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沙沙的雨。
我将公爵夫人派来的侍女全部屏退,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一隅。包扎完伤口后,我看着窗外,判断这雨什么时候会停,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去。
我不喜欢布列塔尼。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受伤,我本不愿在这里再多逗留。
门外有人来了:“主教大人,公爵夫人请你出席宴会。”
我以养伤为借口婉拒。
对方却一再坚持:“公爵夫人请主教务必出席,说即使在养伤,还是需要吃点东西的。国王陛下与公主殿下也在宴会厅里。”
我与来者对视片刻,那人却不惊不怖,毫无惧色。我似乎忘记了,公爵夫人是个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人。即使只是邀请一个人出席也如此。
我不愿下次下次来到这房间的人,是她本人。
我站了起来,对来者说:“请带路。”
公爵夫人这座城堡是法兰克式样的。我刚抵达中间那座台阶前,就有几个仆人迎上前来——即便只是个公国,但公爵夫人的派头却比英格兰宫廷要大得多。我走进去,在高高的门厅里前行没多久,我便听到公爵夫人跟以撒客套说话的声音。
仆人将客厅的门打开,我随之被温暖的气息包裹,混杂着鲜花香气、食物香气、酒液香气,以及男人女人的香水味道。
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笑着挥扇子,“主教大人可是终于来了。”
我移开目光。
以撒跟艾丽莎并肩而坐。我在他们对面落座,发现艾丽莎公主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脸颊潮红,只是看上去有点心神恍惚。
又是一个无趣的晚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胡安倒是会喜欢这场场面,但我自幼在军队与教会中分别漂泊,即使对这事司空见惯,但总有种厌恶感。
让我佩服的是以撒。即便他对公爵夫人同样厌恶,却能够应对如流。
我慢慢喝着酒,公爵夫人抬头看我一眼,不知何时将话题转到了我身上,“这次公主倒是应该好好谢谢大主教。听说当时的情形,很是危险呢。”
我淡淡地说:“那也不是完全为了公主。”
夫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笑着拍拍艾丽莎的手背,“公主你看,大主教倒是谦虚。”
艾丽莎像是一路心驰远处,有点迟疑地看着我们。以撒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公爵夫人看着他俩的亲昵姿态,悠悠地说:“公主似乎在想心事呢。”
艾丽莎显然已经回过神来,伶牙俐齿地回应:“只是有点累。”
公爵夫人点点头,“公主要注意休息。”她端起酒杯,缓缓啜饮一口,又缓缓晃动杯中酒,悠悠地说,“毕竟以撒的体力确是惊人的,一个晚上都不用休息。只怕公主年纪还小身体又瘦弱,跟我们这种女人不同,恐怕经不起他折腾……”
我见识过父亲身边的情妇争宠,也多少知道女人的妒意,但我本以为公爵夫人不会这样。果然,我对女人缺乏必要的了解。
我看了看以撒,见他脸色一沉,难看得很。
艾丽莎也许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我见她只是整个儿怔住,看了看公爵夫人,又看了看以撒。
公爵夫人打开扇子,轻轻一笑,“瞧我这嘴巴,又开始乱说从前了,只怕公主要不高兴了……”
艾丽莎总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明白。
我坐在长桌另一头,看着刚才还脸颊绯红的她,此刻咬紧嘴唇,几乎要咬得出血。我垂下眼睫,注意到她放在餐桌下的手,已紧紧捏成拳头。
难道她已经对以撒……
我不该意外。以撒向来是个擅长收割人心的高手。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但我注意到,早在他将艾丽莎从山洞里带回来时,她的目光已经暗暗追随他了。
在那一夜之后,艾丽莎表现得如此恨以撒。但谁知道,那恨意里面,掺杂了多少其他感情?
我看着她涨红了脸,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神态,东拉西扯地回应,“那与我有何关系?我只是在英格兰做客的公主,以撒陛下不会这样差劲,抓着我一个晚上陪他打牌的。”
公爵夫人又怎会轻易放过,只低声笑道:“那公主打算留在英格兰多久?不说的话,真让我认为以撒想要娶公主呢。”
以撒说:“我打算娶她。”
艾丽莎却扑哧一笑,“陛下,开什么玩笑呢?你不是把我当妹妹么?别忘了,我可是米迦列主教亲弟弟的未婚妻啊。”
我没想到,这个少女能如此清明淡定,即便内心苦涩无比,但嘴上仍可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我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恰也与我相遇。
我在她的眼眸中,第一次看到了苦楚。
那跟她听到父兄的噩耗时的惶恐心碎不同,那一次,她还是个无助的小女孩。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像一个……伤心的女人。
我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低头发现原来自己胸口的伤渗出了血,我用手捂住。
这时,艾丽莎突然飞快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主教,你需要休息!我陪你回去!”
