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浴池出来,穿上鹅黄色长裙,随意将头发用兜帽盘起来,便走出来。
平常这时候,晚餐应该已经送到房间来了。但是,今天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面容僵硬的扈从。我认得出来,其中一个是上次将米娜的头颅带过来的。我冷眼相看。
我知道,以撒又有什么命令等着我。是让我陪他跳舞?
对方躬身行了个礼,礼貌地说:“公主,陛下邀请你一起用晚餐。”
我不言不动,看着那人。那人也同样看着我。侍女们有点害怕,紧张地贴墙而立。自从米娜事件以后,她们都像惊弓之鸟,人人自危。也许,她们保全自身的方法,就是争相向以撒汇报我做了什么吧。
只可惜,我除了编织披甲与祈祷外,再无其他事情可做。我甚至因此,还腾出些时间,将以撒“赐予”的英格兰裙子,全都重新剪裁成法兰克的样式——宫中的裁缝也十分乐意为我做这些事。法兰克的宫廷时尚,是这个宫中的女人们所向往的。
此刻,我回头看了一眼高椅上的披甲——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了。距离自由,还只有一件披甲了。
我感到内心仿佛有一只小鸟,在雀跃拍打翅膀,按捺不住逃出牢笼前的激动。我向扈从打个手势,示意他们等待,边回过身去,施施然走回卧室。我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柄小短剑,仔细地藏在自己衣裙里。
我准备好后,便走出去。他们再次躬身行礼,举着烛台,领我出去。
这条路,十分熟悉。
我本以为晚餐是在餐厅进行,没想到他们领我的路,竟是通往以撒套房的。我的内心涌上强烈不安,小哥哥的话袭上心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衣服里的短剑——我知道,在危险时候这救不了我。他是英武有力的男人,是征战沙场的战士,而我只是可供在婚姻市场上交易的女子。
我来到以撒套房外,扈从往后退去。我缓缓步入,仿佛坠入深渊,仿佛面前就是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只消我一步入,它便瞬息翻卷着黑浪合起,将我从头至脚没入。
还是那个套房。
我怎会忘记,在那个晚上,他曾在舞会后将我横腰抱起,带我回来,将我放倒在床上。当时,他呼吸急重,几乎没忍住,直至米迦列进来。
而此时此刻,我刚步入室内,便听到以撒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向反对这种修行方式?”然后米迦列默然,淡淡应声,“只是为了跟自己的欲念抗争。”以撒不怀好意地笑,追问:“是谁让你有欲念?”
我走到里面,米迦列背对我而立,正在披上黑色外袍。只是一瞬间,我发现他背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鞭痕。这个男子,竟然也采用黑死病时流行的鞭笞方式修行么?[2]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一个修士?
以撒站在他身旁,见到我进来了,昂起头微笑,向我走来。
我站在那里,身体僵硬,脑袋高昂,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否流露出了厌恶。他派人将米娜的头颅送到我的卧室,并且让我观察我的反应——这比什么都让我感到恶心。
以撒必定察觉到了。他一直注视着我,不发一言。尽管他嘴角带着笑,但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可怕。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若无其事地说:“你来了?”然后轻松地走到餐桌前落座,“你们也坐吧。”
我想起我那即将完成的披甲,想起自己即将离开英格兰。我心情舒坦下来,不愿再多顾虑,拉开椅子就坐在以撒的一侧。米迦列坐在他另一侧,与我面对面。
这是一顿奇怪的晚餐。
也许因为我的存在,在我进入房间之前还在交谈的两人,此时只是默然进食,偶尔有一两句话的交流。我因为原本就无法说话,自然没有心理压力。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俩似乎都有心事。宴席上的牛肉、鹿肉、浓汤,似乎都没怎么动过。以撒不住地在喝酒。米迦列因为是修士身份,便只喝清水。
我边假装进食,边偷偷看他们的脸,却发现以撒一直在盯着我。我在这目光下,感到浑身不适。一切仿佛又回到山洞初遇当天,他还是那个将我捕获的猎人,而我只是无处可逃的小动物。
但是此时此刻,经过那个树荫下的午后,我已经明白,那目光中有什么不一样了。不,一样的是他的目光,不同的,只是我的心境。
在我的丈夫还没见过我面之前,以撒已经将我这朵尚未开放的花提前采摘——即便只是一点点,那也已经彻底改变了我。
一想到这儿,我就厌恶起来,垂下脑袋。
以撒微微一笑:“艾丽莎你为什么不多吃一点?”
