神,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他们俩像普通友人一样走着,保持着略疏离的礼貌,米迦列神情平淡地说着什么。然而,眼神,那眼神骗不了我。那是我看向阿索蕾的眼神。我从来没在米迦列这个沉默得可怕的男人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情。
我装疯卖傻地跟他们说了几句,便回头奔去追赶我的羊群。边跑向我的羊群,我边想起那些信件里他提到过的那个“她”。
他不曾在信里描述过她的好,也不曾提过他爱她,但奇怪的是,我和阿索蕾看过信件,都知道那是一个在他心里有特殊份量的人。
那天在山坡上,我确信自己见到的那个女士,便是信里那个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野天鹅故事中那位公主,而米迦列,也许是那位大主教?等我学会写字后,我会将这个故事写下来,留给我的后人。
当我跑到山坡另一边时,我回头看向米迦列跟那个女士,他们正微笑着交谈。一阵微风拂过来,将她的头发拂到脸上。米迦列微一犹豫,终于还是伸出手来,为她拨开脸上的头发。
而那个女士,她根本不知道米迦列在自己背后做过什么,但是那一刻,她看上去是平静愉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