餐室内都安静下来。谁都知道,她是为了避免自己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可能会失态。一旁的侍女本欲扶着我,但艾丽莎却推开她的手,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以撒也站了起来,朝着我们站的地方喊,“艾丽莎——”
他喊她的名字,而不是喊公主。
艾丽莎使上了劲,挽着我的手臂慢慢往外走,嘴上用意大利语低声说:“求求你,请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没说任何话,任由她陪伴在侧,跟我一同走出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我们一路走着,后面没有人追上来。当然,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尴尬。
但我知道,以撒一定会想办法哄回她的。
我低头看了看艾丽莎,见她嘴唇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原来她竟这样喜欢以撒。
我们一路沉默着,回到我的房间。一路上,我的伤口在行走过程中已经渗出许多血,我坐在椅子上,便脱下外套,解开外衣扣子,开始拆除身上的绷带。
艾丽莎木木地站在房间一隅,似乎仍在想刚才的事。
她也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这里,是公爵夫人的地方。
我仍自拆着绷带:“如果你现在不想见到以撒的话,就暂时不要回去。”
“我……我不怕见到他。”她的语气有点倔强。
也许因为,她仍将我视作以撒的人,起码,是敌人。她不愿在我面前失了脸面。王室出来的人,都有这样的奇怪特点。
但她很快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犹豫着上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指着我身上的伤痕,“这是……救我时留下的?”
我从身后长桌上取过干净绷带,用手拉开,像在我和她之间隔开一道细长屏障。“不光是为了救你。当时我如果不反击的话,也会没命。”
她说:“你真不懂说场面话。”
自然,我不是以撒。
她看着我将绷带缠在身上,态度拘谨:“要叫侍女吗?”
我摇头,仍是独自用手拉动那卷绷带。
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上的绷带:“我来吧。你的手绕不过去。”
“你会?”我多少有点意外。
这个公主在我眼中……也许她足够博学,比我认识的任何女子都要懂得多,但绝对不谙人心与世事。
艾丽莎开始为我缠绷带,“以前什么都不会,只会骑马弹琴跳舞阅读——那些贵族女子懂得的玩意。自从离开法兰克宫廷后,慢慢也都学会了,虽然做得并不好。”
我想起来,昔日她也曾日夜编织荨麻披甲。彼时,我怀疑她是女巫。谁能想到,她原也是黑魔法的受害者。
“行了。”她打了个结。
我们四目相对,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因为手上没有了任何事,但她亦不知去哪里,我们又非朋友,这气氛一下冷却。
这时,门边突然响起的公爵夫人的声音:“主教,你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吧?”
我察觉艾丽莎不自觉地肩膀一动。墙壁上火光映下来形成一圈黑影,她无声地站到黑影中。
我坐在扶手椅中,抬头看向门口:“没事。谢谢公爵夫人关心。”
公爵夫人一笑,“没什么事就好。”她的目光落在阴影中的艾丽莎身上,又是一笑,“没想到公主跟主教原来关系这样好呢。”
我感受到了她的恶意。
原来即便没有利益冲突,女人之间仍会存在种种暗战。
许是被公爵夫人激起了怒意,本默默站立的艾丽莎,抖了抖裙摆,上前一步,款款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勉强微笑,“公爵夫人消息这样灵通,该不会不知道,我是主教弟弟的未婚妻吧。我们关系好,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这番回答,显然在公爵夫人这种老狐狸的意料之中。她浅笑着,“我只是没想到,以撒会这样放心公主跟米迦列呆在一起。”
我意识到,她要开始挑起那段事情了。我冷冷地打断,“我有点不舒服,公爵夫人请回吧。”
她不紧不慢地一笑:“那主教阁下注意休息,我先回去了。”临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来一笑,“真怀念你跟以撒在我身边的日子。”
说着,她款款步出,最终消失在门边。
艾丽莎在一旁,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想起那一夜,以撒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米迦列跟我共同享用一个女人……”
那是我不愿回首的旧事。