我只是低着头。
他却隔着桌上的餐具与食品,倾过身子来,凑近了看我的脸。“我喜欢看你进食,看你嘴唇微微张合,含住食物的模样。那真是极为好看的。”
这话听起来很是奇怪,我觉得莫名其妙。一抬头,却只见到米迦列握着刀具的手微微一颤,刀具划过盘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尽管依然莫名其妙,但我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似乎是句调情的话,且极为肮脏露骨。
我很是生气,但脸上依然克制,只是手中砰地放下餐具,用丝绸手帕按着嘴边,放在盘子上。
以撒交叉双手,两手手指交错,微笑着看我:“你吃完了?”
我绷着脸。
“多吃一点。我听说你白天编织,晚上连夜祈祷,这样下去会累倒的。”他拿起酒瓶,为自己倒了杯酒,又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点酒,然后举起酒杯,跟我的杯子碰了碰,“喝点酒,对你也有好处。”
我看着眼前的酒杯,没有动。
他笑了起来,神情十分放松:“放心,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对你。”
我听明白了这句话,那天的事情涌上心头,一下红了脸。
他啜饮一口,然后晃动着酒杯,看着里面的液体,却渐渐敛起了笑意,“我想你还是喝点酒,或是吃点东西好。不然——”他抬眼看了看我,“要接受下面的消息,可能对你冲击太大了。”
我的心提了起来。
他要说什么?
我想起来当天在树下,路易哥哥跟我说,要我小心他。我想起当天在小教堂里,小哥哥让我远离他,让我小心他。我想起来米娜的死,那颗头颅仿佛还在我眼前晃荡。
这个男人,我看不透他,只能尽量与他保持距离。只是,他现在要说什么?
我看着他,他却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不言的米迦列。“你是要说出来,还是给她看?”
米迦列看了我一眼,目光深得我看不懂。他从袍子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在桌面上,用手指关节将它推到我这边。
我的内心有种强烈的不安,手指微微颤动,拿了几次才将它拿起来。匆匆展开信封,里面露出一张黑色的纸,上面以金色的哥特体写着——
“法兰克王后玛格丽特、摄政王亚瑟,因使用黑魔法,教皇国授权宗教裁判所执行裁决。”[3]
握着那张纸的手一直在颤抖,我看着他们两人的名字,不知道内心应该涌上什么感情。是该为我的亚瑟哥哥而难过,还是为其他哥哥们而欢喜?我觉得喉头一阵酸涩,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纸上的字,在我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执行裁决……
他们……死了……?
米迦列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执行了。亚瑟王子上了断头台,玛格丽特王后经过审讯,因为被判为女巫,所以执行火刑……被押往刑场的时候,她一路抱着亚瑟王子的脑袋在亲吻……”
我恍恍惚惚,默然想起那遥远的一天,在法兰克的教堂,我躲在告解室里,跟米迦列一起听到了玛格丽特的忏悔。她怀了亚瑟哥哥的孩子。
她说,如果他们中有人要下地狱的话,就让她去吧。她如此年轻美丽,她即将当母亲,她又心爱的人,然而她的声音这样忧郁。
我始终不知道亚瑟哥哥是否真心爱她。直到现在,我也无从知道了。但是我回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他们眼梢眉间的细微情绪。我相信,他们是爱着对方的。
“至于你的父王……教皇国的卫兵在地下室找到了他的尸体……是饿死的……自从玛格丽特和亚瑟被押往宗教裁判所后,就没有人为他送食物了……”
我仍是迷迷糊糊的,似乎米迦列说的只是梦话,似乎我就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面。没有什么黑魔法,没有什么野天鹅,也没有步步惊心的英格兰宫廷生活。一觉醒来,我还在法兰克宫中,小哥哥在我身旁笑我睡懒觉,亚瑟哥哥一脸正经,批评路易哥哥又迟到了。父王威严却慈爱地看着我。
我回想着父王宠溺我的模样,回想着亚瑟哥哥漂亮寡言的脸,一切都离现在这么遥远。
小时候,我躺在父王的脚边撒娇。稍微长大后,我听说父王要给我选丈夫,我撒腿儿跑到他身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要离开法兰克!”
父王看着我,微笑着说:“你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王子,但父亲永远是你世界里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