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黑色斗篷盖住自己,赤着双腿步入礼拜堂,如同前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者,又像负罪的忏悔者,来到祭坛前,抬头凝视着肃穆的基督像,屈膝跪下。
向神祈祷。
这已经成为我每天的项目。我白天埋头在房里拼命编织,在房间里用过简单的晚餐后,便赤足行至距卧室最近的礼拜堂,向神祈祷父王和哥哥们早日脱离黑魔法。只要他们恢复人身,我就能回到法兰克帝国。
我谁也不嫁。永远不结婚。永远留在父王和哥哥们身边。
我彻夜祈祷,直到累倒在地上,沉睡过去。醒来后继续祈祷,直至日光落在我身上脸上。我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房间,稍微休息一会,又继续编织。
侍女们开始担心我的身体,胆大一点的劝说:“公主,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但也仅此而已,她们再也不敢跟我有过多接触。
垮掉更好。
过去我这样珍视这个身体,用玫瑰花露洗澡,抹着土耳其后妃爱用的护肤油。现在已经没所谓了。我不打算结婚。一想到要跟男人……我觉得羞耻难当。我就这样飞快赶工,终于在四天内又完成了一件披甲。
只剩下两件了。
我微笑。抬头看窗外,此时已是晚上。我披上斗篷,举起烛台,再度赤足向礼拜堂行去。
这里没有其他人。
我一如既往,靠着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起来。这时我突然听到教堂内有响动,我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在我来之前,已经确认过这个礼拜堂白天都基本没有人来,晚上怎么会……
这时,从祭坛后面站起来一个人。我看到他的身影,眼泪都几乎下来了。我快步走上去,几乎要扑倒在他怀里,他已飞快将我环在手臂间。
我抬起头来,看着小哥哥的脸,忍不住流下泪水。我紧紧抓着他的衣领,脑袋埋在他胸前衣服上。他捧起我的脸,怜惜地看着我,眼里都是痛楚。我嘴唇颤抖,无声哀求:哥哥——带我走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心疼地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吻着我的前额。他脸色苍白,声音低沉,安慰着我:“没事,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小哥哥拉着我的手,我们躲到祭坛后,坐在地上相互依偎着。这让我有刹那的错觉,我恍似还是那个小女孩,跟在他后面,躲到宫廷中各个角落。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他握着我的手。小哥哥的手总是那么温暖柔和,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也能够让我得到慰藉。
我擦干泪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你。我知道你每晚都到这里来,白天飞进来,然后一直在这里等着。”他抱住我,在我额上又是轻轻一吻。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之间这种习以为常的行为,此刻却引起我一阵微微颤动。我想起那天下午以撒那番侮辱的话——“听说你跟哥哥们都很亲密”。
以前小哥哥故意惹我生气,然后抱着我哄我,或是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亲我,我都视以为常。年长些的哥哥们不会说。宫廷中其他人更不会说。而且小哥哥似乎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这样大胆。在人前,他总爱一本正经地嘲笑我,作弄我。
倒是路易哥哥有次似开玩笑似认真地对小哥哥说,“雷欧,你这样迷恋自己妹妹,是想让她嫁不出去?”
此时我偏过脑袋,小哥哥察觉了我的异常,低声问:“怎么了?”他很敏感,注意地看着我,又问,“是因为他?那个男人?”
我知道他说谁。
他讨厌以撒。我知道。从小时候他给宫中一条狗起名字“黑太子”,也许就能看出来。
但现在我不想让他想太多。萝拉的事、安的事,还有米娜的事……全部都是我心上的血痕。我保持缄默,让它们藏在心里。
我只是摇摇头。
我抬起头:路易哥哥说,以撒现在正在查你们行踪。
小哥哥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他的野心倒是不小,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也不过是我们法兰克的殖民地国家,他更加是低贱的私生子。居然还想借着婚姻,吞并法兰克……”
我脊背一凉——吞并法兰克!
是的。这是他的最终目的。我怎会想不到呢?
他能够跨过自己三个兄弟的尸体,坐上英格兰王座,自然就不会畏惧手上更多鲜血。
小哥哥问我:“你还剩下几件披甲?”
我举起两个指头。
“听我说,艾丽莎,现在情况很微妙……”小哥哥低声在我耳边说,“现在我们都在等待,等待披甲的完成,或者梵蒂冈那边对王后黑魔法的调查结果。无论是哪一样,只要不出错,我们都能够在这个月内恢复人身。”
我一想到这,就激动地点点头。
“你和他的婚期定在这个月底。那么,在此之前……”他压低声音,“不要让他碰你。”
我觉得心脏停止跳动。世界静了下来。那天下午在刑场边的事,再度袭上心头。
小哥哥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他停顿了一下,才勉强而苦涩地继续,“不过像他这种不受道德约束的人,谁知道他会不会……万一他在结婚前要侵犯你……”他捧起我的脸,轻声说,“千万不要有见证人。这样,日后在宗教法庭上,你能够一口咬定你仍是处女之身。”
在我们那个年代,欧罗巴大陆的不少国家依然保留着新婚要有公证人的传统,或者观看,或者倾听,以证明新娘是处女之身。尽管法兰克已经废止了这种做法,改为在神父面前盖上被褥,即算完成仪式。但是对于更为落后的英格兰来说……
我闭上双眼。
“不要担心。”小哥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们会保护你。”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看到小哥哥一直凝视着我,我迟疑了一下,但仍像往常那样,将脑袋枕在他膝盖上。
其实我们谁都知道,哥哥们自身难保。如果以撒真的要碰我,米迦列要杀我,谁能救得了我?我抱住双臂,觉得后背寒冷,小哥哥从后面抱住我。
我闭上眼睛,动着嘴唇:哥哥,替我做一件事,好吗?
“什么?”
——替我写一封信给胡安。告诉他,我只要维持与我的婚约,日后他要统一全意大利,自然有法兰克帝国作后盾。此刻我被软禁在英格兰,如果他能够来一趟的话,最好不过。告诉他,我仍是最原始的我,新婚那夜,他自可亲身检验。
小哥哥抱住我的手微微颤动。我睁开眼,见到他神色复杂。我想,我最后那句话未免显得放浪,如此了解我的他,也许已经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
我仍是我。
只是以撒悄然将恶魔的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他说:“好,我会将你这番话带给胡安。”
我微笑,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无声地说:等回到法兰克以后,我不要结婚。我要留在你们身边。
好一会,小哥哥在我脸颊边轻轻一吻。“那好,我也不会结婚。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点点头。
我们俩都不再说话,只是相互依偎。
我们之间并不需要说话。我们家族之间亲密的感情,别人不需要明白。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独自躺在祭坛后的地板上,小哥哥已经不见了。当然,现在已经是白天,他已经变成天鹅飞走了。
我心里一阵不舍。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与我流着同样血液的人才能相信。
我低头看看地面,见到一根小哥哥留下的白色羽毛。我将它捡起来,捧在掌心里,珍惜地藏在贴身衣物里,用手理好头发,然后站起来。
拐过长廊,外面日光正好。但是我已经很久没到花园去了。这整个巨大的宫廷,是我的噩梦,从我离开山洞的那一刻便开始。不,也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从王后嫁到法兰克时。
走到长廊尽头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我抬头,与我的敌人狭路相逢。
那个叫米迦列的男人,一身纯黑教袍,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见到我,停下了脚步。
我眼观鼻鼻观心,就要与他擦身而过的刹那,他开了口,语气厌恶:“你的身上,有男人的气味。”仿佛我是朵不洁的花,离他这样近,也是一种亵渎。
我停下脚步,站在距离他不到五个指头的地方,回头看他。我按捺怒意,趋前一步,鼻翼距离他衬衣不到两个指头,而后抬起头来看进他眼睛:你身上,有以撒的气味。
我嘴角含笑,转头便走,再不看他表情,任他不起波澜,或者再起杀机。我只逞一时之快。
我并未闻到他身上以撒的味道。他身上逸来的,只是与路易哥哥所用的同样香水。
我不要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他想杀我。他差点杀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对我起杀机。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明天。
在那之前,我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